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妃要付钱时,耶律阿齐从腰上取下缠袋,从中抽出了几张飞钱,抢先递了出去:“这是京中宏升柜坊飞钱,三成定金算账是三百贯,大和尚自派人拿钱。至于剩下七百贯,也一道取出,挂在大相国寺柜坊,事后银货两清。”
虽然红妃说是买五百部书,但算账的时候并不是按照五百部算账!也没法按部数算账,因为每部书籍内容多寡是完全不同的,《汉书》一百卷是一部书,《汉隽》两卷也是一部书呢!
一部书的价值一般看的是卷数,一卷书就是一册书,此时印刷作坊虽没有统一规格,但一卷书的印刷量和页数总归差不多。
按照市价,雕版印刷、质量上佳的新书是五十钱一册,没有特殊意义的,但保存完好的旧书也是差不多的价格。红妃虽然要求有比较好的笔记,但她这个要求只会增加人工拣择的成本(有笔记的旧书,其笔记只要不是名人记的,也没有特殊的故事在其中,就不会因此价值变高),所以按照约定,红妃每卷书要给大相国寺一百文钱。
又因为此时书籍几卷一部的有,上百卷一部的也有,但大概还是十几卷、二十几卷一部的书籍最多,所以说是五百部书籍,定在契约上却是一万卷书,二十卷就算是一部了。
红妃见耶律阿齐出钱,叫住了他:“不要世子你的钱,奴也带了飞钱!”
红妃也拿出了荷囊里的一沓花花绿绿、印刷复杂精美的皮纸,这是桃花洞柜坊出的飞钱,红妃如今存银越多,也达到办理飞钱业务的标准了。
飞钱是各大柜坊推出的,这个东西从唐朝时起就有了,不过这不是想象中的纸币,而是更像支票的存在。在柜坊里有大额存款的顾客可以得到‘支票本’,要花钱的时候填上数字和花押就可以了,收到飞钱的人自可以去柜坊兑换到现钱。
耶律阿齐执意出了钱,等到大和尚那边收了,才转向红妃道:“我听人说,与女乐出门是不能让女乐动荷囊里的体己钱的...我倒是不在意女乐不女乐的,可让你在我面前出钱,也是不能的。”
这是绝对的‘大男子主义’,对这个红妃也不陌生。莫说是古代了,就是后世男女平等这条路走的越来越远了,世界各国也多的是这样想的男人——人们已经踏入了现代社会,但依旧会受过去数千年经验的影响。
“呵,男人。”
红妃没有再阻止什么,但就是这样简单两三个字和一个白眼,却是让耶律阿齐一下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
耶律阿齐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仿佛急于转移红妃注意力一样,看到旁边卖笔墨的摊子,便指着摊子前挂着的招子道:“这是卖潘谷墨的?这边是潘谷墨?”
潘谷墨因为得了当世几位书法大家的赞赏,如今正是走红的时候,售价可不便宜。然而即便是如此,在大相国寺庙市上,卖潘谷墨的摊子上依旧多的是问津的客人,成交率可不低!
红妃走了过去,瞧看了一会儿,拉着耶律阿齐走了。稍远之后才道:“哪里是潘谷墨...如今到处都说是潘谷墨,人制墨师有几只手,能制多少墨?做不过是借人家名气,卖自家墨罢了。”
“世子若喜欢潘谷墨,我那里还有两匣子——如今市面上说的潘谷墨,若是其徒弟制的,也不会说假,多的也是这种!真正潘谷墨难寻,有钱也难买...忒多假货。”红妃她们这些女弟子学的东西是真的多,在读书这方面他们其实和真正的读书人也差不多了!
或许读书的深度和广度差士大夫一些,可以写精致的讲究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这潘谷墨,红妃从小用的多,此时分辨真伪就和吃饭喝水一样。
“倒也不必。”耶律阿齐拒绝的飞快,露出了有点儿腮帮子疼的表情。他似乎有点儿困惑,但又不知道该不该说。在离开大相国寺,送红妃回撷芳园的路上,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如何做的?”耶律阿齐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我早先就觉得难解了,国子监里许多监生,平时把玩金石、书画,其中形制、真假头头是道也就罢了。用的笔墨纸砚之类,也能说出哪户工坊,哪位工匠所出...其中能有什么不同?”
他早就觉得这不亚于那些他看不穿的戏法了。
就...有什么诀窍吗?
红妃笑了笑,快活地点头,比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道:“是有一点儿诀窍......”
说到这里红妃不说话了,加紧几步路赶在了耶律阿齐前面,等到站在撷芳园侧门了,才笑着道:“诀窍奴就不告诉世子了!”
