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年少的当红女乐,精力全都投入到管理官伎馆,而不是一个女乐的本职上,这在外人看来就是一种‘浪费’!
红妃倒是对所谓的女乐本职无感,但她下定决心专注于舞蹈,只想做个舞蹈演员,那之外的事一样不想上心就是了。
第157章 烛照(1)
今春雨水格外多,虽然北方有‘春雨贵如油’的说法,但凡事过犹不及!哪怕是春日里,雨水过多对农事也不见得好...至于农事之外,就更无人喜爱连绵不断的雨水了——偶尔雨水还可以,但就算是喜欢下雨天的人,恐怕也受不了每天细雨绵绵罢!
也是因为雨水太多的缘故,这一日红妃有空,便在严月娇的提议下一起扎‘扫晴娘’。
所谓‘扫晴娘’,就是与‘晴天娃娃’差不多的东西,然而红妃上辈子只知道异国他乡的晴天娃娃,反而不知道本国所有的扫晴娘。这辈子则是因为扫晴娘是汴京颇为流行的风俗,也发源于汴京,她倒是从小就有摆弄过这个。
桌上有准备齐全各种合用之物,包括各色彩纸、剪刀、稻米、干土、丝线、浆糊等物,摆放的整整齐齐,一样不少——女乐们的玩乐就是这样,即使只是游戏也讲究一个尽善尽美,左右她们不缺银钱,也不缺有人讨好。
“娘子说要扎扫晴娘,我便让王牛儿去外头买些彩纸,又打些浆糊来...他倒是很乖觉,另叫了个小厮儿来置办此事。这个小厮儿平日想来娘子跟前奉承找不到机会,如今哪里会放过!不说彩纸浆糊了,其余物料也一并送来了。”秦娘姨在红妃身边说了一句。
显然,这个小厮平日没少讨好秦娘姨...不然的话,秦娘姨何必多说这一句呢?将事情分派他人的是王牛儿,和她可没有干系!
扎扫晴娘不是什么复杂的事,甚至可以归到小儿戏中——这本是乡野妇人与小儿的游戏,用材用料自然是有什么算什么,大部分东西红妃手头都有,只是要整理出来罢了。眼下只让人弄来彩纸和浆糊,结果人送来了全套,竟是连整理东西的功夫都省了。
“何必如此,只不过是小儿女之戏,大张旗鼓起来了...”红妃摇了摇头,道:“这些杂物,我房中本就有,这让人送来,制过一回扫晴娘后要怎么办?我这里用不上,难道要丢弃,太不爱惜东西了。”
“下面的人急着孝敬呢!”严月娇在旁笑着凑趣:“姐姐原本就是撷芳园的当红女乐,于馆中下人就是天上仙子一般的人物!踮着脚尖也够不上。如今又要做都知了,那就更别说了!”
“姐姐平时又不是轻狂人儿,没另外差使过下面人...寻常女乐如此,他们乐得轻松自在,可像姐姐这样的女乐如此,他们就要急得抓耳挠腮了!”
“这般样子,他们要如何才能讨好,才能为姐姐器重呢?”
“至于这一点儿杂物,姐姐用过之后自家没处收容,送人闲麻烦,丢弃又觉得可惜——那些人这会儿赶着讨好姐姐,只嫌机会太少,哪里还顾得罪过可惜!”
最近红妃和姐姐师小怜一起也确实收拢、安插了一些人手,这是为今后红妃接手撷芳园做铺垫。而这些也都是在柳湘兰的默许之下进行的...此时听严月娇这样说,知道下面人的心思,红妃也没有跟着再说什么。
红妃的目光落在严月娇身上,然后很快又收了回来...严月娇的肚子很平,不是因为还没有到显怀的月份,而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打掉了。腊月里孩子就服药流掉了,之后严月娇有一个月没有见客。
流产和生产一样,都是要坐月子的,有所损耗,必然得好好休养才能补回来。
这种事红妃不可能当没看见,但也没有立场说什么,或者说她也没想过要说什么,只是人在眼前,想到此事难免有些不自然罢了。当下只能迅速挪开视线,看向桌上用来扎扫晴娘的杂物,道:“用便用了,用过之后,随便舍与茶房中人罢。”
见红妃坐下扎扫晴娘,严月娇也跟着坐下,拿起剪子来和红妃一起剪彩纸,边剪边道:“这些杂物实在不值什么,拿去给茶房的人,他们还嫌累赘呢!”
