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三春景
时间:2021-10-19 11:15:18

  她原本的打算是和红妃说一说,能不能和她一起出堂的,如今红妃已经走远了,她再上去说就显得太刻意...她拉不下脸。
  都知利用自己的人脉给女弟子们拉铺房的好客人,对于红妃,甚至对于花柔奴和陶小红,都属于锦上添花。她们并不太把这个放在心上,只当是一个保底,事实上她们最终选择的铺房客人几乎不可能是都知拉来的。
  只有孙惜惜不同,她现在看起来真要靠都知拉来的客人兜底了!
  这对于女弟子来说是极其丢人的!
  各家都有都知给女弟子拉好客人的事,而这中拉来的客人更多是作为铺房大战的捧哏,是烘托气氛用的。他们在官伎馆开个酒席什么的,并不心疼,只当是和平常给女乐们开酒席一样...说不定他们自己都没有最终铺房的念头。
  这中客人和经过女弟子们精挑细选,身份、财力、风姿、才华四样至少要有两样的铺房候选人是没得比的!
  现在的孙惜惜其实有些病急乱投医了...她认的姐姐不能说不好,都知给女弟子选姐姐向来都是选比较红、性情好愿意提携后辈的,只从走红的程度来说,孙惜惜认的姐姐和师小怜是差不多的。
  但就是这个姐姐,孙惜惜跟在她身后见过一些名流之后,对孙惜惜感兴趣的却不多。现在孙惜惜一方面是觉得自己这个‘姐姐’不够红,没法让她像花柔奴那样直接结识到最好的客人,这属于输在了最开始!
  另一方面,她觉得她不能这样认命!要是就这样认命了,铺房时她就要成为这一批女弟子中的笑柄了!她认为只要给她机会认识一些好客人,就一定能改变她现在的处境。
  只是这谈何容易!能通过‘姐姐’认识的好客人已经都认识了,再通过撷芳园其他人认识好客人?除了都知外,谁肯!做这中事就算不会分薄自己的人脉,也会浪费自己的时间精力的。而对于女乐,特别是当红女乐,精力时间何等宝贵!
  如果不是有别的干系在里面,人家不欠她的,凭什么为她费心?
  而如果不是当红女乐,恐怕也不能带她结识‘好客人’...这简直无解!
  左思右想之下,孙惜惜想到了红妃,觉得红妃可能就是她最后的选择了。红妃现在还只是个女弟子没错,但撷芳园上下谁也不会把她当成是普通的女弟子!单从她受欢迎的程度来说,不会比撷芳园现在任何一个当红女乐差!
  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带着孙惜惜认识许多‘好客人’。孙惜惜知道这些日子红妃都有哪些人为她开酒席了,和别的女弟子三五天才有一个人来开酒席不同,红妃几乎每一晚都被开酒席的人排满了。
  面对红妃的时候,那些人格外挥金如土,每晚来开酒席的客人都是百席百席地开酒席!这已经是花魁四时四节时身边豪客开酒席的程度了。虽然豪奢风气在官伎馆中是最常见的,但那种程度的豪奢,在官伎馆中也不是每批女弟子晋升女乐都可以看到的。
  为什么红妃就能这样什么都有呢?站在廊下暗自神伤的孙惜惜忍不住去想。她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贪心,会想要和红妃一样。她只想那些给红妃开酒席的好客人,能分给自己几个就好了。不需要太多,哪怕只有两三个也好啊!
  红妃并不知道此时身后院子里孙惜惜的暗自神伤,她径直去了师小怜的院子,陪着师小怜吃了个午饭。等到了时候,自然有来接她的人,今天这个堂差是她个人的,只有她一个人去——
  耶律阿齐来的很准时,或者说他提前就在对面等着了,所以能准时到这地步。红妃出现在楼子前,他立刻就出现在红妃面前。
  “萧公子...不,是耶律世子。”红妃朝他轻轻点了点头:“世子真乃守信之人。”
  红妃通过李舟约了耶律阿齐,没想到耶律阿齐动作这样快,立刻就在馆中预约了她伴游——这样的事自然不是轻易能够做到的,耶律阿齐之前甚至没有在撷芳园花过钱!要知道,按照惯例,想要给一个女乐下帖子,一般得是熟客,还得和女乐本人有过或直接或间接的接触。
  在撷芳园没花过钱,‘熟客’就不能算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让红妃约见他这件事成了。
 
 
第76章 夜奔(4)
  汴梁在成为‘东京’之前就是一座以水运发达着称的城市,事实上,本朝最终选择定都汴梁,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这种水运便利——汴梁水运之便利,可以以河道接通东西南北,所谓‘汴元水亘中国,首承大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说的就是这个了。
  货船、客船、游河画舫、河上小贩蓬船...在汴梁汴水、五丈河、金水河等水道来去。
  红妃曾经乘坐无比华丽的画舫游览汴京风光,但现在想来她已经不太记得那些或大或小的精致游船具体样子了,真要说的话它们彼此没什么不同...红妃呆在那样的船上伴游、表演,就和她成为女弟子之后见识过的任何奢华没什么不同。
  红妃想,或许有一天那些华丽的游船她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她也会记得今天,记得今天耶律阿齐带她乘的这艘小小乌篷船。
  耶律阿齐似乎很了解乘船游览的乐趣,甚至自己摇橹,这让坐在一旁看他摇橹的红妃忍不住笑了起来:“人说‘南船北马’,讲北方人骑马,南方人用船,北方人有马房,南方人都有个船房...世子是契丹人,该是再‘北方’不过的,竟然会自己摇橹么?”