说完话就消失在了侧门后,动作灵巧地像是一只小鹿。
给耶律阿齐出了一个‘难题’,红妃是很快活的,此时的心情如果能具现化的话,她的心情也该是蹦蹦跳跳的样子。
这样的好心情直到她踏入雏凤阁还在继续,正在雏凤阁里与花柔奴她们说着什么的柳湘兰听到动静,看向院门口,就看到了这样的红妃——她连脸上的红晕都没有散去,眼睛里也是笑意盈盈的。
看到这样的红妃,柳湘兰忽然就晃神了。这样的红妃让她想起了很多,大都是她年少时的事。
每个人都年轻过,有些专属于少年人的东西是相通的。
很快柳湘兰就从恍神中恢复了过来,她朝红妃招了招手:“红妃正该来呢,我们正在说你们这些女弟子今后住所地事儿。”
女弟子转为女乐之后就要从雏凤阁挪走了,按照规矩‘分房子’是在中秋宫宴之前就要确定下来的。因为大多数新人女乐是不会满足于‘拎包入住’的,她们往往会对居所做一些安排,以符合自己的喜好和格调。
“红妃是打算住‘昼暖阁’?”柳湘兰看了红妃一眼,确认道。
昼暖阁就是原来花小小住的那个院子,如今花小小都离开撷芳园了,院子自然也空置了下来。昼暖阁可是撷芳园比较好的院子,又在师小怜院子隔壁,师小怜早就劝红妃到时候选昼暖阁了。
红妃点点头,道:“昼暖阁在姐姐院子旁,往来最是便宜了。”
柳湘兰自然知道这一点,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算是认可了这件事——这种事自然没这么简单,女弟子们选择未来的居所也是有一定之规的,不是想住哪里就住哪里。就像刚刚,柳湘兰就没有问孙惜惜想住哪里,直接安排她和冯珍珍同住去了。
冯珍珍原来是和别人同住的,前年同住的女乐退籍了,柳湘兰便安排了孙惜惜和她去住。
都是从小在撷芳园长大的,自然都认识冯珍珍。冯珍珍从出道起就不红,同时心气还有些高,便懒得和当红的女乐打交道了,她一般交际的同馆姐妹都是冷妓、老妓,总之就是和她差不多的人。
孙惜惜从小看着冯珍珍如此,虽然对她有对着娘子的表面尊敬,但随着长大,她是越来越看不起冯珍珍的。
这有些像少年人看社会上不那么成功的社会人,特别是这个社会人还丧失了上进心,这就更让少年人瞧不上了——少年人不会想到自己长大之后,也会和这个社会人落入一样境地。
这怎么可能呢!他们是斩钉截铁的。
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很多人自己是无法对自己做出精准定位的,只有来自别人的评价才是最精准的...官伎馆中的一切待遇,除了一起供应的那份餐食,其他一切都和一个女乐的资历、走红程度有关!只不过有的时候是明着来,有的时候是暗着来。
现在给女弟子分住处,就是明着做了一次划分。
所以红妃能自己挑住处,挑中哪里就是哪里。而孙惜惜则是都知安排,和别人同住一院也不能拒绝。而在官伎馆中,和别的女乐同住一个院子,本来就是不红、地位低的体现——这种体现方式真是再直白不过了。
另外,花柔奴和陶小红也在红妃之前选好了,但她们选住处的时候也没有红妃这样遂愿。
听都知就这样认可了红妃的选择,花柔奴嫉妒的眼睛都红了,嘟嘟囔囔,假意撒娇,实则暴露真心地道:“都知也太偏心了!方才奴说要住昼暖阁,昼暖阁是母亲原来住的,奴住得习惯,都知却是不许。如今红妃来说,都知就一发点头?”
花柔奴和陶小红在女弟子这条赛道上算是不错的,虽然和红妃不能比,但也是未来可期。事实上,每届女弟子多的就是这种,水准线上高一点儿、低一点儿的,像红妃那种远远高过偏差的存在才是可遇不可求的。
出了一个,都知就知道自家官伎馆要出名伶了!
这样的花柔奴和陶小红也能住到单独的院子,也能有选择的余地,只不过她们得在红妃之后选,选红妃选剩下的——虽然是这个时候才问,但馆中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柳湘兰又常常关照红妃,自然知道她属意哪里。现在问一问,更像是在走流程。
“就你这妮子最刁钻,从小吃的穿的都要争个出挑的,如今也是一样。”柳湘兰这话是用调笑的语气说的,仿佛是在和自家调皮捣蛋的晚辈说话。但就和花柔奴说话一样,懂得察言观色的女乐都知道她话里有话。
果然,柳湘兰一这样,花柔奴就不敢‘放肆’了,直到柳湘兰笑意盈盈地离开,她都没有在分配住处的事情上再说什么。
只是等到柳湘兰一走,对着红妃她就不客气了,冷哼了一声道:“有些人到底是要做花魁的,难怪得都知看重呢——只是都知哪里知道,有些人看着还好,其实心最大了,欺上瞒下的事都做的出来!”
说着斜睨着红妃,一幅抓到她把柄的样子:“今日请你出堂伴游的是哪家公子,仿佛姓关罢?但我瞧着不像,该不会又是和那个契丹人出去了?”
