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梦中的那声呼唤,带着欣喜和雀跃。
谢池南似是迟疑了一瞬才肯睁开眼,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此时满是怔忡,像是分不清自己身处梦境还现实,直到被风拍了脸颊才骤然清醒过来。
少年掩住面上的失态,事不关己地收回眼眸,握着酒壶的那只手却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些。
他继续靠坐在原本的地方,晚风轻拍他的袖子,发出猎猎声响,而他望着头顶的弦月,抬手饮酒,朗月清风,蓝衣少年俊美无俦的脸上满是慵懒和散漫,“有事?”
今日已不是第一次被谢池南这般对待了,赵锦绣倒也没有最初那般不高兴了。
她现在只想解决自己心中的疑问,只是隔着这么远和人说话终究不便,便皱了眉,“你先下来。”
说完见谢池南动都没有动一下,赵锦绣也没有生气,找了半天,最后把目光放在了摘星楼那座亭子上,她二话不说,一边把袖子用束带绑紧,一边把裙摆打了个结,然后一步步朝摘星楼走去。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说。
谢池南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还有一阵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忍住,往外看了一眼,这一看,他的眼皮都不由自主地狂跳了一下。
“赵锦绣,你做什么!”
赵锦绣这会已走到亭子旁了,她正想拾阶往上,闻言,抬眸朝上面的谢池南看去,扯唇一笑,“你不肯下来,我上去陪你聊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旧时好友,赵锦绣压抑了六年的叛骨和顽劣再一次呈现出来。
她从前在金陵城就连笑也是雍容大方的一抹,如今却像个顽劣少年,眼中都透着一股子狡黠。
她不再看谢池南,一边踩着台阶往上走,一边转动着手腕,多年不曾如此叛逆,虽然有些生疏,更多的却是激动。
走在亭中看不见上面谢池南是什么表情,赵锦绣也懒得理会谢池南现在在想什么。这小子来了雍州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名声弄得那么难听,和家里人关系也变得那么糟糕,就连对她也跟个陌生人似的。
她今天要不好好跟他掰扯清楚了,连觉都睡不着!
赵锦绣想到什么就去做,等走到二楼亭子里,她先是看了一眼外面,有些高,要是不小心摔下去,死倒未必,不过瘸个腿折个胳膊什么的肯定是在所难免的了。
要说怕,是一定的。
谁也不希望自己弄得那么惨,何况她要真摔了,估计燕姨又得收拾谢池南了。要是以前的燕姨,赵锦绣也不担心,顶多谢池南也就挨一顿揍,可如今的燕姨……
赵锦绣静默一瞬,更想快些找到谢池南好好聊一聊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脚踩住美人靠,手往上攀升,她正想把身子扭转更利于往上爬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身影,那身影快得如风,一闪而过就从上面一跃而下进了凉亭。
赵锦绣一怔,看着站在她对面,明显沉了一张脸的谢池南,很快又笑了起来。她收回准备往上攀升的手,一面解下束起来的袖子和裙摆,一面说,“你早下来不就好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谢池南二话不说就往外走去。
“哎!”赵锦绣忙冲人喊道:“你等下,我有话要问你!”
蓝衣少年却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他身高腿长,一会的功夫就已走了一半台阶了,赵锦绣想追上去又觉得来不及,眼珠一转倒是计上心头。
“哎呦!”
女声响在夜色里。
原本疾步前行的谢池南突然停下脚步,他并未立刻说话,而是在原地等了有一会,见身后没有跟过来的脚步声,只有时不时哀唤的女声,谢池南握着酒壶的手收紧,最后他还是咬了牙掉头回去。
亭子里,黄衫朱裙的少女蹲在地上,细白柔软的手覆在右脚腕处。
谢池南站在她面前,抿着唇沉声问,“怎么回事?”他这个视角看不到赵锦绣面上的表情,只能听到她轻悠悠的哀声,他得拼命咬牙撑着才能够阻止自己不去查看她的伤势。
只是所有的担心和紧张在看到那张如初的明媚笑脸时消失殆尽。
谢池南脸上的表情一僵,当即想要离开,赵锦绣却早就窥破他的意图,不管不顾牵住他的衣摆,月色让她那张明艳的笑脸也添了几分柔和,她仰头看着谢池南,脸上满是狡黠和灵动的笑,“谢池南,我抓住你了。”
心里也肯定了一件事,谢池南果然还是那个谢池南,不管表面佯装得多么冷漠,听到她出事也会立刻回头。
这让她想起从前和谢池南相处的日子,她跟谢池南两个人都是不服输的倔脾气,所以冷战起来特别惨烈,后来他们也就有了那么一套专门针对彼此的方法。
要是她生气的时候,谢池南不肯低头道歉就会给她买来她喜欢吃的零嘴,什么桂花糕、糖葫芦还有西街的烤鸭……她要是吃了,也就不好再跟人冷脸了。
要是谢池南生气,她就会像刚刚那样故意装作出事的样子,等谢池南回来后,她就笑着冲他撒娇。
就是——
赵锦绣看了看谢池南现在的身高,她如今要是再想跟以前似的扑到他的背上缠着他要他背估计是不行了。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见谢池南脾气更大的要走了。
她哪里能让他就这样走掉?