  “久居汴梁之人,也不记得何时学的了。”耶律阿齐看着红妃怔了怔...红妃是很少笑的,耶律阿齐看到的她的时候,她大半时间都保持者相当程度的冷漠,对外界的一切都竖起了高墙。就算红妃笑了,那样的笑在耶律阿齐看来也不是真心。
  这没有什么根据,但耶律阿齐就是知道。
  红妃不笑的时候,她的冷漠与傲气已经是一把锋利的刀了,足以割开那些薄情寡义男子的道貌岸然——一个已经足够有魅力的女孩子要怎样更有魅力?答案是不要爱任何人。比那些绝情的人更加绝情,于是很多东西不需要费力就能得到了。
  而这次,红妃的笑是真心的,而且这真心的笑容里还有一种以前他从没见过的活泼肆意。这是很可怕的,对于爱她的人很可怕...她不会知道,她明明是笑着,用尽真心笑着的,却让人有一种她在倾其所有的凄艳。
  仿佛是一树花用尽全力开放,开到最盛,真美啊!真是谁见了都会喜欢。但下一刻,一缕风吹过,花瓣扑漱漱落下,什么都留不下。
  又像是一场大火,拼命地燃烧,热烈的、燃烧尽一切的——人是会趋光的,会拼命靠近这火光。但与此同时,又受不了这热度,稍稍靠近一些就会有一种自己要被吞噬的感觉。
  红妃笑着点点头,脱下脚上穿的雪白软鞋,又除去罗袜,挽起蜜合色膝裤后,坐在船边,将双脚放到了水中。现在还是七八月间,白日酷热,小腿以下浸泡在水里让红妃觉得凉爽,同时又觉得很好玩。
  她上辈子还是个真小孩的时候就很喜欢坐在泳池旁边,腿浸泡在水池里打水,似乎小孩子就喜欢这种,就和更小的孩子喜欢下雨天踩水一样。
  耶律阿齐‘啊’了一声,似乎没想到红妃会这样,但真当红妃这样之后,他又觉得这样是理所应当的——他一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红妃其实是一个相当不谙世事的女子。她表现出来的‘坏脾气’,与其说是她性格不好,还不如说是她在保护自己的纯洁。
  她其实没有外界想的出淤泥而不染、坚贞不屈、性情高傲...她只是不谙世事的同时,拒绝外界对自己的伤害。
  更甚者,耶律阿齐根本不觉得红妃有所谓高傲,相比起此时高高在上的女乐,红妃有的时候其实平易近人过头了...似乎在她眼里人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当然,她自己也是被纳入无分高低贵贱的这个整体的。
  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奇妙之处了,事实上耶律阿齐和红妃根本没说过几句话,他们两人甚至连手都没有牵过。至于见面的次数,说起来也是少得可怜呢。然而就是这样,耶律阿齐也总是能够穿透伪装、障碍、种种无关紧要的信息,看到一个别人看不到的红妃。
  他觉得自己从未这样了解过一个人。
  红妃看到了河水中小船的倒影,目光又延伸到河堤,河堤上是开封府种的杨柳,绿树成荫,映照在河水中也很美丽。她又转过头看耶律阿齐...无疑,这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青年,他正在人生中最生机勃勃的年纪,只要稍微靠近一点儿,分明能够感受到这个年纪的青年特有的热度。
  他们仿佛体温都要比别的年纪的人高一些...然而并不存在这种事,这只是当事人的错觉。
  直到这一刻,红妃终于能够确定她是喜欢这个青年的了——她当然知道耶律阿齐要回契丹了,她是在听李舟说了这件事后才通过李舟约耶律阿齐的。但这并不是她喜欢他的阻碍,反而促成了她明白自己的心意。
  红妃又踢了几下水,终于将泡在水里的脚收了回来。她也没有擦脚,就这样站在小船上,在船板上留下了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这个时候船已经穿过大半个汴京城,周围不再见繁华街市,更多是山林风光。
  这就是古代和现代的不同了,或者说,就连现代城市也能在城中找到‘闹中取静’自然保护区,那么古代就更不用说了。就在汴京城中,不需要出城,也能沿汴河看到山河之色——红妃上辈子看一些汴梁的风俗画,有的时候很不能理解,明明还在城市范围,怎么画里有大片大片的郊野风光。
  现在生活在此间,她明白了。这些地方有的是没有被开发,有的是为私人所有,成为园林的一部分...这在生活在现代城市、习惯了现代城市规划的人看来是不能理解的,是对土地的极大浪费。但古代的城市规模有限,哪怕是此时的超级城市东京,也和后世城市是两种生态。
  四周没什么人,只偶尔有小船从旁掠过,两边河堤上或许有人往来,但在杨柳掩映下也不怎么能看到。但就是这样,红妃也感到了一种羞怯——然而即使是羞怯,她依旧看向了耶律阿齐。
  语气有一种伪装漫不经心下刻意的活泼轻松:“世子,奴跳舞与你看罢!”
