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三春景
时间:2021-10-19 11:15:18

  今天是八月十四,李汨进宫了,这总让李太后不得不多想,觉得这是李汨想省去中秋节当日的‘热闹’。他对那样的场合向来敬谢不敏,若他真的以‘十四来过了,十五就不来’为理由不掺和中秋宫宴,李太后真觉得挺合理的。
  旁边柴禟也凑趣:“大娘娘此言极是呢!舅舅别避开了,咱们这些俗人,也想沾沾舅舅身上仙气儿呢!”
  柴禟在柴家几任皇帝中算不得天分最好的,也算不得最勤奋的,但他有一点好,为人没架子,很亲民,能够对普通人保持一点儿同理心——这一点在统治者中并不常见,甚至有时候都不算一个好品质。但对于柴禟这样的太平天子来说,又是正合适的。
  太平盛世里的统治者,对普通百姓能有一点儿同理心,那他做出的决定总不会太糟糕。
  这样说完柴禟还笑道:“人都说舅舅快修成真仙了!”
  “胡言!官家从哪里得知的?一般人也不会与官家说这个,又该是哪个嚼舌根的内宦罢?这样的人就该打出去!”李太后瞪了一眼儿子,有些没好气。
  柴禟也不在意,笑笑:“玩笑话罢了,舅舅也是不在意的。”
  说这话的时候柴禟看向李汨,李汨果然神色如常——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真仙,他只是不在意这种无聊流言罢了。
  说归说,闹归闹,李太后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非要柴禟处置身边的小宦官,她只是再次向李汨强调了明日进宫过节的事。这次李汨很干脆地点头了,答应了明天进宫参加中秋宫宴的事。
  其实李太后还打算多劝几句的,旁边的柴禟和张皇后也随时准备着敲边鼓,但出乎他们的意料,李汨答应的比想象的要干脆,神色上也没有不愿意的意思——当然,这是好事,所以‘意外’之感闪过,他们也就很快不在意了。
  到了第二日,中秋宫宴在垂拱殿举行...垂拱殿也是大周宫城中比较重要的殿阁了,但用来举行宴会的话,这里一般是小宴,相比起集英殿的大宴,紫宸殿的中宴,规格上却是弱了一些。
  不过如果考虑到中秋宫宴的‘家宴’性质更强,安排在这里也算是恰如其分。
  垂拱殿中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座次,此次中秋宫宴除了皇室‘第一家庭’外,还有一些宗室、外戚也要参加。当然,这种规模的宴会,和每年几次的‘大宴群臣’是不能比的。至少宗室、外戚宾客再多,也不用排座到外面庑下。
  大家都能比较舒服地在殿内吃吃喝喝、观赏表演...虽说在皇宫里,这种场合中,专心过节,纯粹享受这种吃喝玩乐的人也不多就是了。
  “今年中秋宫宴倒是比往年有趣些,这些女乐也颇为活泼俏丽呢!”吃吃喝喝,一场宴会的气氛渐入佳境之后,下面的宾客说话也渐渐随意起来。之所以这样说,还是因为今年中秋宫宴女乐这边出的全是女弟子。
  虽然大家平常追捧如夫人,追捧那些资历更深的女乐,赞美她们的才艺,但真正能成为花魁的女乐还是少数。大多数的女乐生活奢华,是众人仰望的没错,但在女乐这个范畴里并不引人注目,甚至可以说是‘泯然众人’。
  相较于这些占大多数的普通女乐,自然还是每三年才有一次的新鲜面孔更加值得期待!
  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所以新鲜的美人也更有吸引力。
  另外,新人没那么呆板也是真的。这种由新人主导的宴乐表演,一个节目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完美,可带来了一阵新风也是真的...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大鱼大肉吃惯了,大家也会想要尝尝清粥小菜的味道。
  旁边的宾客是一位外戚,也跟着笑道:“确实如此...啊,小弟瞧见那位师小娘子了,瞧,那是不是她?”
  在殿中表演的女乐照例没有候场的后台,等候表演的人都在大殿两侧站立。而这宾客一说看到红妃了,刚刚还表示对殿中表演很有兴趣的人一下就侧过头,顺着看了过去:“在何处?真是那位师小娘子?”
