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会最喜欢跟着燕姨去西山打猎。
燕姨在前面开道,她跟谢池南就跟在后头吵吵闹闹斗着嘴,有时候天色晚了,谢伯父和谢大哥就会找过来。
谢池南那会惨极了,被她和燕姨使唤着做这做那。
想起来也是有趣。
谢池南在外总是一副睥睨不羁的模样,在家里却格外的乖,燕姨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连带着比赛时燕姨对她的包庇也视若无睹,虽然每次等燕姨瞧不见了,总会拿手敲她的头就是了。
“您……”
赵锦绣看着燕氏张口,声音竟也忍不住带了几分哽咽的哭腔,“您怎么瘦成这样了?”
“怎么哭了?你从前可最不爱哭。”燕氏笑着无视了她话中的不敢置信,温柔地拾起帕子替人抹泪,她几乎能看到骨头的脸上露出一个近些年少见的温和笑容,似想起往事,她替赵锦绣压着眼角的泪,脸上的笑意又深了许多,“你那会总说流血不流泪,可没把你阿娘吓死。”
只是笑意也只是留了短暂的一会,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赵锦绣的阿娘,她唯一的闺中密友,也已经离开人世,就像她的春行,再也回不来了。想到春行,燕氏苍白羸弱的脸上不禁又流露出一抹黯然,只是不忍让赵锦绣担忧,她很快又扬起一个笑,“好了,我们进去吧。”
她牵住赵锦绣的手,带着人往里走。
屋中早有准备好的茶水糕点,燕氏一面牵着她,一面说,“知道你不爱喝茶,特地给你煮了酸梅汤,加了去年秋日藏着的桂花。”
丫鬟捧着茶碗过来,燕氏看着赵锦绣笑道:“你喝喝看,是不是还是从前那个味?”
赵锦绣抬眸看去,见青瓷茶碗里飘着金灿喜人的桂花。
从前阿娘还在的时候,未至盛夏就会为她准备酸梅汤,知她喜甜不喜苦,阿娘总会亲自为她放许多花蜜,见她如小馋猫一般抱着茶碗喝,她会一边温柔地让她慢点喝,一边无奈道:“这般吃不得苦,日后可如何是好?”
她还不曾说话,大开的门扉外,她爹就已一身绯衣官袍迈步进来,笑着接过她阿娘的话,“我们的女儿,何必识苦?瑶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就不信这世上还能有人让我们的瑶瑶吃苦。”
“你啊,也太宠着她了,这样下去等她嫁人可怎么办?”
她娘语气无奈,她爹却不以为意,“若娶她之人不能宠着她纵着她,瑶瑶又何必嫁他!”
他们不知。
在他们走后,她便已识遍这人间苦。
“怎么了?”燕氏见她只盯着汤碗,却没有要喝的意思,不禁忧心道,“可是不喜欢了?”
女大十八变,更何况是这口腹之欲,她正要喊人去重新准备,便见赵锦绣已拿起汤碗,笑着说道:“谁说的,我最喜欢梅子汤了,多少年……都不会变。”
她说完便低下眉,捧着茶碗慢慢喝了起来。
味还是旧时味,只是喝的人的心境与从前大不相同。
从前喝梅子汤,她就像个小馋猫一般咕噜咕噜喝个一通,一碗不够还要第二碗,如今,她喝得慢条斯理,那一身名门贵女的风范,即使她再是不喜,也早已潜移默化。
燕氏察觉到了,却没说什么,她只是目光温柔又心疼地看着她。
“嫂嫂呢?”赵锦绣喝了半碗便放下了,她移眸看向燕氏,语气含着笑,“我听说嫂嫂生了个小侄儿,我这个姑姑第一次见他,也不知他喜欢什么,便请人给他打了一个长命锁,保佑他平平安安。”
东西是早就备下的。
赵谢两家是世交,即使这些年隔着千山万水不好来往,但每年过年也都有礼节往来,姜唯姐姐和谢大哥的儿子名唤谢回,和生安一样都是生于十九年。
有时候赵锦绣也会想,这是不是离去的人给留下人的一份怀念和寄托,谢大哥死了,却给姜唯姐姐留下一个孩子,爹娘没了,但也给她留了一个弟弟。
有了这样一份寄托,也不至于让他们倒下,甚至可以在面临黑暗时,有个互相依靠取暖的人。
“你小侄儿前阵子染了风寒,你嫂嫂正在房中照顾他。”燕氏温声解释,“先前你嫂嫂还托人带了一份口信过来,让我替她同你致声歉意。”
小孩生病最是让人忧心,从前生安咳嗽一声,她就担心不已。
赵锦绣先问了严不严重,知晓没什么大碍才放下心,又笑,“左右我也要在您这叨扰好一阵呢,总有机会见到嫂嫂和小侄儿的。”
燕氏一向是把她当女儿看待,闻言自然也高兴,只握着赵锦绣的手轻轻拍着。
两人又说了一会家常话,赵锦绣估量着时候便开口问,“对了燕姨,谢池南呢?这家伙不来参加我的及笄也就算了,我来了雍州也不来接我,您可得替我好好罚他!”
