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也就罢了,其余两回算什么?且最后一回,本来就是他的缘故,你才有那一遭的!”
“那就是‘救’!”红妃也不相让,一字一句道:“人生在世,如泅于天地,遇到难处有人拉一把,说不得就是救命之恩。”
“不只是如此罢。”完颜晟忽然道,他的语气里有一种难言的疲惫,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若只是如此,师小娘子也能报答,大可不必涉足险境。事已至此,师小娘子何必再是不认?不过是师小娘子也钟情耶律世子,愿意如此罢了。”
“只是在下实在不解,师小娘子既然如此钟情耶律世子,怎么不一同去了?难道真是钟情到那地步,只愿耶律世子安稳,自己如何就顾不得了?”完颜晟的语气高高低低的,有些心不在焉的感觉,但他的注意力又确实是全在红妃身上。
他现在只想知道一个答案,然而脑子又忍不住想了很多。就像一个人看到一道自己完全无法理解,但又无比感兴趣的难题一样。
“若是师小娘子如实相告,在下愿意作保,保师小娘子安然无恙离开。”手抬了抬,他身后是他一直带着的人。想必‘耶律们’也没有和他火拼的想法,他若是铁了心了,保下红妃确实不成问题。
红妃的目光总算在他身上停留了,良久,她流露出的目光却是他所不懂的。他就这样听她道:“...因为奴心中有亏欠。”
“世子他是一心一意,再真心不过,但奴没有一样的真心...奴在官伎馆从小到大,一直以为自己与官伎馆姐妹不同,如今才知,十年一梦,又有什么分别?奴已学会先护住自己,永远不会托付全部真心!”
“是不能,也是不敢。”她终究不再是上辈子那个无论爱恨,怎样都好,也不会怕付出感情的现代女孩了,她在被这个世界同化。
完颜晟看着红妃,也是怔忡,良久后才低声道:“真是痴啊!”
完颜晟过去不知道汉人所谓的‘痴’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如今却是全明白了。
他不懂为什么红妃要觉得亏欠,耶律阿齐既然钟情她钟情到这地步,那哪怕她不爱他,他也愿意做任何事——男女之情,本来就无法一个实心实意,一个一心一意!要真能那样,世上也不会有痴男怨女了。
最终完颜晟信守承诺,顶着耶律宏要杀人的目光送红妃回了东京城,至于返回撷芳园这段路,他只是在她身后不远不近看着。
回到撷芳园后,消失数日的红妃忽然出现,这当然是大事!但柳湘兰一力压下了所有声音,甚至没有问红妃发生了什么——至少眼下,她身为女人的直觉与敏锐告诉她不能那样做。
她给了红妃一些私人空间,让她可以一个人呆着。
回到自己在雏凤阁的屋子,躺在绣床上,帐子已经放了下来,光线影影绰绰的。眼泪便在此时缓缓流下...无声的眼泪流不停,仿佛要耗尽红妃身上所有水分一样,她的脸很快全湿了,凉凉的。
像是一株枝头的花,折下来,插在花瓶里,然后一点点枯萎,一点点丧失所有的生机——然而即使是这样,又有谁能说这是不美的呢?
红妃在哭,是在哭离去的爱情么?不是的。
耶律阿齐要带她走的时候,她拒绝了。那一刻她甚至惶恐大过了感动!她终于意识到,哪怕有一个喜欢她、她也喜欢的人对她许下了未来,她也无法伸手了。她会去想,这爱能持续多久呢?未来的生活真的会是自己想要的么?耶律阿齐回到契丹之后,会娶一个审密氏的女子罢?按照契丹的习俗,他还能有很多其他的女人...类似的东西,一瞬间全出现在了她的脑子里。
她甚至会以一种刻薄的、恶意的方式去想——耶律阿齐现在是真心的,但现在的他凭什么为未来的他许下承诺?人是会变的啊!对于耶律阿齐来说,这或许不算什么,但对她就是天塌地陷!
于是,她终于发现,自己已经失去爱人的能力了。
第80章 潮水(2)
红妃消失了六天,这在撷芳园内不是什么秘密。主要是撷芳园连带女弟子在内,女乐就那么多,就算聚在一起的时间有限,那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个大活人几天连个影子都见不到,肯定会被察觉的!
即使柳湘兰在第一时间就封口了,察觉归察觉,却不许官伎馆里的人往外传。
对外只说是红妃害了疹子,见不得风,更见不得人,只能挪到城外去静养——如今很多皮肤病都被统称为‘起痘’‘起疹’,其中一些是有传染性的!对于将女乐的脸看的无比重要的官伎馆,‘宁可错杀三千,也不可放过一个’,一旦发现有哪个女乐害了疹子,都会将其挪出去,算是隔离疗养了。
为此,许盈这几日的堂差和开酒席的,全都停了。
然后私下,柳湘兰和钱总管找了可靠的人帮忙去找红妃...让人发愁的是,最终也没什么结果(大概是红妃主动配合的关系,留下的首尾相当少)。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找到的可能性越来越低,柳湘兰这边也越来越着急。
撷芳园内议论这件事的声音都快压不住了。
花柔奴就对外公开说了:“早知道她是个心气高的,当不得女乐呢!在她眼里,女乐就是下九流!如今自己不知跟谁跑出去了,倒是趁了她的心了...姐妹一场,就愿她别被抓回来,不然到时候就有的看了!”
