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年,他一次次走,一次次研究,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却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风又大了一些。
谢池南的脸上却一丝表情都没有,他驱马往前,想如往常一般去捡起那些残骸。
如果有人常来此处,就会发现这些年这座沙漠里的残骸越来越少了,倒是远处月牙山上的无名坟墓越来越多。
神离还未前行,他的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呼唤。
只是短短一个呼吸的光景,谢池南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刚刚还挺直的脊背忽然就变得懒惫起来,握着缰绳的手肘微曲,而他眼中的漆黑幽深也变得散漫起来,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声响,谢池南侧眸回头。
风卷起他的马尾,青丝迷了他的眼,那真是一张俊美无俦的年轻脸庞,那眉那眼甚至于连下颌都被造物主偏宠,找不出一丝缺点,俊美年轻的少年郎就这样散漫地擎着缰绳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傅、陶二人,等两人近到跟前,他才开口,语气是素日的漫不经心,声音含着笑,“怎么跑这来了?”
“你还问我们?”陶野驱马疾驰一路,气有些喘,这会看着谢池南有些气鼓鼓地说,“你怎么又一个人跑这鬼地方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越过谢池南朝他身后的沙漠看了一眼。
和很多雍州城的百姓一样,他也不喜欢这个沙漠,倒不单单只是因为匈奴人,而是他十岁那年曾被家中恶仆挟于此处,要不是谢池南和傅玄发觉不对劲,一路跟了过来,还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
今日要不是谢池南在这,打死他也不会再来这个鬼地方。
谢池南也知道他不喜欢这个地方,笑了笑,“闲着无聊随处逛逛罢了。”他说完就调转马头,“走吧。”
他驱马前行。
陶野舒了口气,连忙跟上。
傅玄也没有在这个时候开口,而是等到了雍州城外,才和谢池南说,“你家里来人了。”看着谢池南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怔忡又变得漫不经心起来,他心中轻叹一口气,继续未完的话,“平阳郡主来了,她要见你。”
话音刚落,傅玄就察觉谢池南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僵住了。
*
谢池南驱马向谢家驶去,路上行人匆匆,两旁摊贩也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头顶是耀眼的红日,雍州的落日要比金陵城的好看许多,辽阔的天空逶迤出一片红,像打翻了的胭脂,金光破泄,依旧耀眼,蓝衣少年却顾不得去看这美景,他只是骑着马一路前行。
他的身影被落日拉得很长。
可一路策马前行的他,在看到那座熟悉的府邸时忽然又慢了下来。
谢池南握紧缰绳看向前方,神离疾驰一路,如今被迫停下倒是可以喘气了,这么多年,谢池南很少被喊回家,燕氏不想见到他,逢年过节都不肯让他回来,谢平川却不希望他们母子变成这副模样,每次在家的时候都会喊他回来,可每次被燕氏看见,免不得又是一顿责罚。
破碎的茶盏,断掉的鞭子,脸上身上的伤好了又添。
谢池南不曾有过一句怨言,也从来没有怪过他的母亲。
如果发泄能让她变得平和能让她不再日夜难眠,谢池南愿意自己的身上再添几道伤口。
要是往常谢家找他回去,他必然不会犹豫,于他而言,左右也不过是多挨几下鞭子受几顿冷眼罢了。
可今日——
看着不远处的府邸,谢池南的心中竟生出一阵犹豫和迟疑。
他很少,不,他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若真要说有,也是在很多年前了。
那个时候父亲的委任刚刚下来,他和母亲还有兄嫂得一起赶往雍州。他在金陵有许多好友,但和他们,喝顿酒吃个饭,说几句也就散了。唯独对赵锦绣,那一番辞别的话竟是久久无法说出口,那是他生平第一次那样犹豫,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跟赵锦绣开口。
最后还是赵锦绣找到了他。
那是一个大雪天,也是他要离开金陵去往雍州的前一天,他在屋中踌躇良久,最终还是牵着神离想去找赵锦绣,不想刚走到门外就看到赵锦绣裹着一身大红斗篷从马上下来,她没带人也没撑伞,踩在厚厚的雪地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朝他走来,鹅毛般的雪花沾在她芙蓉一般的脸上很快就化成了水,她那双鸦羽般的眼睫上也沾了雪花,看着像是要哭了。
“谢池南,你要去雍州?”这是她找到他后,问的第一句话。
“是啊。”谢池南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是这样回答的,他双手环胸,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低眉看着赵锦绣笑道:“以后就没人跟你吵架了,赵锦绣,开不开心?”
