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一直很流行女子戴冠,款式多种多样,而像红妃她们这样的女乐,箱柜中没有十几只冠子,这是很难想象的。红妃就有几只箱子专门盛放各种冠子,这些冠子材质不同,款式也不同,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是珍品!
一种冠子若不是最好的,红妃是不会留在手上的,只会换成更实在的金钱。
那只象牙冠当然也是精品,是前些日子有人送的,众多礼物中的一件。这冠子比不上红妃所有的那些珍品,但品质、工艺都很不坏,红妃便没有让人拿去换成钱,而是留了下来,准备合适的时候送人——作为官伎,姐姐妹妹们常有互相赠礼的时候,一些红妃决不出去留的东西,便都以此名义留了下来。
这样的冠子对于一般女乐都很可以了,更不必说是孟月仙这样的新竹学舍学童了。所以得了这象牙冠子之后,孟月仙立刻就戴用了起来...孟月仙是京外来的,别说像红妃这样有个馆中的姐姐了,就是汴京城中也没有亲人!所以底子也就格外薄。
别看她在这一批学童中表现出色,具体到撷芳园这一批学童更是独占鳌头,却是在钱财上拮据的很。
因为这个缘故,红妃赠送的象牙冠子大概是孟月仙所有首饰里最好的一件了,她用上之后也十分自得。这自得既是为冠子的贵重,也是因为红妃的‘另眼相待’。大家都知道红妃就是下一任都知了,一个小小学童在她那里得了好东西,事情就不是一件‘好东西’那么简单了。
孟月仙这样的做派本身不算什么,只是窦宝珠一惯与她不和,哪里见得她得意!立刻讥讽她:“到底是乡下人来得,一顶冠子便这样了?眼界忒浅!这样的东西算不得珍宝之物,只消有钱就能得了...过个一两年,咱们成了女乐了,这便是日常所用之物!”
“这样欢天喜地的,好村气!”
窦宝珠的母亲虽不是女乐,却是一位名妓,人在京师混身...如今已经不年轻了,却是攒下了一份资财,再借助了昔年人脉,开了一家档次很高的半掩门,家里是不缺钱的。真要说家底,可能比一些‘官伎馆内部子弟’更厚!
窦宝珠常常以富贵自矜,在学舍中‘炫富’...这也是她人缘不好的原因之一吧。
说到底,这些能进入新竹学舍的女孩子,将来哪怕不能做女乐,也是外头娼馆抢着要的‘名妓苗子’。只要不是极少数特殊情况,根本就不会有缺钱的!就算眼下缺点钱,也不耽误她们‘目光长远’。
大家都是学童,在她们中炫富,得到的不会是跪舔,只会是反感!
听窦宝珠那样说,孟月仙本身就是爆炭,如何忍得?当即就反唇相讥:“谁不知道我是京外来的乡下人,只你一个高贵,有数之不尽的好东西!只是你这话很不必对我说,你该去对玉爱、思娘她们说才是!”
