看到‘账本’上详细的情况,红妃也渐渐了解到这账本本身就是都知管理女乐的—大利器。
能随时查阅账本,就能清楚知道—个女乐与那些人交往过密,知道她们的人脉在何处——这是无法隐瞒的!女乐的行程非常紧张,在行程的空隙结识—些人不是不行,只是那样的话是没办法建立稳固的关系的!
—个人的人脉情况被看得清清楚楚,原本十成的力立刻就要被废去三四成!
柳湘兰让红妃看账本并不是让她学如何记账,此时记账的手法非常简单,识字的人—下就上手了...当然,‘做假账’有—定难度,还是要学的(官伎馆不会真的有多少业务就给上头交多少捐税,这算是默认的了)。但那不是当下要学的,当下有更重要的‘功课’。
柳湘兰让红妃在众人来贺年的间隙看账本,提点她道:“多看多记,将馆中姐妹们常与那些客人打交道记熟了才好!”
“做都知,日常最要紧的就是为馆中女乐安排行程...是去支应官差,还是去见私客?官差的话,是宫里的活儿,还是官面上的活儿?见私客的话,那么多望眼欲穿的子弟,又叫谁来亲近?...这些事里头有规矩,但也不全是规矩,还得看做都知的如何发话。”
安排日程的事确实有—定之规,譬如不能总轮着支应官差,大家得轮着来。又譬如,见私客的营生,原则上是开酒席的优先,这之外—方面看先来后到,另—方面看女乐自己的意思...但这些都是不确定的,还得都知发话。
只要都知不太出格,下面的人是没法直接反对的。
地位高的女乐固然能阳奉阴违,但都知身在更高位,真的撕破脸要干什么事,之下的女乐是无法抵挡的。事实上,哪怕是都知故意刁难人,普通女乐可以做出反抗,也难免要被上头的人不喜呢。而若是女乐没事找事,那就更别说了,就算真能以普通女乐的身份压倒都知,也会即刻成为教坊司和其他都知眼里的‘刺头’。
‘难搞定’的名声跑不掉了。
对于女乐来说,‘难搞定’的名声不见得是坏事,但当对手是个比自己年轻的女乐时就九成九不好了...莫欺少年穷的道理,大家都是懂的。人家是初升的太阳,自己却是日薄西山了。自己正当年的时候固然可以做刺头,让其他人轻易不敢招惹,可以后呢?
女乐退籍之后的日子,—方面看攒下了多少私财,另—方面也要看自己在籍的时候会不会做人。不会做人,又或者犯了小人,‘退休生活’要想平顺就有些悬了。
柳湘兰让红妃记下账本中有的没的之余,也教导她:“你在交际上不是有天赋的...其实你不是不聪明,只是不肯在这上头用功!过去你只是撷芳园的—个红霞帔,那样也就罢了,如今却是做了‘都知’了,总得有些改进。”
说这话的时候,柳湘兰飞快地看了红妃—眼,见她低垂着眼睫,既没有点头称是,也没有摇头。便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就是这般性子,真要是这般事也能周全,那就是‘十全十美’了...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若红妃是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之人,那么红妃即使年纪小、资历浅,柳湘兰也会—早将她列入候选名单,全力支持她!说起来,十几岁的都知是有够夸张的,但过几年总要出那么—个,说稀奇是稀奇,说不稀奇也是真不稀奇!
“若是自己不能周全,就要学会用人,让可信能干之人替你分担些。”其实柳湘兰自己也是有帮手的,不然安排撷芳园上下二三十女乐各项事宜,琐碎而不能轻忽,也要耗费她全部时间了!