花柔奴心里也不希望红妃被抓回来,红妃一走她只觉得头顶少了一座大山,只希望能一直这样才好!要是红妃在撷芳园,她恐怕这辈子都没有独占鳌头的机会了!
说到这里,她还假惺惺说道:“只是如此这般何太愚!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如今喜欢她,自然与她千般好,情愿犯法也要带她走,今后要如何呢?她能一辈子就这样躲躲藏藏下去吗?人厌弃了她又怎么办呢?”
表面上她是为红妃担心,实则心里讨厌死红妃了,巴不得她落入到被人厌弃的境地。
花柔奴,以及花柔奴以外的人议论这件事的声音,到底还是传入到了柳湘兰耳朵里,这种时候哪怕是柳湘兰都有些动摇了,生怕红妃真的是犯了痴症,跟人跑了,今后再也不回来了——几天时间她这里还能瞒得住,更长时间不见人影是没法瞒的!
相比起她,身为亲姐姐的师小怜却要镇定地多,反过来劝柳湘兰:“都知多虑了,虽不知二姐出门做什么去了,但想来二姐向来知道保护自己,该不会出事...她痴是痴,那些痴也是因为太看重自己,要护住自己的缘故啊!”
师小怜作为姐姐,虽从没说过,但她对红妃的了解确实是另一个层面上的。
红妃几次三番表现出来的‘任性’确实让人觉得她和普通女乐不同,有些痴女子的样子。但师小怜看的分明,知道红妃一切行为的出发点、立足点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她其实是将自己看的太重了!
那些不把自己当回事一样的大胆,不是因为她看轻自己,其直指的本质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事实证明,亲姐妹就是亲姐妹,这一次是师小怜猜对了。第六天,不见人影的红妃自己回到了撷芳园,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将她送到之后没有跟着进来,也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撷芳园侧门,似乎不知该怎么办的样子。
此时还是上午,撷芳园的女乐大多数还在睡觉,守着侧门的阉奴见是红妃回来了,惊得睁大了双眼!这几天撷芳园中流传的种种说法,他们这些阉奴都听说过了!但眼下也不敢怠慢,一面恭恭敬敬让红妃进去了,另一面赶紧上报柳湘兰。
柳湘兰见到了红妃,但她没有说什么,而是让红妃先去休息,她直觉现在先让红妃一个人静静会比较好。
那是什么样的神情?似乎很平静,又似乎是故作平静...柳湘兰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是感受到了一种凄凉与痛苦——这让她担心的同时,又有一种隐秘的高兴。
女乐这种存在,越是走到最高,越是少不了几件凄凉往事。痛苦的、遗憾的、浓烈的过往,对于女乐来说,很像是漂亮的首饰、衣服,甚至妆面。这些东西都在身上,女乐才是真正的女乐,才会那样光彩照人。
痛苦会让女乐成长,会让女乐成熟,会让她们进一步看清这个世界的本质,也看清自己——当然,看清之后是保持清醒,忍受痛苦,还是掩耳盗铃,假装天下太平,无事发生,那就全看个人选择了。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足够让一个女乐一夕之间拥有某种难以描摹,却真实存在的魅力。
差别无非是自此忍受孤高的严寒,成为冰山雪莲,还是落到凡间去,成为开到荼蘼芳菲尽,连凋落也有着甜香味道的富贵花。
柳湘兰对红妃期待很高,这个时候见到她如此,生气归生气,内里却觉得她是在她可以预料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步。
没法问红妃什么,柳湘兰干脆把门口站着,不知该走该留的王特末叫了进来,问起红妃这几天的经历来。
审密留哥王特末原本对红妃并没有太多想法,只觉得这是一个漂亮女人,小王子喜欢就喜欢了,也算配得上小王子。但这次事情之后,他对红妃有了完全不同的印象。首先,因为他对耶律阿齐非常尊敬,而红妃是耶律阿齐真心喜欢的人,所以他这里对红妃也多了几分好感,有了对王妃的恭敬。
另外,这次的事情红妃为耶律阿齐冒了很大风险,这是看得见的。而且执行过程中红妃非常细心,也很沉得住气...不然的话也不能拖延四天了!
这四天审密留哥王特末看在眼里,红妃那样的镇定与细心,他见了只能自愧弗如。
所以到如今,除开耶律阿齐的因素,审密留哥王特末自己对红妃也是很敬佩的。
他甚至忍不住想,如果红妃不是个女人,但凡是个男人,都是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角色!