能在官伎馆的茶房做事的人,也不会是普通人...这可是肥差,能来这里做事的,除了极个别真的是走运,大多是有关系在官伎馆!或者是哪个女乐的姨妈,又或者是哪个娘姨的姐妹,各有说法。
在偌大京师,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在他们的阶层里,她们确实富裕。这就像是大家族的奴仆,主子们吃肉,他们也能偷着喝肉汤,就这点儿肉汤足够将他们养得肥肥的了。
对于他们来说,做完扫晴娘的一点儿杂物,还真懒得动手去拿!哪个女乐整理箱笼时分旧物,他们不发一回财?相比之下,这点儿杂物,真就像是掉在地上的一角钱硬币,行人看见了也只当是没看见,根本懒得弯腰去捡。
“这也是难为了...”说起这个来,严月娇捂嘴轻笑:“要是早些年,姐姐还能将这些杂物舍与后门的乞丐,如今桃花洞却是乞丐都没有,东西我看还是用过之后退还给那小厮儿吧。”
古代封建社会,哪怕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那也是有穷人、有乞丐的!此时汴京当然也有乞丐,但桃花洞没有。
这里头有个缘故,是说二三十年前,京中乞丐多喜欢汇聚到风月场所集中的地区,其中以桃花洞为最。这自然是因为往来于此的都是达官贵人,有钱是最基本的,而这些人在风月场所消费,千金万金都花了,也不会吝惜在美人面前展现一点儿善意,所以这里的乞丐只要运气好,一天遇到一个阔人,就绰绰有余了!
另外,桃花洞上到官伎馆,下到半掩门,皆是靡费之处,剩菜剩酒在人家后门等着便唾手可得,那自不必说。据说那时还流行一些‘艺人’进出后院,表演一番后磕头,让客人不得不打赏送走呢!这里所谓的‘艺人’,其实也和乞丐差不多,最多就是会唱两支家乡小曲,会打两段牙板小调,技艺粗浅不堪,称不上卖艺,只能说是为乞讨寻个由头。
总之,对于乞丐来说,桃花洞这种地方是当之无愧的‘富矿’!
本来桃花洞的大人物都是很不喜欢乞丐蜂拥至此的,很多乞丐确实很可怜,但对于生活在桃花洞的百姓来说,这么多‘无业游民’在此盘桓只会让桃花洞治安变差...事实上,有这些乞丐在,桃花洞确实多了一些盗窃、拐卖之事。
然而不喜欢归不喜欢,却没法让桃花洞的乞丐走人。
真要说的话,皇家还不喜欢京中有乞丐呢!然而还不是一样要‘忍着’,不能驱逐京城里盘桓的乞丐...皇家都如此,一个小小桃花洞就更不必说了。
真正让桃花洞的乞丐绝迹的,是二三十年前一次‘丐帮’斗殴...古代当然没有‘丐帮’的说法,但乞丐作为底层中的底层,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抢占更多的生存资源,拉帮结伙都是很常见的。所以,没有统一的丐帮,又处处有丐帮。
那次斗殴,是由争地盘引起的,大家都想在风月场所集中的地方活动,先时有人占下了,后来也会有人不满,然后试图‘改朝换代’...因为这种事,每过一两年便有城内最强横的‘丐帮’要互相做过一场!
有时‘改朝换代’会失败,有时又会成功,成功之后,有心人就能发现街面上的乞丐都是生面孔了。
只是不同于往次‘改朝换代’,那次打出了真火,越打越大,甚至弄出了用马车堵路,然后当街截杀的事来!其中最严重的一次,当街就死了十几个人,青石板都被染红了!
事情到了这个程度,官面上总算有人插手了。加上那时有桃花洞的人往上使力气,走通了不少权贵的门路,桃花洞便获得了坊内禁乞丐的权力。
据说如今桃花洞无论是官伎馆、私妓人家,还是寻常居民、商家,缴纳的‘治安捐’里,还要分出一分钱给京师灰色地带的江湖人,这些人会转给‘丐帮’钱,算是他们不能在桃花洞行乞的补偿。
桃花洞没有乞丐的事,大家都心中有数,由这个说起,严月娇说起了一次在桃花洞外的经历——那次是在酒楼出外差,不知是酒楼漏了人,还是小乞丐与酒楼里的哪个伙计有关系放了人进去,总之是有乞丐在阁儿里执竹板唱小调讨赏。
然而说是卖艺,那样粗陋的伎艺哪里能卖出价钱!那般场面,说到底还是想借着她们那些风月女子在,客人要充大头,不好在一些赏钱上扣扣嗖嗖,然后能轻松多得一笔钱。
然而那次严月娇的客人却不是那样的客人,人是白手起家的一位富商,很在意金钱的!虽不至于做了葛朗台,人还会在风月场所花钱...可人家花钱都是有目标的,像是给乞丐打赏,他从来不做。
也是因为那位客人不给赏钱,惹得那乞丐大骂不止——对于一些不要脸的乞丐来说,人家给钱是应当的,他们愿意说几句吉利话,那也是看在钱的份上!若是人不给他们钱,在他们眼里便尤为可恶了。
“说来都是苦人家,就算唐突了些,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我们都没到那般境地。只是人家不给,便那样,还是太......”严月娇说起这些也是摇头,又道:“我们桃花洞没有乞丐,从这上头来说却是我们桃花洞得了好处了。”
正说着这个呢,忽听得院子里有喧哗声。眼下虽然下着雨呢,但到底是如丝细雨,润物无声,一点儿也不妨碍屋内人察觉到外头的动静。
“有什么事?”红妃站在窗前,隔着放下的纱屉问外头与小厮儿说话的秦娘姨。从外头有动静起,秦娘姨便往外探问情况去了。
秦娘姨很快过来,在窗外道:“娘子,似是有人送礼。”