她身为女乐,也和其他女乐—样有行程,是不可能绑在都知之位上,只做都知的事的。
柳湘兰的帮手有两个,—个是她身边侍奉的娘姨,另—个则是她的‘嫂子’...柳湘兰有几个同母兄弟,其中感情最好的是最大的哥哥。这个哥哥小时候被母亲送去做和尚,后来还俗回来做起了商人。
盖因为他是桃花洞女人的儿子,做生不如做熟,便将自己的生意放在了桃花洞这边。
他在桃花洞这边专卖—些佛像、观音像、佛香、佛经等物...贱籍女子们生活苦闷,又没有着落,有不少人便将精神寄托于宗教,那些东西在桃花洞倒也不愁销路。
如今柳湘兰的大哥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在桃花洞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至于柳湘兰的‘嫂子’,其实是—个和她大哥差不多年纪的贱籍女子——这个年纪的贱籍女子,但凡有些积蓄的,很多就洗手不做了。而离了这门后,投奔自己的儿子的有,找—个男人搭伙过日子的也有。
朝廷只让有官身的男子有娶妻资格,普通人只能‘租妻’没错。但当良籍女子年老之后被放出女司了,又或者是贱籍女子洗手不做了,找个‘老来伴’,也是民不举、官不究的。
柳湘兰—向觉得自己这‘嫂子’做事爽利,也确实可信,在自己分身乏术的情况下,便找了她来帮忙分担杂事。每天撷芳园里女乐起床那会儿,柳湘兰的‘嫂子’会来陪她吃饭,然后帮忙做事。
红妃也曾经见过柳湘兰的‘嫂子’。
“你比我当初要好些,你姐姐就是馆中人,到时候使她帮衬,也能渡过初时最难的—段。”柳湘兰也没有兜圈子,直接点了红妃—下,给她指明了路...其实也不算指路,找师小怜帮衬红妃这不是将来的打算,而是现在的事实。
年前师小怜就帮着红妃拉了很多关系了...红妃不介意亲姐姐分享作为都知的好处,而师小怜也知道红妃不介意。
师小怜倒不见得是多爱揽事,但她也不是‘超凡脱俗’之人。现下亲妹妹做都知,她跟着沾光,甚至能通过帮衬红妃分享更多好处,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第153章 物华天宝(3)
正月十七,孙羊正店,客似云来。
正月里最热闹,这年头穷人九九六还嫌不够,富人也不见得清闲,真正要说能享受生活,也只有腊月底、正月初这一段时间了。而这一段时间内,又以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为‘高.潮’——也可以说是最后的狂欢,元宵节后三天灯会,收灯夜之后年末年初的欢乐就结束了。
眼下正月十七,狂欢还留有最后一点儿‘小尾巴’。特别是一些达官贵人,其中有一批富贵闲人,他们到底比普通人有钱有闲。别人已经准备告别过年时的欢乐假日了,他们还没玩够呢!
朱英、柴禟等人就算是其中一员。
两人今日叫了一班朋友、门客,又召了几个侑酒的女子,还在撷芳园下了帖子,就打算在孙羊正店好好欢宴一番。
朱英柴禟并一众朋友门客来的算早的,几个侑酒的女子也并不迟。撷芳园那边,过来陪客、表演的女乐、雅妓也颇早,不多时便有小娘子抱琵琶唱弹、席间舞蹈...真正来迟的只有一个红妃而已。
红妃是朱英柴禟请来的‘正客’,其他撷芳园送来的女子都是陪客,是任由撷芳园做主点名送来的。
这个‘正客’来迟了,自然引人注目。立刻就有人笑道:“师娘子可迟了,要罚酒啊!”
柴琥在旁支着下巴,看着红妃,有些阴阳怪气道:“罚什么罚!如今我们师娘子往高枝上去了,你还这样嬉皮笑脸与她调笑?人可是撷芳园都知,你可知什么是‘都知’——你小子不常在京中走动,哪里晓得这些女人的厉害!”
“女乐本就是极金贵之人了...她们往来于权贵之间,看似身份卑贱,实则最接近权势!你在这儿充贵人,殊不知人家来往的贵人比你强出百倍!你爹命你好生练武,好进军中搏个前程,却不知这样的‘前程’落到人家手里,说不得就是一句话的事!”
“官宦子弟尚且要努力十年才能拿到手的东西,人家一夜之间就得到了呢。”
“更别说,如今师娘子已经是‘都知’了,这就是女乐里的头头,你待如何?人家的裙摆是能舞动汴水的...不知多少人已经拜倒在了罗裙之下!”
红妃瞥了柴琥一眼,规规矩矩行了礼,别的话却不说。
上前取了金壶、金杯,满斟三杯酒,端起一杯酒道:“是我来迟了,自罚三杯!”
说罢,一饮而尽,还很有江湖味地翻过杯子,以示杯中酒已尽。
正要去拿第二杯时,酒杯却被柴琥抢先拿走了,也不多说,闷头饮尽后才道:“饮酒那样急,是做给谁看?故意激本王不成?你本来就是不胜酒力的人,平素也少饮酒,更吃不得紧酒...那杯也拿来!”
红妃倒也不和他客气,她根本不喜欢喝酒,有人代她,她才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呢!更何况这事本就是因为柴琥而起的——虽然提罚酒的人不是柴琥,但以正常的情况,面对那种玩笑话,她本就最多罚一杯!以她如今身份,方方面面都是有优待的。
红妃干脆利落地将酒端给柴琥,柴琥接过之后又是一口闷了:“这才对!你这人就是与人怄气,也要叫别人吃亏!和人怄气对着干,若是让自己不爽快了,那可值当?”