玉爱、思娘也是新竹学舍中的同期学童,她们的母亲也是女乐...像这种‘官伎馆内部子弟’,在女乐的世界里才是真正的好出身!窦宝珠的出身固然比孟月仙好些,可在玉爱、思娘这种‘根正苗红’的看来,其实也差不多。
“我与你说话,是想着你不要丢了撷芳园的脸,丢了学舍学童的脸?你扯别人做什么?”窦宝珠也不想扩大攻击对象,惹得其他人对自己不满。
后面两个人越吵越大,窦宝珠甚至说出了‘你往常插戴过我插戴过的,穿过我穿过的,此时装什么装’这样的话。终于引得孟月仙忍无可忍,便扯头花动手打了起来。
窦宝珠说的话也是有缘故的,原来是有一次新竹学舍的表演,要准备全套行头。那样的行头虽不必像正经女乐那样尽善尽美,却也是不便宜的。有些人会咬牙像馆中拆借,有的人却会实用些选择找商人租借。
有些行头非常贵,学童在官伎馆借钱的额度不够,甚至只能租借。
孟月仙那次却是借了另一个学童的衣裙首饰做行头,然而她没有想到,那衣裙首饰里有从窦宝珠那里得来的——窦宝珠不会处理人际关系,如今也只能拿钱拉拢些人了,所以平常赠送一些自己的衣服首饰给人是常有的。
孟月仙穿戴上那些,立刻叫窦宝珠认出来了。怕惹怒学舍善才,她倒是没有在学舍正大光明说这事,但事后却是无不得意地对一些学童炫耀了此事,为此孟月仙心里越加暗恨窦宝珠。
红妃在一旁捧着碗,碗里的米饭煮的比较硬,她本来还在想这事儿呢——她本人比较喜欢吃比较硬的米饭,而柳湘兰喜欢比较软的。官伎馆中的下人围着二三十个女乐打转,她们的偏好习性肯定是清楚的。过去红妃在自己院子里吃份例菜,饭都是比较硬的,合她口味。但她在柳湘兰这里几次吃饭,都是没有特殊待遇的!
不只是她,馆中任何一个女乐在柳湘兰这里吃饭,也没有特别待遇!
然而从红妃被点为下一任都知,一切就不同了,在柳湘兰的院子里吃饭的次数多了起来,而每次的米饭都是她比较喜欢的硬饭...当然,柳湘兰吃的还是软饭。其实这对于下人来说,只不过是顺手就能做好的事,只看有没有心罢了。
过去没有这个心,而现在有了。
第156章 物华天宝(6)
正漫无边际想着这些琐碎事的红妃,听冯珍珍说起两个女孩子之间的龃龉,才发现里头还有自己的事...当然,也就是表面上看起来因她一顶冠子而起,实际上这还是两个女孩子常日关系太差!
“这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了...”红妃恰到好处地‘插嘴’,将话头接了过去,想让场面有个台阶下,然后大事化小。
然而被孟月仙和窦宝珠弄得烦了的柳湘兰根本无心大事化小,反而随着红妃的话道:“你别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揽,我知道红妃你对这些小妮子放松,觉得她们年纪小,正该多爱怜些...可你也得知道‘慈母多败儿’,对她们太松了,她们哪里知道规矩!”
说着,柳湘兰冷笑了一声,看向窦宝珠:“今日这事,首错在你!月仙得了你红妃姐姐一只冠子,心里喜欢,多戴几天你也有话说?管得这样多?说出那样伤人的话,谁教你的?好没要紧!”
“弄到最后互殴,也是因你而起!”
“再者,你又是看不起谁?且不说月仙与你一般,都是学童,轮不到你看不起。就说你红妃姐姐罢,她何等样人,好心送妹妹一件首饰,就是平常之物,也该心里珍视才是,更别提是珍贵之物了!你那般言语,可是连你红妃姐姐也看不上了?”
“呵呵,真是好大的气派!你一个小小学童还看得起谁?”
这是前所未有地不留一点儿情面,本来在啜泣的窦宝珠这下反而不哭了,满脸苍白——柳湘兰是现任都知,红妃是下一任都知,得罪这两个人,她一个实在不出挑的学童哪有好果子吃!
将来若是做了女弟子那还好些,就算是不受都知喜爱的小女乐,也只是境况难些。可要是连女弟子都做不上,那才要命呢!
做不成女弟子的学童,是要转到私妓人家的!而按照官伎馆的惯例,一般是转给与官伎馆相亲近的娼馆,这也算是另类的加强‘关联企业’实力了...窦宝珠家的半掩门和撷芳园并没有达成战略合作关系,但这种关系也可以由窦宝珠起。
若是窦宝珠做不成女乐,也可以由官伎馆转回自家去,而后自家与撷芳园加紧走动...有一个官伎馆关照,这对于私妓人家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了。
但没有成为女弟子的学童到底转到哪个私妓人家,这是由都知做主的!虽说有些惯例在,可‘惯例’向来就是要被打破的。真的惹恼了都知,别说是转回自家了,就是想在好一些的私妓人家,怕是也难为!