  哪怕是站在候场的队伍里,红妃身上也集中了太多目光了,这些目光里最多的是好奇,另外就是‘兴趣’了。一些人,就差没把自己对红妃的‘志在必得’挂在脸上了,这让红妃本能的反感。但她不能做什么,只能尽量忽视那些让她不舒服的目光。
  这倒不是一件特别难做的事,她本来就快要上场了,而临表演前平静心态,这对于她这个专业的舞蹈演员来说一直是不用人担心的。
  更何况,现在的她已经有了更深的觉悟,就更自如了——除了舞蹈,她可能什么都抓不住了!在刚刚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之后,红妃迫切地想要将舞蹈抓的更紧。
  红妃的这种‘目不斜视’,让排在她前面一些的花柔奴快气死了!在她看来,红妃一直都是最装模作样的那个,这次也不例外——完全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红妃和耶律阿齐的故事在最近这几日传的很多,连小报上都刊载了他们的故事。无他,大家都是要恰饭的,小报做内容也要争抢最有话题性的...红妃和耶律阿齐的故事,剥离掉琐碎的细节,只看精简过后的故事,确实是比杂剧、传奇还要不可思议了。
  而‘不可思议’也分吸引人的和不吸引人的,红妃与耶律阿齐属于吸引人的那种。
  大家都喜欢看爱情故事,喜欢戏剧性的开始与结尾,喜欢跌宕起伏的过程,也喜欢一个百转千回的故事本身——红妃与耶律阿齐的故事本身是不那么圆满的,在全民更喜欢喜剧的背景下,按理来说应该没那么受欢迎,然而现实却恰恰相反。
  这和捧着书册读传奇,看着艺人演杂剧还是不同的,亲眼见证一个发生在身边的传奇故事,这种奇妙的兴奋已经足够抵消其他的了。至于是喜剧,还是悲剧,反而不那么重要。甚至,是一个不那么圆满的故事可能更好。
  相比起合家欢结局,遗憾与痛苦做收尾,其实更能让人印象深刻。
  这给红妃带来了相当大的名气,她之前做扇面美人,扮过红拂。而现在,她和当代红拂也差不多了——她做的事情当然和红拂不一样,但那种传奇性,那种对女子传统形象的反叛,却是一样一样的。
  这样的名气于红妃困扰可能多过收获,但看在其他女乐眼里可不是那么回事!
  于女乐而言,名气是可以变现的资源!
  说来也是讽刺,红妃与耶律阿齐的故事,不论事情的真相如何,外界都是修饰了很多浪漫色彩的。在外界的描述中,这对少年少女是郎才女貌,无比登对的,他们会彼此喜欢也显得那么水到渠成。
  但他们终究没有未来,一个是草原上的契丹雄鹰,注定要去做契丹的主人,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汴水的波光艳影里。一个是东京城中最好的女弟子,未来是要成为花魁的女孩子...就连这带有遗憾与传奇的初恋故事本身,事后看看也让人觉得很适合成为一代名伶故事的开幕。
  这个浪漫故事的高.潮,是红妃协助耶律阿齐离开。而这个时候,红妃身为女主角的光彩是要压过男主角的!人们相信自己看到了她的爱情与坚贞,希望与无望——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要独占,要去争抢,在如今的杂剧脚本里已经不算什么了。像这样,能在挣扎之后送喜欢的人走,才更让旁观者心有戚戚。
  成全喜欢的人,甚至愿意以分离为代价,这从来都不是容易的。
  联想到红妃过去在坊间流传开的‘故事’,大家更确定红妃就是一个‘痴人’。
  有勇有谋、孤注一掷、坚贞的、忠于自己的...这幕‘好戏’的观众在用自己的想法给戏里面的女主角增加标签。而这种自我攻略,向来是最为致命的!
  大家当然喜欢且向往红妃身上被打上的那些标签,这让红妃身价倍增!于是那些男人们纷纷把目光放到了红妃身上——他们就是要得到一个爱着别人的女人!似乎需要争抢的东西总是更让人上心。
  男人们因为红妃身上的故事而来,但他们要做的是破坏这个故事的核心。
  这真可笑,这也无解。
  这种时候,别说是参加中秋宫宴的男人们了,就是女人,包括红妃的同行们,她们都若有若无地投注了视线在红妃身上。
  李汨倒是没有看红妃,旁人觉得他这个反应正常,他就应该是这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放下手中茶盏的时候,价值千金的唐代茶盏差点没拿稳。
  红妃就是这个时候走上了表演的舞台...她本来就是众人视线的中心,这个时候身为独舞者,其他人打量起来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因为最近她是当红人物的缘故,那些原本不知道她的人,也知道她擅长舞蹈,嵇琴也拉的很妙了。
  然而,即使知道她跳舞很好,这些过去从没见过她跳舞的人也没有太过上心。对于他们来说,他们是从一个传奇故事里了解到红妃的,其余种种也没想过红妃能与其他人不同,或者说他们也想不到要怎么不同。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红妃缓缓登场。
  红妃拖着层层叠叠的、有深色眼斑装饰的白孔雀裙走到了既定的位置,一只手牵着裙角——身体是‘三道弯’,然后曼妙而舒展地旋转,仿佛是飞翔的鸟雀,然后缓缓降落,收拢翅膀,伏下.身来。
  轻轻抖动了翅膀,再次起身了,右手依旧牵着裙角,高高自身后展开裙摆,像是孔雀的尾屏。左手掐着雀首的姿态,带着漂亮的翎羽...那么美,那么超凡脱俗。
  这个时候,殿内除了奏乐声,其实已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那么多人,竟然不约而同地放慢了呼吸,就好像呼吸也会惊扰到什么一样。
  《孔雀舞》在编排上并不是寻常的舞蹈,这个舞蹈里没有平常舞蹈常见的‘分节’,也就不存在对称、反复带来的工整,仿佛真的是山林中一只孔雀精灵在舞蹈一样——深远、随性、不染尘俗。
  舞蹈本身不再是舞蹈,至少不完全是舞蹈...这个时候红妃才真正摸到了一点儿舞蹈的边际。
  人们最开始时到底是为了什么舞蹈呢?是为了祭祀神明,是为了表现神明降灵于巫师。所以有些舞者舞蹈到最后,和上古蛮荒时沟通天地人、放牧精神于荒野的‘巫’也没什么两样了。
  红妃的眼睛在整个舞蹈的过程中都是半阖着的,她没有去看,她不用去看,‘巫’可以靠精神去感知——这种说不清道不明,近乎于幻境的世界里,只有她,以及能够被她感知的才是真的。
  相反,那些真实存在的,在这个世界里不再存在、不被关心。
  “这哪里还是舞姬,分明已经沟通神明。”李汨就这样看着那个静静舞蹈的女子,终于前所未有地失态。
  “神灵被锁入了凡人的身躯...”看似是恩赐,其实是深重的折磨。
  当红妃什么都不看,她不靠眼睛,靠的是精神时,哪怕是仰头旋转,那也是一种俯视——这当然可以说是一种俯视,她已经将一切纳入了,怎么不是俯视?这正是俯视视角才能得到的视角!