这时柳湘兰以红妃长辈的身份出现,问这几天发生的事,审密留哥王特末也就一五一十说了——主要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没有保密的必要了,相比之下想要保密的应该是耶律宏那帮人才对。不过,他们就算保密了也没有意义,耶律阿齐已经活着离开开封,并且行踪也不在他们掌握中了。
如此,就是万事皆休!
而且问话的人是他敬佩的女子的长辈,就更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知道内情的柳湘兰怔住了,一旁接到消息来旁听的师小怜也没好到哪里去。等到送走了审密留哥王特末,师小怜才忽地大笑起来,然后笑着笑着就停了,眼泪从眼角飞快滑落。仿佛是笑得流眼泪了,又仿佛不是。
“我家二姐、二姐,真是......”师小怜侧过头,似乎是觉得语言不好概括,只能摇了摇头:“该知道的,她就是那般女子。”
哪般女子她没说,柳湘兰也不需要她说,身为女乐她也是懂的。
“如此也就罢了,此事不必再追究了,只做无事发生罢。”沉默了一会儿,柳湘兰头疼地摆了摆手:“其实红妃也是个极聪明的女子,有些事不说,她反而更加通达...经历这一遭,对她日后也有好处。”
最后一句,柳湘兰是感慨着说的,师小怜听着却没有回话。相比起柳湘兰,她对红妃要更‘柔软’一些,只能说自家孩子自家疼。师小怜也看的到经此一事,红妃的成长,从此以后红妃是轻易不会动摇了,能在纸醉金迷、儿女情长中将自己的心保护的很好。但她心里最重要的却不是这个,她首先想到的是,一颗心保护的再好,可以不受来自外界的伤害,那来自自己的伤害呢?
身为女乐,总要被外界伤害个百八十次,再被自己伤害差不多的次数。而像红妃这样敏锐又聪明的女子,同样的伤害对她来说疼痛要更甚。
师小怜担心红妃。
柳湘兰与师小怜在一种沉默的氛围中相顾无言,这个时候撷芳园也到了该‘醒来’的时候了。陆陆续续有女乐洗漱,有人出来走动,有准备好的餐食送到各处。
这个时候不可避免的,有人发现红妃回来了,第一个就是同住撷芳园的花柔奴等人。
见到红妃堂而皇之地走出屋子,往外面去,花柔奴睁大了双眼,失声:“你怎在此?”
红妃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自顾自往外去了,方向是师小怜的院子。
花柔奴本想‘质问’红妃这些天去哪里了——她对红妃并不关心,她只是想抓红妃的痛脚,看她陷入到难堪境地罢了。在她想来,红妃这一趟是和人私奔的,此时回来,要么是被抓回来的,要么是私奔的人反悔了,抛弃了她。
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是在见证红妃的失败,而且是相当耻辱的那种。
但红妃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让她一时之间竟不敢上前一步。纵然红妃过去就不属于好接近的,但这样的气势是没有的...花柔奴哪里知道,红妃也是和耶律家的杀手打过照面的,刚刚还参与到了那样程度的政变阴谋中。眼前一个心怀恶意的小姑娘而已,真就已经连毛毛雨都算不上了。
镇定而沉默的红妃会让人联想到冬天的海水,冰冷、沉重、不知什么时候能掀起惊涛骇浪。她只是存在在那里,就能让花柔奴、陶小红她们说不出话了。
等到红妃消失在雏凤阁院门口,静默了一瞬,花柔奴才‘哼’了一声道:“她惯会装模作样!如今这副样子,内里却不知如何慌乱呢!今次与过往可不一样,不是轻易能搪塞过去的——这可是与人私奔,就算没成,也一样是要处置的!”
当今天下对于女子的户籍管理是非常严肃的,良籍女子在生育期内归女司管理,贵籍女子也有籍贯所在地官府专门记名。至于贱籍女子,她们则被分在各种户籍中,如女乐就在教坊司,一些女艺人其实是乐户,妓.女也有专门的妓籍(凡是贱籍女子,都可以卖.淫,非止妓.女才行)......
让良籍女子无故沦落贱籍,这是大罪,操纵良籍女子入贵籍也是大罪(这种情况常见于一些贵族男子与良籍女子生女,有了女儿便总想要女儿入贵籍,这也是人之常情。然而,女子生于世,身份却是要遵从‘从母法’的)......
像贱籍女子、良籍女子逃脱户籍管制,与人私奔,这自然也是有罪的。
良籍女子如此便要沦落贱籍(不过为了防止女司通过这种方式陷害良籍女子,以便买卖贱籍女子从而获利,沦落为贱籍女子之后,处置之事有另外的人来),贱籍女子没有继续沦落的可能,但该有的惩罚还是要有的。
像女乐,就有可能被开除出教坊司,离开官伎馆这个贱籍女子人人向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