她如旧时一般撒娇卖乖,目光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燕氏的神情。
便发现她刚提起谢池南,燕姨的神情就是一僵,如先前在城门口时李妈妈的神情一模一样,不,也有不一样的,比起李妈妈的讳莫如深,燕姨脸上还带着一抹厌恶和恨意。
赵锦绣不明白燕姨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谢池南不是她最喜欢的孩子吗?
谢家两个孩子,长子谢春行文武全能,十六封将,偏又性情温雅,旁人敬他爱他,唤他一声“无双公子”,次子谢池南虽然调皮顽劣了一些,但也是从小就显出过人的天赋,书院先生对他又恼又爱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作为他们的母亲,燕氏自是两个孩子都喜欢,甚至因为担忧长子太过出色,让次子难过,她还格外偏颇当初还年幼的谢池南。
至少在赵锦绣十岁之前的记忆里,燕姨是十分疼爱谢池南的。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有心想问,在一旁伺候的李妈妈和其余丫鬟婆子也都变了脸,李妈妈正要岔开这个话题,就听燕氏已淡淡开了口,“去喊二少爷回来。”
众人听得一怔,似不敢相信,倒是李妈妈先反应过来,应了一声后就出去吩咐了。
燕氏见人离开,便又握着赵锦绣说起别的事,仿佛先前那一闪而过的厌恶只是赵锦绣瞧错了。
*
谢家门前。
得了吩咐的下人却有些神情踟躇,不知该往哪里走,这个时间是上学的时辰,可他家二少爷哪是能乖乖上学的人?只怕去了书院也是扑空,还是一个年长的小厮沉吟一会后说道:“去找傅少爷吧。”
“他跟二少爷要好,肯定知道他在哪里!”
下人找到傅玄的时候,傅玄还在书院上学,他穿着一身紫衣,长身玉立负着手站在书院门前,听下人说完,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他自然知道谢池南在什么地方,只是诧异谢家人会主动寻谢池南,从前便是年节也未见他们寻过来。
“是家里有什么事吗?”他语气温和,眉目也动人。
下人着急找人自是不敢隐瞒,忙道:“金陵来了贵客,夫人请少爷回去和故人一叙。”
“哦,金陵的贵客?倒不知是哪一位?”傅玄问得温和,唇边也泛着笑,可那抹笑意却不达眼底,他甚至都已想好托辞让人回去了,直到听到“平阳郡主”,神情一顿。
下人满面着急,未曾发现他的异样,说完后便又请他去找人。
傅玄沉默片刻还是点了头,“知道了,我找到他就让他回去。”说完,他就掉头进了书院,没去搭理还在外头感恩戴德道谢的下人。
走进闹哄哄的书院,傅玄招来小厮,让他去向先生请假,自己也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还没走到门口,有个穿着松花色锦衣的少年便抛着一枚马球走了进来,见他要走,陶野收起往上抛的马球,诧声问道:“你这会走?出什么事了?”
傅玄着急找人,言简意赅,“谢家来人找阿南回去。”
“你没事吧!”陶野冷脸竖眉,怒道,“谢家找阿南能有什么好事?你居然还替他们跑腿!”
傅玄静默一瞬,抿唇道:“这次不一样。”
陶野哪里晓得这其中的关键,还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横眉对他,“哪儿不一样?难不成阿南这次去了就不会挨打?”
“找他的人不一样。”
傅玄不清楚谢池南这次回去会不会挨打,但他早听说侯夫人对这位平阳郡主如若亲女,也许……她的出现会改变一些东西也不一定。
何况谢池南若知晓她来了也一定会回去一趟。
去年六月,谢池南一人一骑单赴金陵,直到七月才回来,陶野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他起初也不清楚,后来听人说起平阳郡主及笄礼的盛大,想到那段日子谢池南总是坐在石楠树下做一只狸猫木雕,便猜想那次谢池南应该是去金陵看平阳郡主的及笄礼了。
他虽然从未去过金陵,也没见过这位平阳郡主,但也曾听谢池南说起过她。
那个时候谢家还没出事,谢大哥也还没逝世,谢池南也还不是如今这副模样,他那会总是一身白衣一骑白马,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满雍州跑,找吃的找玩的。
他原本是被家里人塞到谢池南的面前,只为和谢家打好关系,和谢池南相处久了倒也喜欢他的脾性,有时候被他问得多了便也起了好奇心。
那会谢池南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一身白色窄袖袍,双手环胸坐在马上,听他询问也只是仰着头望着金陵的方向,语气懒散地说道,“答应一个小丫头,等她来了,得带她吃遍雍州城最好吃的东西,她那张嘴最挑不过,若不好吃准又要同我闹。”
他永远记得那日的情景。
谢池南一身白衣高马尾,窄袖袍勾勒出他颀长挺拔的身形,他坐在马上,语气无奈,唇边却泛着笑,暖风轻拂行人面,头顶的蓝天白云都抵不过那时他脸上的灿烂笑容。
第5章 谢池南!