官伎馆是看不上落选学童转出去的那点儿卖身钱的,说是能回培养费的本,可官伎馆根本不差钱啊!所以,一旦都知不想用落选学童达成某个目的,落选学童的前程就真的很艰难了——发了狠了,将人卖到京外又如何呢?
纵使窦宝珠有母亲,可以将她赎买回来,也要看买主愿不愿意卖呢!
京城官伎馆出来的落选学童,在京中是‘俏货’,在京外也一样是‘俏货’!送去苏杭,送去蜀中,捧起来之后是能大赚特赚的!至于买人的钱,那能算钱吗?
窦宝珠简直不敢去想,惹得红妃厌恶她之后的最差结果——红妃之前她也是有接触过的,她就是红妃她们后一批的学童,当初红妃在新竹学舍时,她们也同在新竹学舍呢!只不过红妃为人不喜交际,就是同期的撷芳园学童也很难说和他有交情,窦宝珠就更不了解红妃了。
她只怕红妃到时候新官上任三把火,会拿她立威!
说起来,她不管落不落选,都会是撷芳园中最好拿来立威的...新人、没根基、没前途、没资历——窦宝珠平日里人缘不好,不会做人,但这不代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一点儿不知道自己的底!
她其实是有自知之明的。
有这种想法自然是窦宝珠不了解红妃之故,但在她的角度,有这种恐惧也实属正常。
见窦宝珠吓成那样了,柳湘兰又看向孟月仙,继续道:“宝珠有错,月仙小娘子你又如何说呢?若说今日之事,宝珠错有七分,那另外三分错处也与你脱不得干系!”
“窦宝珠嘴巴不饶人,却不是动手的人!只你小妮子,真真一块爆炭!今日你们两人如同那村野女子一般扯头发、挠脸面,肯定是你先动的手——亏得是在馆中,要是外人知道一点儿,说出去也是笑话了!”
“可是...窦宝珠她...”孟月仙知道自己的处境比窦宝珠好些,自然也不会那么慌张。再加上她性格里有一股倔强,此时在不忿之下便张口还嘴了。
一惯宠爱孟月仙的柳湘兰却打断了她,语气严厉道:“还要狡辩?还要不服?就算窦宝珠再如何,也没有馆中小娘子互殴的道理!她纵有不好,你若是错了,也没嘴去说她了!真真是她行事不妥、不会说话,你与你珍珍姐姐说,她难道不会主持公道?”
“若是你珍珍姐姐不会主持公道,你也能与我、与你红妃姐姐说!”
“再退一步,你们小孩子家家,不好意思与姐姐们‘告状’,你也该分说清楚对错,用别的法子对人!岂能动手互殴?”这就是让孟月仙耍手段对付窦宝珠了,只不过这话没法明说,所以才只点了一句。
真要说起来,像窦宝珠这样人缘不好,资质也不出众的学童,孟月仙这种和她相反的学童应该很容易对付才对。别说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小手段了,就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也有的是选择!