可他所有的镇定、伪装却在赵锦绣红了眼圈的那一瞬溃不成军。
他看着少女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扑簌簌往下掉,泪水和雪水融在一起,偏她倔强的很,一边哭一边拿手背去擦脸颊,她力气大得像个男孩子,一点都不在乎她那张脸,很快那娇花一般的脸颊就被她狠狠擦出了一道红痕。
那是谢池南第一次产生一种名叫慌张的情绪。
他手足无措,再也无法维持他的从容,他想安慰她,想把手覆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一揉,张口却还是赵锦绣平日最讨厌的话,“赵锦绣,别哭了,你哭起来真的好丑啊。”
就像被燃起的炸.药桶,赵锦绣狠狠推了他一下掉头就走。
谢池南那会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有些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头,抬脚刚想追上去,却见原本已走了一段路的赵锦绣忽然又掉头走来,她把一个护身符狠狠扔到他的身上,漫天雪花之下,红衣少女眼圈还红着,声音带着滔天的怒气,“谢池南,亏我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你要走了都不知道和我说一声!”
她就像是被自己的伙伴给抛弃了,孤零零得可怜极了,却依旧有她的傲骨,倔强得像一支傲然的寒梅,不肯低头。
那一日他们在雪中对视良久,最后还是谢池南先低了头。
谢家二爷谢池南是多么不羁的少年郎,当今陛下都曾赞他少年无畏,满金陵的少年郎都羡慕他的恣意洒脱,金陵城的少女更是贪恋他骄傲夺目的容颜,盼他一顾,可那日他却在他小青梅的注视下低了头。
黑色的皂靴踩在雪地上,发出不轻不重地吱吱声响,他披着一身玄青色羽缎斗篷,踏着风雪一步步朝她走去。
“好了,别哭了。”最后他把她抱在怀里,不顾赵锦绣的挣扎踢踹,低声解释,“不是不跟你说,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和你说。”
……
“谢池南!”
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
谢池南神情怔愕地抬头看去,看着出现在谢府门前的少女,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谢池南以为自己身处梦中,亦或是还陷于旧日的回忆中不肯醒来,他看着绯裙少女眉眼含笑朝他走来,好像又回到了六年前金陵门口,绯衣少女骑着马朝他奔来的那一刻。
那一日,少女拿着一只大包袱,里面装满了他平日喜欢吃的东西。她站在他面前,气喘吁吁说,“谢池南,你不准忘了我!”
“你答应过我就算你去了雍州也会每个月给我写信,不能有了其他朋友就把我忘了,你说过的,我永远都是你最重要的朋友,你要是把我忘了,我就杀到雍州好好抽你一顿!”
她还说,“谢池南,等我去了雍州,你要来接我,你还要带我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
“谢池南……”
“谢池南!”
……
旧日里的女声和身边的女声交叠,谢池南低眉,他看到一张芙蓉娇花的脸,她仰着头,神色略有些不高兴地看着他,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带着从前的亲昵。
“谢池南,我都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才回来?”
第6章 他们说谢池南变了,赵锦绣……
这几年,谢池南不是没有见过赵锦绣,也不是没有想过她。
十二岁那年,哥哥战死沙场,他被母亲鞭打驱逐,在沙漠九死一生的时候,除了想未完成的复仇,想他的爹娘,想他刚刚出生的小侄儿,想得最多的就是赵锦绣。
他在想,如果他死了,赵锦绣会不会伤心难过?她其实一点都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么坚强,她怕虫怕蛇还怕黑……最怕的就是一个生命突然的离逝。
他们在书院一起养得那只小猫,其实身体早就不好了,即使被他们悉心照料也还是没熬过,就这样一只才认识几天的小猫,都还没建立多少感情,她都能抱着它难过很久,要是知道她的好朋友死了,还死得这么惨烈,她应该又要哭了吧?
他最怕她哭了。
可他又想,如果赵锦绣知道是他害死了哥哥,那是不是也会变得和阿娘一样,恨他讨厌他?一定会的吧,她那么喜欢哥哥,从前还一直吵着嚷着要给大哥当新娘子,如果她知道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他,她一定不会再搭理他了。
她嫉恶如仇,爱憎分明,喜欢和讨厌永远那么清楚。
这六年,他没再给赵锦绣写过一封信,其中也有这么一层原因在,可其实每一年,他都还是会跑去金陵看她。
他答应过她的。
即使去了雍州,他也会每年回去陪她过生辰。
他第一次回金陵,是他九死一生回到雍州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也没有人找他,他拖着这副残躯跑到傅玄家里养伤,还没养好就听到了宣国公夫妇出事的消息,他那个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其实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耳边轰鸣,心脏狂跳,唯一的念头就是“赵锦绣的爹娘没了,那赵锦绣怎么办?”