雍州城外有一片连绵不绝的沙漠,早些年匈奴常喜欢躲在这,时不时就偷袭一下雍州城的百姓,可近些年,匈奴人被谢平川带领的军队打怕了,这一片万无人烟的地带也终于恢复了原本的宁静。
只是雍州百姓畏惧匈奴人已久,即使知晓有谢家军守卫,也终究不敢往这处跑。
何况这里除了漫无边际的黄沙也实在没有别的东西了。
可谢池南从前却很喜欢这个地方,他喜欢这辽阔的沙漠,喜欢那璀璨的星空,喜欢风敲击沙石奏出如金玉一般的轻鸣声,更喜欢一个人策马在月色之下,无忧无虑,跑累了就躺在马背上枕着后脑勺去看头顶的星空。
若是有一壶金陵春就更好了,他可以一边喝酒一边赏星赏月。
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
万无人烟的黄沙之中,只有零星几株枯败的老柳树,被风一吹,老藤晃动,仿佛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
谢池南一身束袖蓝衣高马尾坐于马背之上,他今年已经十八了,比起少时的恣意洒脱,如今的他要显出几分从前没有的内敛和冷肃,沙漠风大,他即使不曾驱马前行,那裹着黄沙的风也还是在他的耳旁呼啸不止。
身下陪伴他多年的白马却十分安静,如一个忠诚的信徒,不离不弃。
立于高高的岩石上,谢池南信手握僵,劲瘦的腰背挺直,像一个永远不败的少年将军,他那双勾人的桃花眼此时望着空荡荡的前方,眼中是一派寂静的幽深。
过了这一望无际的腾格里沙漠再过一条瀚海就是匈奴人的老巢。
永泰十九年,匈奴举兵进犯雍州,谢平川领军杀了当时的匈奴王并三位王子两位将军,可同样,他的长子谢春行也死于出逃的五王子呼延利的手中。
自此之后,匈奴人久居草原修生养息,谢平川也领着谢家军重新整军以待。
这么多年过去,谢平川曾不止一次想找到匈奴人的老巢却都被困于瀚海之外,他们根本连草原都找不到,何谈杀到匈奴人的老巢?
谢池南也没有。
这六年,所有人都以为他醉宿红楼,流连歌女舞女的床榻,却不知道他曾独自一人不止一次走过这一望无际的沙漠,试图迈过瀚海,找到费尔干纳草原,却和他的父亲安北侯一样一次次无功而返。
风沙很大。
谢池南眺望远处,看到黄沙被风卷到半空,看到底下露出的黄沙中有不少残骸,那些残骸不知道在这待了多少年,也不知道他们生前是什么样的人。
也许他们是一名将士,是一名商人,也可能只是最最寻常的一个普通人。
他们穿行此处,最终也葬于此处,无人知晓他们去了哪里,也无人为他们收敛残骸。
谢池南也曾不止一次被困于这样的险境之中。
腾格里沙漠地势险要,时有龙卷风,谢平川每次领军走过此处都小心翼翼,即使众人彼此搀扶也不免坠入那流沙之中,这样险要的环境,再英勇再老练的将军都有可能出事,没有人知道谢池南这些年是怎么一个人走下来的。
他第一次穿行这个沙漠是在他十二岁那年。
那年哥哥刚死,他被母亲责骂,还被赶出了谢家,他的身上还有母亲打下来的三十军棍,却一个人咬着牙拿着剑拼着一口气,独行于这沙漠之中。
那个时候,他满心只有杀到草原,杀死呼延利,杀光匈奴人为他的哥哥报仇。
结果呢?
满身是血的白衣少年跌跌撞撞踩进了流沙之中。
从最初的挣扎到放弃,其实也就一会的光景,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他在想,就这样死了也没什么不好,是他害哥哥落到这样的结局,他无颜面对爹娘和嫂嫂,就像阿娘说的,该死的人是他……可他还没有为哥哥报仇,怎么能死?
就算死,他也要杀了呼延利再死!
就是秉着这样一个信念,他即使被流沙掩埋也不肯就此死去。
他一点点一点点往外爬,顾不得背上的伤口再次撕裂,也顾不上身上再添的新伤,他只知道他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他才能为哥哥报仇。
他不知道这样持续了几日,只知道头昏眼花的时候,神离找到了他,他把他叼出了流沙之中,重见天日的那一刻,谢池南躺在黄沙中,看着头顶耀眼的太阳,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劫后余生。
他没有后悔走这一趟,但也知晓报仇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想要为哥哥报仇,他就再也不能这样莽撞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