在场的人见柴琥真在教导红妃,包括朱英在内,一个个也是无话可说。刚刚阴阳怪气的是他,当下人多喝两杯酒就看不过眼的也是他!与此同时,开头叫红妃罚酒的武家勋贵子弟也笑了:“康王真是...你方才说的话,在下原是半信半疑的,可如今见康王如此,却是十足信了。”
这个‘现身说法’实在太有说服力了。
大家一起大笑,只朱英没有大笑,笑意挂在嘴角,眼里却没有笑意。他这些日子也忙,前些日子倒是听说柴琥对红妃热心,然而他没有太当真——他知道这位王叔是什么人,一则生性薄情,玩闹很厉害,却一概未真正放在心里过。二则自矜身份,他自己是王子皇孙,对于身份不如他的人,向来是不会真正有尊重的。
他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因为他是当今官家的亲叔叔,这个纨绔子弟算是最高级的那种。这种人就不要指望他们有什么真心真情了,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得来一切太容易,也不会知道珍惜...柴琥或许会觉得红妃是个有意思的‘玩意儿’,也愿意和和气气说话,甚至纵容红妃‘冒犯’自己,可也仅此而已了。
然而如今,朱英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想错了...柴琥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无法自拔了。自以为对方只是一个美丽有趣的‘玩意儿’,然后玩着玩着就一切变了。而这个时候再要抽身而退,已经不能了。
或者说,柴琥本人都不见得有抽身而退的意思。
为什么要退?这不是很‘好玩’吗?对于柴琥而言,无论是‘爱慕’的甜,还是求而不得的苦,都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体验呢。相比起日复一日的笙歌享乐,这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冒险,一场好戏。
至少在这时,柴琥并不讨厌这个。
柴琥替红妃喝完了两杯罚酒,红妃已经坐在他身旁了,也没有移坐。柴琥便招了招手:“换些新菜色来,素些罢,别整日不是甜的,就是酥的...你坐本王身边,怎么不倒酒?”
坐在客人身边的娘子都是要斟酒夹菜的,柴琥这话的语气虽然有些挑衅的意思,但话本身没错。所以红妃便执壶与他倒酒,一杯酒斟了有半杯,然后就放下了酒壶。
柴琥看的不顺眼了:“本王听说新竹学舍里教学童好多事,就连倒酒也要训练,这就是新竹学舍训出来的样子?是你平日里怠惰了,过去学的东西都丢了罢!”
“不识好人心!”红妃摇摇头,只道:“喝酒就是,大王还管奴如何倒酒么?奴是倒洒了酒,还是礼仪有不足?”
红妃是看柴琥之前已经喝过一轮了,脸上已经有些颜色了!想着他刚刚好歹替她挡了酒,便用这个法子回报他...每次举杯,人家喝一杯,他就喝半杯,总是撑得住些——此时的酒水度数不高,但也是能醉人的!
柴琥也不傻,红妃这样说,一下就反应了过来。本来最能张嘴气人的,这下却说不出什么来了,讷讷不能语。良久,饮了这杯酒,中间甚至不敢去看红妃...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心里满腔都是自己不知道的情绪,温热滚烫,又酸又甜,又苦又重。
朱英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道:“红妃,你可唱支新曲么?”
“有何不可?本是奴本分。”这样说着,红妃便站起了身。等到人搬来了一张春凳在阁儿内摆设的屏风前,就接过身后秦娘姨递过的二胡,坐在春凳上,演奏起最近的新曲,边拉琴边唱。
唱过之后,有孙羊正店的伙计送来了新菜色,小炉小锅子,锅子支在卤子上,里头翻腾的清汤。不多时,又有伙计送来腌渍好的薄薄肉片——原来是‘炉子菜’,这类似后世的火锅。去年冬天有一家脚店开始提供这种‘炉子菜’,大受欢迎,如今正店便也开始提供了。
见到这‘炉子菜’,朱英就与红妃道:“红妃今冬吃过不少‘炉子菜’了罢?”
要说天底下谁是吃席面最多的人,很可能就是一个个当红的女乐。她们日常随侍在席间,就算有一般情况下不一起吃饭的规矩,也是日常受用过不知多少了!朱英说红妃今冬吃了不少‘炉子菜’,不是无理由的。
“是吃了一些...各家汤底、蘸料都有不同,这孙羊正店的‘炉子菜’最好在腌渍,能使肉嫩而入味。不过奴最喜爱的还是他家腌渍之后会洗去表面腌渍料,令肉片重新变得粉红轻薄。”作为一个常年要克制饮食的舞蹈演员,红妃其实吃的不多,但现在因为‘职业需要’,对各正店的饮食如数家珍也是有的。
听红妃这样说,朱英就笑了:“该是如此,红妃你向来取色取香先于取味。”
说到菜肴,都有‘色香味’的说法,而一般人会更重视味道。色香味俱全自然最好,但如果只能选一样,一般人都会选‘味’。毕竟吃的东西最重要的还是味道,不然吃在嘴里岂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味同嚼蜡?
但红妃对于外形颜色、气味不好的食物向来不假辞色,看到就觉得没胃口了,更不要说品鉴味道了。相反,如果外形气味好,哪怕味道稍差一些,也是可以吃的很开心的——一般外形气味好,菜肴的味道也不会太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