立刻起身追过去,牵着他的袖子,见他头也不回踩阶往下,她在他身后说道:“谢池南,你走这么快,我会摔倒的。”
谢池南没说话,却也没再一股脑往下冲,他只是紧紧握着手中的酒壶,过了好一会才沉声开口,“赵锦绣,你到底想做什么?”
听着他压抑的语气,赵锦绣也起了些脾气了,她从金陵大老远过来,他不来接她也就算了,见面了还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动不动就走!要不是担心他,她早走了。
“你问我怎么了,我倒想问问你怎么了!”赵锦绣死死攥着他的袖子,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后脑勺说,“你以前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你说过每个月都会给我写信,说过每年都会来参加我的生辰,还说会参加我的及笄礼……”她越说越委屈,眼圈也忍不住红了起来,却还是咬着牙不肯落泪,“谢池南,这些你都忘了吗?”
晚风把所有的声音都放大。
谢池南能够清晰地听到她低哑哽咽的声音,他心头微苦,喉咙发涩,开口却还是冷冰冰的一句,“忘了。”
“你怎么……”
赵锦绣不信,还欲说,谢池南却忽然回头,他在月色下的这张脸没有一点情绪,眼中也淡漠一片。他看着不敢置信的赵锦绣,嘲道:“赵锦绣,你都几岁了,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你都能记到现在?我很忙,没时间陪你玩追忆过去的游戏!”
他说完就从赵锦绣的手中拉走了自己的袖子,然后掉头往下走去。
他以为他都说得那么重了,赵锦绣肯定不会再理他了,她这样要强的性子,这次他不去哄她,估计她以后都不会想见他了。这样也好,他已经是一脚踩进淤泥里的人了,没必要把赵锦绣也拉扯下来。
他贪恋赵锦绣带给他的温暖,所以才会一次次在清醒的时候,沉溺的时候,回忆他们小时候的事。可他不希望赵锦绣再来管他,不希望她和他这样的人混在一起,更不希望有朝一日他死了,她会伤心难过……
把他当做一个陌生人,她就不会难过了。
谢池南抬脚一步步拾阶而下,他走得很快,快得甚至能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
可就在他迈下最后一个阶梯的时候,身后却传来赵锦绣的声音,“我不信,谢池南,我不信!”起初声音轻得如梦呓,后来的那声却是震声喊出的,赵锦绣站在高台上看着底下的谢池南,三步化作两步往下跑。
等走到谢池南的面前,赵锦绣死死握住他的胳膊,她仰头看着眼前的谢池南,眼中带了一些水意,神情却是这六年积累下来的坚毅。
“谢池南,你要是真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真没有把我当朋友,为什么刚才我只是喊一声疼,你就上来了?你根本就没有忘记!”赵锦绣眼圈通红,抓着他的袖子,目光执拗地看着他,“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燕姨和你的关系会变得那么差,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池南没有说话,他只是低头看着赵锦绣。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就在赵锦绣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道沉稳的男声响在她的耳边,“你真想知道?”
是谢池南在说话。
没了原本的伪装,此时的他看起来有些冷肃,竟和他的父亲安北侯很像。
赵锦绣看得一怔,过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酒壶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撞击,赵锦绣被人握住手,察觉到那里的冰凉,赵锦绣有些怔忡,她没有去挣扎,只是呆呆地看着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少年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可从前……这只手明明炙热如火。
为什么如今却如此冰凉,冷得仿佛像是从炼狱归来的恶鬼。
赵锦绣来不及询问就被谢池南牵着往前走,两旁风景在她眼前匆匆而过,她不止一次想问谢池南要带她去哪,只是看着谢池南那个冷毅的侧脸和绷紧的唇线,还是闭了嘴。
直到走到一处灯火如昼的地方,谢池南才松开她的手。
“这是……”赵锦绣看着这座锦绣庭院,怔然出声,不等她说完就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
是燕姨!