这些日子耶律阿齐和红妃又见了几次面,不过给红妃下帖子用的不是耶律阿齐的名义。因为眼下报丧的队伍终于抵达了东京,他和亲生父亲没感情是一回事,在讲究孝道的背景下,得注意自己的举止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过,耶律阿齐偏要此时和红妃见面,其实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罢了。
耶律阿齐和亲生父亲没有感情归没有感情,却不至于非得这个时候做出世人眼中的‘荒唐事’。
第78章 夜奔(6)
给女弟子开酒席,和给女乐开酒席有一个最大的不同。给女乐开酒席,一般只要是熟客就好,而在花街柳巷之中,所谓的‘熟客’就是至少来过一次。至于给女弟子开酒席就不同了,想要开酒席的人会有都知和管事考察。
毕竟是为最后铺房选人,不得不考虑女弟子的名誉——当然,这也是被看重的苗子才有的待遇。像红妃这种被认定一定会成为花魁的女孩子,每一步都是在都知等人的关注下的,她们要确保官伎馆打算培养的‘顶梁柱’成长路上没有一点儿瑕疵。
一般来说,能在这时给女弟子开酒席的人,最后成为铺房的人总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如果是一个只有钱财的人,让人觉得此君最后能铺房是在降低女乐的格调,那么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有开酒席的资格。
这是因为,一方面官伎馆不想留下惟利是图的名声,这样做能显出官伎馆的超然。另一方面,也是不想得罪有钱人...每当新一批女弟子要晋升女乐了,总有权贵闻风而动。开酒席虽然只是个开胃菜,但钱也不少了,最后能抱得美人归这种情况就不说了,哪怕不要求这个,也是希望能和美人套近乎(以及展示自身财力,在官伎馆花钱,本身就是权贵对外炫耀自身的一种方式)。
如果发现自己从头到尾只是被官伎馆遛着,无论谁都不会心情好。
他们花钱是玩别人的,不是让别人玩自己的...这差不多就是现实了。
所以那些没希望列入最后选项的,一开始开酒席阶段就会被拒绝——一般来说。
之所以说‘一般来说’,就是说总有一些情况是例外...比如眼下的完颜晟,他就成功地为红妃开酒席了。而按照以往经验,他是绝对不可能在最后为红妃铺房的...如果是撷芳园中,红妃以外的女弟子,那还有点儿可能,但红妃?绝不!
红妃是馆中十分受看重的女弟子,有心人看在眼里,知道她是花魁苗子,是绝对不会将她轻许的!
完颜晟是女直人中的贵族,在草原上可以说身份高贵,另外他也确实是有钱。但在官伎馆的考量中,草原上的身份是不管用的,就像草原上四公四伯的世子于东京人来说和普通的富贵公子也没什么分别。
至于说有钱...这当然是加分项,但红妃并不缺愿意为她铺房花钱的人,这样这个优势也就不算什么了。
完颜晟之所以成功开了酒席,一方面是他非常坚持,就算撷芳园通过一个中间人,向他隐晦表达他‘不可能抱得美人归’的事实,他也坚持如此。另一方面...只能说,他实在给的太多了!
一口气开了一百二十席,寓意红妃今后是‘月月红’。除此之外,开酒席当日,他将撷芳园前面楼子整个包了下来,请来文人墨客、富贵子弟玩乐。楼子里除了小舞台上固定表演的女乐,又另外招了二十名雅妓来楼子陪客侑酒。
主要是红妃还是个女弟子,为了捧她,让馆中女乐前辈侑酒做配也不符合官伎的传统。不过有雅妓来也还可以了,这一晚之后谁不知道撷芳园有名花倾国,众多雅妓也只能沦为陪衬?
这其实就是地位上压了一头。
女乐压过雅妓本来不算什么,但红妃还只是个女弟子,这就有些值得说道了。
也是看到完颜晟这手笔对扩大红妃的名声有着非同一般的作用,柳湘兰才破例松口的。
天知道完颜晟是怎么说服那些雅妓来给一个女弟子做垫脚石的,估计是发动了钞能力吧。
完颜晟做的还不止这些,确定开酒席的事之后,他就向城外花圃订购了大量的鲜花。东京市民爱花,周边也多的是靠花吃饭的花户,终年以养花为业。其中一些大户更是有占地不小的花圃——很快,完颜晟这笔大生意就传遍了花户圈子。
从花圃购得的花,一部分是盆栽,一部分是鲜切花。等到完颜晟开酒席当日,撷芳园外早早忙碌了起来,都是完颜晟雇的人,他们先用盆栽装点撷芳园欢门下的空地,用架子摆了一层又一层,色彩缤纷而和谐。
另外,这些盆栽还向撷芳园两边延伸挺远,让人远远就知道撷芳园今日不同往时。
至于撷芳园内,则是鲜切花的海洋,鲜切花插瓶、做花篮、编花环、缀花串,不计工本地将撷芳园内部变成了鲜花世界——想要弄出这样的排场,少说需要各类鲜花数万朵!想想如今鲜切花的价格,这就是数百贯的开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