  而这也是神明的视角!
 
 
第82章 潮水(4)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红妃曾听舞蹈老师说过,舞蹈这种艺术,一切都是基于基本功的!如果没有基本功,那么妄谈情感、寓意、哲学等等词汇,都会显得浅薄可笑。这就像是看毕加索的抽象画,每当有无知者因为那看似幼稚、粗浅的用笔而暗觉购买画作的都是傻瓜时,他们恐怕不知道毕加索画古典油画有多么出众。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能而不做,与不能所以不做,是完全不一样的。
  更何况舞蹈这种艺术要靠控制肢体来表达,这是一点儿折扣都不能打的!基本功好与不好,都不用说话的,平凡之中自见锋芒。
  但红妃又听舞蹈老师说过,舞者跳舞到了一定程度,基本功就不是全部了,舞蹈中必然要融入一些舞者本人的思考了——这种东西玄之又玄,好像是内行人糊弄外行人的,但又确实存在!
  有的时候观赏艺术就是这样,门槛可以很高,同时又可以很低。
  各种舞蹈出现在观众眼里,都弄得热热闹闹、似模似样,到最后就分不出哪个是好东西,哪个是糊弄人的了。但只要是真正出色的舞蹈出现,哪怕是完全的门外汉,此生从未欣赏过MV舞蹈以外舞蹈表演的观众,也能感受到有什么分明被触动了。
  这里,正是舞者融入在舞蹈里的东西将人触动。
  红妃读舞蹈学院的时候是专业课老师非常喜欢的学生,因为她确实出色,基本功出挑、足够勤奋、本人的身体条件也属于最优的那种,只要走舞蹈演员这条路,她将来就会是优秀的舞蹈演员。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红妃到底年纪还小,经历的事情不多,在舞蹈上也还没有过瓶颈,所以在表达上她并没有触及到特定领域。
  她过去对这种老师都不好形容的状态,也只是知道、了解,但没有实感...直到这一次跳《孔雀舞》,跳着跳着,她却是进入了另一种状态——这是一种一面自己跟自己较劲,一面又什么都飘忽着的状态。
  这种状态下,红妃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是困在身体里的自己,完全沉醉在舞蹈中了,物我两忘。这个时候的她不再是‘红妃’,而是舞蹈中的孔雀精灵,属于大自然的神灵...忘了天,忘了地,忘了自己,忘了爱恨嗔痴。
  而另一个则微微浮着,浮在比身体略微高一点儿的空中,可以眼睁睁看着自己是怎样起舞的。
  舞台真是个好地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只有舞台上的她还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存在——舞台上的一切都是有序的,一旦开始就不会被打断,别人以为舞台上的人是假的,所以如何表演都可以,但她知道,舞台上的自己是真的。
  当她无法去爱,无法去恨,什么都无法拒绝,被这个世界逼到这个地步,只有舞台上的一切才是她能确定、能抓住的时候,红妃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爆发出了惊人的专注,也投入到了足以让人不安的情感。
  舞蹈中的情绪流泻而出,像是潮水,一浪一浪将观者淹没,直至不能呼吸。
  红妃一只手提着白孔雀裙的裙角,仿佛是孔雀的尾屏,在山林中踏过轻巧优雅的步子。跳跃着、旋转着,最终归于平静,缓缓走到了原本就准备在了场上的屏风之后。屏风上画的是山林幽远,不可追思,神灵终究不会永远留在人间。
  随着红妃表演结束,本来该有教坊司主持中秋宫宴的人站出来做安排的,或者上前说点儿什么戏谑笑话、歌功颂德一番,算是串场,或者介绍接下来的节目。但偏偏没人站出来,与此同时观众也不觉得哪里有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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