骂了一顿,柳湘兰也懒得下力气了,便让冯珍珍以管教的身份用戒尺责打两人。两人四只手,每只手打了十下——那可是韧韧老竹做成的戒尺,打磨的光滑,又使用数年,表面光洁莹润如玉,这种戒尺打人稍用些力气就会很痛。
冯珍珍也被两人弄烦了,今次拉架还差点儿为两人误伤。若不是如此,两个学童的事,她自己处理就好,何必来柳湘兰这里呢?有这个因果在,冯珍珍用戒尺的时候绝不会高抬贵手。
而打手板之后,两人又被责令抄画舞谱、乐谱——每家官伎馆都有自家独有的乐谱、舞谱,这些乐谱舞谱不必要大量印刷,相比起用印刷术,还不如用人抄画来的方便、合用。
平日里这抄画工作就是由学童来做的,一来是她们时间比较富余,二来也是方便这些学童加深印象。而今次柳湘兰特意令窦宝珠、孟月仙抄画舞谱乐谱,自然不是平常的量。她直接给每个人分配了本来十天才能抄画完毕的量,限他们三天之内呈送抄画的谱子。
虽然因为学童自有繁重功课,每天要抄画的量平均来算也不多。但十天的任务,要在繁忙的日常中见缝插针做完,这也很难为了!
分配完抄画舞谱乐谱之事,事情还没完,柳湘兰让窦宝珠在外面廊子下罚站。
“你们两人都有错,可细究起来,还是你错处更大些!所以在刚刚的惩罚之外,还要加罚你一道!去廊子下站着,两个时辰后再说!”柳湘兰都懒得多说什么了,吩咐过之后便再不看窦宝珠和孟月仙。
孟月仙知道窦宝珠被罚站到廊子下面,一时间竟有劫后余生之感。
打手板很痛,罚抄画也很头疼,但和罚站到廊子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之前孟月仙也有被罚站过,但也就是在内厅站了一会儿罢了。罚站到廊子下就不同了,这可是都知柳湘兰的院子,常有馆中人来来往往,可不是就被这些来往的人睃在眼里了么!
官伎馆中的女乐最重体面!所以馆中才有打人不骂人,一定要忌口舌的说法。
所谓‘上行下效’,女乐们是这个样子,学童自然学着也是这个样子!再加上窦宝珠她们这些学童正是小少女,青春期敏感多思、自尊心极强,真要讲究起面子来,有的还要胜过真正女乐呢!
让人在廊子下站两个时辰,虽然站的腿脚痛,本身就是一种折磨。但对于她们来说,恐怕宁肯在内厅多站两个时辰,站的腿断脚断,也不愿意在廊子下罚站,叫人看在眼里,指指点点。
等到这边处理完,柳湘兰留了冯珍珍一起吃饭...五菜一汤,对于食量偏小的女子来说,怎么也够了。
冯珍珍也不推辞,坐下便一起用餐,接过一旁娘姨递过来的小碗与箸儿,瞧了一眼菜色:“姐姐与红妃好清淡!”
“是清淡了些,也是我如今年纪大了,要养生惜福的缘故...你若不够,我让人拿些下饭来就是,茶房里必有现成的,也不费功夫。”柳湘兰对冯珍珍这个正经女乐,就不是对窦宝珠、孟月仙那些学童的样子了。就算她身为都知,身份不同,也是客客气气的。
茶房里常备着一些简单的点心、茶酒,至于像样些的肴馔,那也有,都是外头茶坊酒楼订的。就放在茶房笼屉中暖着,随时预备着有客人要。而柳湘兰身为都知要几样肴馔,自然也是再简单不过的。
冯珍珍笑说道:“哪里还用那样!这几样就很好了,清淡归清淡,这才是用饭的样子...真要是如外头应酬时,满桌的山珍海味,现下怕是也吃不下了!”
柳湘兰点点头,之后就不再说这个了,而是一边吃饭一边与冯珍珍、红妃说些闲事。都是馆中娘子的家长里短,甚至因为柳湘兰的身份原因,这些家长里短都不能太过八卦,得‘端庄’一些。
柳湘兰如今比过去还要更看重冯珍珍一些...因为冯珍珍和师小怜关系很好。
现今情况已经很明了了,红妃就算做了都知,很多事也会有人分担。这既是因为她‘志不在此’,也是因为她没法专心于此——不比柳湘兰这个年纪的女乐,红妃才多大呢?她如今就大红大紫,今后哪怕不能长久保持这个势头,黄金岁月也还有至少十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