有人送礼于红妃本是寻常之事,一般不会有多大动静。然而这次却非同一般,好些小厮看到前头的排场,便都跑过来报信兼看热闹了。果然,不一会儿,押送礼物的人来了,挤了满满一院子。
押送礼物的人身上有一种行伍之气,令行禁止、动作干脆利落,不像一般的家丁奴婢。眼下按照吩咐将礼物放到了耳房里、过道上、廊子下,便退了出去,只有两个主事之人留了下来——礼物太多了,本该全部收入耳房的,然而一时放不下,这才堆到了外面过道、廊子。
两个主事之人一男一女,因着外头的连绵细雨,都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一开始看不清楚形容。直到站在屋檐下,揭去了斗笠,红妃才发现那之中的男子实在是个熟人,是红妃曾在耶律阿齐身边多次见过的‘审密留哥王特末’。
“审密大人...?”红妃面露疑惑。
审密留哥王特末与身边那个三四十岁上下,契丹人打扮的女子一样,都只站在外面屋檐下说话,根本不进正屋——这不是不给红妃面子,恰恰相反,他这样是出于对红妃的尊敬。
这种尊敬,一方面是因为当初红妃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便敢为耶律阿齐解围,他自然而生的敬佩。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耶律阿齐的态度,耶律阿齐没有将红妃带回草原,他们之间也没有一个说法,但在他心里,她已经是他的阏氏了。
他们此生或许不复相见,更谈不上世俗意义上缔结姻缘,至于今后,她会遇到新的人,他也会因为契丹之主的身份,不得不与其他女子一起。可对于耶律阿齐来说,在更早的时候,他爱她,她也爱他的时候,他们已经缔结姻缘了...这不关世俗的事,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审密留哥王特末是耶律阿齐的死忠,耶律阿齐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既然耶律阿齐当红妃是他的阏氏,那在王特末这里,红妃就是毫无疑问的‘大贵人’!
“师娘子还记得小人啊...”王特末有些木讷地跟着道,说完之后才觉得有些失言,连忙解释起此番来意,转移尴尬:“小人此番入京,一是为大王押送与官家的进贡之物,而是联络、关照在汴京生活的契丹族人,三是......”
说了几样‘公事’,王特末才话锋一转,道:“除了这诸多公务外,另有一件大王托小人办理的私事,便是为师娘子送些草原特产,以及大王手书之书信。”
草原上只有四公四伯,契丹之主是‘延庆公’,只有郡公爵位没错,但人家那个郡公和大周内部封给文臣武将的郡公可不一样!以其掌握的权势、统治的人口、经手的财富来说,完全不是一个层次上的!
真比较起来,比西域小国国主还强呢!人家原来没被大周降服前,在草原上也称可汗、叫大王、呼国主的...所以契丹人自己关起门来论称呼,还是会称其首领为‘大王’。
耶律阿齐回到草原上也有一年多了,在初初统合内部,确定自己这个延庆公的正统性之后,便派人进贡大周官家——他是新上任的延庆公,如此表现在外界看来倒也实属正常。
王特末解释了自己来的原因,就非常懂事地没有多说什么了,有些发生在耶律阿齐身上的事他倒是很想和红妃说,想要让红妃知道自家大王的一片用心与真情...然而他终究是个知道分寸,又格外敬爱自家大王的人。
他对耶律阿齐并非简单的臣子对主君...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耶律阿齐待他不薄,他对耶律阿齐便也有了一份真正的关心在。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设身处地替耶律阿齐着想,他想如果他是耶律阿齐,肯定不想要有这么个人从中啰嗦歪缠。
有些事原就不必说,不说未必不知,说了反而没意思。
只是临到去时,审密留哥王特末才与红妃道:“师娘子,小人在汴京还要滞留一两月,若师娘子有什么书信、物件要捎带与大王,可以派人去世子府差遣。”
契丹是大周治下很有实力的一族了,所以能为驻留在汴京的世子修建世子府。这不是钱的问题!在如今汴京,多得是各路‘留学生’,其中不乏异族王子,可能修建相应府邸的,也就是有限的几个而已。
等到审密留哥王特末离开,红妃也没有特殊之色显露出来。她只是站在窗下,将纱屉又拉了上去,逗弄着挂在近处的雪衣娘、绿衣娘。
旁边严月娇才知道,她这样的平淡,才是最大的不平淡!
在这件事上,秦娘姨尚且不知道内里,严月娇却是一清二楚的——当初红妃助耶律阿齐脱困,不可能只是单纯的一腔侠骨丹心在起作用,红妃也必然是有一点真心留在了耶律阿齐身上,才甘愿冒这样大的风险的!
严月娇也算是见过红妃与耶律阿齐当初旧事的人,对于那份感情的分量,可以说心中有数呢!
而秦娘姨真正跟在红妃身边的时候,这事已经结束了,她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事而已。‘知道’距离‘清楚’不知道多远,而‘清楚’距离‘理解’又是一样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