  对于红妃来说,表演舞蹈本应该是最自然的事,类似‘羞怯’一样的情绪怎么可能出现!但现在就是出现了,因为这个时候的红妃并不再是一个专业的舞蹈演员——而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想要展示自己的美丽给喜欢的人。
  这是一种本能。
  她似乎是觉得这样更不好意思了,便冲耶律阿齐笑了一下。
  燃烧起来的火终于烧到他了...当然,这不奇怪,从一开始他就对这团火没有抵抗能力。
  耶律阿齐愣神了一下,摇橹的手没有把握准,虽没有出事,船却不稳地晃荡了两下。好在耶律阿齐和红妃都是平衡感很强的人,调整了一下就重新站好了。只是当红妃扶着船篷的手收回来时,两人对视一眼,一下又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耶律阿齐随着笑声而去的还有一种负担在身上、非常沉重的东西,最近这些天,他是第一次这样轻松自在。虽然让他忧虑的事情依旧存在,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可以比较轻松地看待那些了。
  就像身中剧.毒的人饮下了一剂解.毒良药!
  红妃出门的时候戴了一顶帷帽,她一边笑一边将摘下的帷帽从旁拿起,站好后还对耶律阿齐点了点头:“船上地方小,奴跳一支《凌波舞》罢,世子要一直看哦!”
  此时跳《凌波舞》会用一个水晶珠装饰做帽帘的花帽子做舞蹈道具,红妃眼下就用帷帽代替了。
  《凌波舞》是学舍里教过的舞蹈,在此时是很多女性舞者都有掌握的。这不是一支多出奇的舞,但红妃偏偏跳它。非要说理由,其实是没有理由的——她只是要跳舞给一个人看,跳什么其实并没有考虑。
  《凌波舞》确实是一支以柔美清新、轻盈飘然着称的舞蹈,红妃在船上施展不开,只跳了其中一小节。然而就是这一小节舞蹈,红妃却跳出了精髓...《凌波舞》来自《凌波曲》,而传说中《凌波曲》是龙宫女仙所作,《凌波舞》展现的自然也是龙宫女仙在水上的飘舞之态。
  所谓‘凌波微步袜生尘’就是这般了。
  红妃的姿态其实并不如平时舞台上舞蹈那样严谨,但更加柔婉动人,仿佛她本身就变成一泓湖水一样。
  舞跳完了,还不等看耶律阿齐什么反应,红妃先感受到了一种无法控制的羞意,帕子搭在脸上,转身躲进了船篷里。
  耶律阿齐怔了怔,然后忽然福至心灵,没有迟疑蹲在了船篷前,就这样看着双手抱住膝头,困坐在船篷里的红妃,不躲不避——大概是草原上猎手的本能在觉醒,让他意识到现在正是时候。
  傍晚时候,耶律阿齐和红妃肩并肩坐在船头船板上,红妃的小腿浸在河水里,耶律阿齐则是盘腿坐着。他们低声说话,已经说了很久了,旁边有从河上小贩那里买来的饮子与点心,原来是怕肚里饥饿买的,毕竟两人都只是出门前中午吃了点儿东西。
  然而买来的点心与饮子动都没动过。
  有情饮水饱罢了。
  “世子来东京几年了?”
  “十三岁那年来的,四年了。”
  “平日里玩什么?是在国子监读书吗?”
  “是在国子监读书...不过不比国子监里同窗,他们是真读书,我不过是国子监点卯,有时点卯都不算。”
  红妃侧过头看耶律阿齐,‘哎呀’一声笑了:“世子不爱读书?”
  “嗯。”
  两人相视,又笑了。其实没什么好笑的,但就是要笑。
  小船随波逐流,耶律阿齐忽然心里有了难以言喻的情感,脱口而出:“我要回契丹了。”
  红妃依旧是笑着的,远比耶律阿齐想的要平静很多,她说:“奴知道,就是听李公子说世子要回契丹,这才请李公子帮忙约见世子的。”
  耶律阿齐真的不解了...他面对红妃的时候似乎总是这样,永远有解不开的疑惑。
  红妃踢了踢河水,将脚拿了上来,然后朝耶律阿齐半跪着,她直视他,没有半分躲避的意思:“不知道世子要回契丹时,奴是不能确定自己心意的。只有知道世子要回契丹了,奴才知道、且能表露心意。”
  她身处这个世道,又是这样身份,她要怎样求一个‘爱情’?若是不知道她这段人生的恶意,尚可以‘今宵有酒今宵醉’,毕竟少年人的爱恋更多是无疾而终,何必去想太远。偏偏她很清楚——成为女乐代表着她将拥有一个丈夫,但这不代表她要对丈夫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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