他就那样拖着还没好全的身体,不顾傅玄的阻拦,骑着神离去了金陵。
到金陵的那日,正是宣国公夫妇出殡的日子,漫天飞雪,街道两侧都是一片素白,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赵锦绣,她穿着一身素服抱着牌位沉默地走在棺木前。
她的脸比那日的雪还要白,脚步也有些晃。
有很多次,所有人都以为赵锦绣会就此倒下,她的堂兄、表哥都想替她拿着牌位,可赵锦绣却只是抿着唇摇头,然后死死抱着牌位,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走得很艰难,却硬是咬着牙没有摔倒。
甚至等宣国公夫妇入土为安后,她也还是冷静地回到家操持起别的后事,旁人都说赵锦绣变了,从前肆意顽劣的赵家女终于长大了,可人群离开,他看着赵锦绣回到房中,隔着那薄薄的一扇窗子,谢池南能够清晰地听到里面发出她想遮掩却又遮掩不住的呜咽声。
像失去庇佑的小兽,只能在漆黑的夜里,一个人舔舐自己的伤口。
赵锦绣那日在屋中哭了有多久,他就在风雪中立了有多久,从黄昏到天黑再到天色重新微白,他几次想进去,最终却还是抿着唇站在外面。
第二日,赵锦绣梳起妆容锁起旧时玩闹的东西,像一个小大人一样管教下人照顾幼弟,而他面临随时都会倒下的身体,没有同她打一声招呼就回了雍州。
后来的几年。
每回赵锦绣的生辰,他都会去金陵。
他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只是远远看着她和别人觥筹交错,看着宴席结束后她收敛笑容的脸上满是疲惫,看着她回到房中虚脱地倒在床上。
他们都长大了。
再也没有办法回到从前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了。
……
“谢池南,你想什么呢?”耳边又传来了赵锦绣的声音,谢池南也终于从过往的回忆中抽身出来,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听着她不高兴的嘟囔,“谢池南,你以前还说八抬大轿来接我,你个大骗子。”
少女神情如故,谢池南握着缰绳的手却微微收紧,脑中还闪过一句话——
他想和她说,赵锦绣,你的谢池南已经死了,他死在永泰十九年,死在那一场他亲手造成的屠杀中,再也回不来了。
可他的脸上却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只是散漫的,甚至是有些淡漠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乌黑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情绪,就像是在看一个只是有些熟悉的故人。而后,他什么都没说,翻身下马,背着赵锦绣抬手抚到神离头上的时候,他才若无其事地搭了一句话,“你怎么来了?”
语气漠不关心,没有一丝欢迎。
赵锦绣这些年学着察言观色,自然察觉到了谢池南的不对劲,久别重逢的喜悦僵在她的脸上,看着谢池南颀长挺拔的背影,她轻轻蹙起眉。
比起几年前与她差不多高的谢池南,现在的谢池南要比她高很多,他就像一株参天大树,赵锦绣得仰头才能和他说话。
见他背对着自己,明明还是从前那张熟悉的面容,赵锦绣却感受到了极度的陌生。
这不是她认识的谢池南,这不是她记忆中的谢池南。
心中的迟疑和谢池南的反应让赵锦绣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谢家门口又传来一道温和的嗓音,是李妈妈出来喊她了,“郡主,风大了,夫人让您回屋去。”
李妈妈边走边说,走近了才瞧见谢池南的身影,她慈祥脸上和蔼的笑容一顿,但也只是一会的功夫,她就过来给谢池南请安了,语气温和地喊人,“二少爷回来了。”
“正好也该吃饭了,您和郡主快进去陪夫人用膳吧。”
谢池南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赵锦绣倒是重新拾起一个笑容说道:“知道了,我们这就进去。”她从小就和谢池南亲近惯了,虽然谢池南今日看着怪怪的,和记忆中的他有些不大一样,虽然她心里的确也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不高兴,但这并没有消磨掉她对谢池南多年以来的亲近。
谢池南是那个从小陪她一起长大,谁欺负她就打谁,即使自己说着她丑她不好看,可要是听到别人在背后议论她,绝对第一个冲出去帮她打人的人。
她的谢池南永远相信她,即使所有人都不信她,他也始终站在她的身边。
或许他最近有什么心事吧。
想到这,赵锦绣心里那一点点不高兴不舒服也就没了,她正想同从前那样去扯谢池南的袖子,顺带再和这个家伙好好聊一聊,却发现谢池南已牵着神离先她一步向前走了。
手停留在半空,连片衣角都没有牵住。
赵锦绣神色呆怔看着半空中的那只手,好一会,她才迟疑般抬眸看向离开的谢池南,他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现,依旧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连回头叫她一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