院子里没有人,只有那亮着烛火的屋中倒映出两个身影,她听到一个沉稳的男声安慰着燕姨,然后是燕姨尖锐的哭音,“你让我别怪他,可我怎么能不怪他!”
“当初要不是他想赶尽杀绝,一股脑地往前冲,春行,春行又怎么会因为保护他被匈奴人杀死!”
“该死的明明是他,是他!”
……
那些字眼明明是那么普通,可赵锦绣却像是听了一场天书,她的耳边是一阵嗡嗡的轰鸣声,不知道过去多久,她才扭头看向身边的谢池南。
月色让谢池南变得更加远了。
他明明就在她的身边,可赵锦绣却觉得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她张口想说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而低眉看着她的谢池南仿佛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了,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等拇指磨得虎口处都疼了,他才哑声开口,“现在你知道了。”
“赵锦绣,你最喜欢的兄长,我唯一的兄长是因我而死!”
他原本不想让赵锦绣知道的,即使是踩进烂泥里的他也不希望自己在她心中变成一个厌恶可憎的人。
可如今他却不得不亲自剖开这血淋淋的过去告诉她。
他做得那些蠢事,害死的人,没有未来的以后……都不值得赵锦绣再待他如初。
谢池南低头,把脸埋于漆黑深处,他说,“……别再来找我了。”
也不要再拉着他了……他不值得。
第8章 谢池南也曾骄傲过,“父亲……
谢池南已经离开了。
赵锦绣却滞留在原地忘了离开,她低着头,眼睛像是看着地上那个被灯火照映出来的身影,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耳边还有属于谢池南的回声,他的声音明明那样轻,那样平静,可赵锦绣却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被拉扯出来几丝刺骨的疼意。
周遭都是空旷的凉气,她抬手捂在心口处,不知为何那里竟有些疼,她想起谢池南刚刚说的话,“赵锦绣,你最喜欢的兄长,我唯一的兄长是因我而死!”
她已经记不清她听到谢池南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了,只记得自己心跳明显漏了一拍,呼吸也彻底停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谢大哥的死居然会和谢池南有关。
可如果是这个原因,有些事情也就说得通了,为什么那么喜欢谢池南的燕姨如今会用那样的眼神看待谢池南,为什么李妈妈缄口不言神色难过,还有为什么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会变成这样……赵锦绣想到自己先前来找谢池南的时候,还信誓旦旦想着不管谢池南和燕姨之间有什么矛盾,她都一定会让他们母子重修旧好。
这世上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可如果谢大哥真是因为谢池南而死,她该怎么劝说燕姨原谅谢池南?手心手背都是肉,死去的活着的都是燕姨的儿子,她想这世上最难过的就是燕姨了。
夜里忽然传来沉闷的一道开门声。
赵锦绣循声看去便见穿着一身黑衣劲装的谢平川走了出来,他今年四十多了,比起赵锦绣印象中的样子要显得更加冷肃,从前在金陵的时候,她还能在谢伯伯的脸上看到清淡的笑意,如今却只看到浓浓的疲惫。
这几年有变化的不止是燕姨和谢池南,功满大汉的谢伯伯也变得沧桑了许多。
“谢伯伯。”她忙敛起心神走过去给人请了一个安。又抬眸看向那扇覆着素纱的菱花窗,在她怔忡的这一段时间里,那里已经没有人了,赵锦绣想到刚才恸哭不止的燕姨,心里也有些难过,不由压低声音问道:“燕姨睡了吗?”
“嗯。”
谢平川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四周,见没有那个熟悉的少年身影,眼中微黯。再次看向赵锦绣的时候,眼中又恢复成了平日在军营时的模样,低声问她,“阿南带你来的?”
他刚刚在屋中就听到了外头的动静。
下人早就被他打发走了,自然不敢违背命令折回来偷听,唯一敢来他们院子的也就只有这两个小孩了,又看了一眼赵锦绣的神色,他静默一瞬,哑声问,“都知道了?”
赵锦绣没有隐瞒,点了点头,“谢伯伯,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很轻,神情却带着紧张和急切,说出口的话还带了一些彷徨,被风一吹,支离破碎,赵锦绣放在身子两边的手紧紧握着,看着谢平川犹豫问,“谢大哥他……真是因为谢池南的缘故才会离开人世的吗?”
谢平川负手站在长阶上。
清透的月光,照亮了整座庭院,却照不进人的心里去,谢平川低眉看着眼前的少女,迟迟都不曾说话,须臾,他才开口,“跟我过来。”
赵锦绣忙抬脚跟上。
她跟着谢平川走到一旁的石桌,看着他坐下,也跟着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