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栾接过饼。“不知道叫车么。给你的月钱不算少,总不至于连车也叫不起。”
哪里还有月钱,都叫买豆兰腊买光了。
姚星潼悲戚戚地想。
“多走路,锻炼身体。”
顾栾把饼举到嘴边,张嘴要咬,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没头没尾地对姚星潼说:“若是外面有人欺负你,能打便打,能骂便骂,顾家不会让你受这种委屈。”
姚星潼怔了怔。
这里的“顾家”,恐怕只是指顾栾一人。
上次顾连成的做法到底还是给她留下一片阴影。
她垂眸,瞥见一道红:“咦,娘子,你的手怎么流血了?”
一道殷红血迹,顺着顾栾的手指蜿蜒而下,一直流到方桌上。
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
顾栾这才发现自己流血了。
他摊开手,掌心赫然一道寸长的伤口。不消说,肯定是方才练剑不小心磨的。
姚星潼看别人受伤,自己同样的位置也会隐隐作痛。她一把捉住顾栾的手,两根指头挤住伤口,不想让它再流血。
将顾栾的手整个捧在手中,姚星潼才发觉,顾栾的手掌比旁人要薄很多。皮肤摸上去也不是娇嫩柔软,而是薄的发脆。
略微奇异的触感,她在大婚那日被顾栾牵手时便感觉到了。但和只用手背触碰相比,亲眼看、亲手摸,更加直观,更让她惊讶。
这么薄、这么脆的手掌,不戴任何防具就这么练,不痛才怪,磨破皮也是正常。
顾栾手背看起来光洁细腻,粉中带红。可摊开手心,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有绣花时戳的针眼。
薄到只有一层皮,甚至看不见掌纹。
姚星潼下意识伸手轻轻摸了摸,只触一下便缩回来,唯恐把顾栾的手皮搓破了。
皮肤薄到她不知道要怎么包扎。包住了伤口,绢布会划破别的地方。
凤仙花汁染的指甲已经褪色,变成浅浅的粉红。
“怎么会这么薄,很容易受伤的……要不咱以后天天炖猪脚,补一补手皮?”
顾栾额角爆出青筋。
他从未把手给别人看过。
男子的手与女子的手有很大区别。骨节大小他改变不了,为了女装能达到瞒天过海的地步,只能通过磨砂将皮肤变得同女子般一样细腻薄软,而不是粗糙。
姚星潼这么捧着他的手,他有种自己被扒光了看的错觉。
他猛地把手抽回。
“补什么补,小伤而已,谁叫你碰我手了?”
第17章 . ①⑦吃酥饼 如今再想想,倒是怂出几分……
一个多月的相处,姚星潼已经习惯了顾栾的脾气。她跟着顾栾站起来,心疼道:“补不补什么的,日后再说。流了这么多血,我先给娘子简单包扎一下。”
“不用你管。”
姚星潼不依不挠:“那撒点止血粉?”
“你怎么婆婆妈妈这么多事!我说了不包就是不包,你听不见吗!”
说罢,顾栾把姚星潼推了趔趄。
还好他注意收了力,不然姚星潼肯定要跌个跟头。
衣摆扫过,被顾栾咬了一小口的酥饼掉到地上。里面枣泥混着鲜花的馅儿落下来好几块,附近青石板缝隙中的蚂蚁倾巢出动,欲搬回去做冬天储备粮。
姚星潼拎起掉在地上酥饼,不知所措。
阿林把剩下的酥饼重新包好,宽慰她道:“姑爷,不用管小姐。小姐一直这样,不是特别严重的伤口不会管的,睡一觉就结痂了。”
身为郡府千金,对待伤口却如此不上心。万一伤口感染,治都治不过来。之前县里就有个南方逃难来的流浪汉,腿被钢丝划一道口子,没钱治,没过几天就在村口凉了。
“都流血了。而且,十指连心,肯定很疼罢。”
“姑爷不用担心。那点小伤对小姐来说,跟被蚂蚁咬一口差不多,不碍事儿的。与其关系小姐的伤口,倒不如想想怎么哄她。方才小姐对姑爷动了手,定是生气了。”
姚星潼抓住重点:“动手才是真的生气?”
“我跟小芮琢磨出来,是这样的。若只是闹着玩玩,小姐顶多嘴上不饶人,霹雳啪嗒一顿损就算完了;一旦动手,才是真的生气。”
难怪前几次顾栾呛她,没过一个时辰就重归于好。原来是没有真生气。
让顾栾动过手的,好像也只有瞎了眼的地痞流氓。
可是今日她明明只是关心顾栾,想帮她处理伤口而已,还买了她爱吃的酥饼,顾栾竟真的生气了。
“你说的这个准不准?”
“大概,是准的吧……姑爷要是拿不准,可以在偷偷跟着小姐,看她生气没有。”
这倒是个好主意。
姚星潼让阿林把酥饼端到厨房热热,悄摸摸跟上顾栾。
***
顾栾在桌旁坐下。
因为脱离枝头太久,桌上的豆兰腊渐渐失去水分,枝叶干枯,往桌上落了几片花瓣。
顾栾抬手,往花瓣上滴了一滴血。
圆润的血珠落在中凹花瓣上,被完整包住,跟蓝色交相辉映,乍一看像颗妖艳的红宝石。
这是他选择的路。
他既然同意女装保命,必要承受相应的束缚。比如特意练薄的胸背,穿繁琐的裙子,每日用砂纸打磨光滑的手掌。
可他又不想真的同那些弱不禁风的女人一般,受点小伤就唏嘘半天,绢布裹了一层又一层,美眸含泪惹人垂怜。
所以为了向自己证明,他还是个男人,这些伤口他从不理会。受的伤多了,渐渐的也不觉得疼。
他总是嫌弃姚星潼不够男人,说白了,更是怕他自己慢慢被女装外壳同化。
伤口的血流的少了。手上总是受伤,身体似乎也进化出快速自我修复机制,不一会儿就产生了痒意。
咚咚咚。
有人敲门。
“小姐,是我。”
季婆的声音。
季婆给顾家做了一辈子事,顾连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像是家里的一个隐形长辈。顾栾平日很是敬重她。
“进来罢。”
季婆端着热腾腾的酥饼进来。她花白头发,佝偻腰背,慈眉善目的,“小姐,姑爷问你今日想在哪儿用饭?”
顾栾梗着脖子:“自然还是在左室。”
“那便好。姑爷还以为小姐气的不想吃饭了,正担心呢。”
“呵,惹我生气,凭什么是我不想吃饭,是他不该吃才对。”顾栾翻白眼,忽然想到姚星潼瘦弱身板上的星星墨点,改口:“不行,他必须吃。”
“小姐还是心疼姑爷的。这是姑爷给小姐买的枣泥鲜花饼,凉了,方才热过,姑爷说,小姐吃一口就算原谅他了。”
趴在门外偷听的姚星潼顿时急得抓心挠肝。
她可没让季婆这么说!
按照阿林的说法,顾栾这回是真的生气,不好哄的。她是怕顾栾气的不肯吃饭,晚上饿肚子,才叫来季婆,想着她是府上的老人,顾栾多少得给她几分面子,吃点垫垫肚子。
吃饭最重要。原不原谅什么的,都得往后排。
什么吃一口就算原谅了啊,她还没琢磨出哄顾栾高兴的法子呢。
“心疼他个屁。他不吃,饿瘦了,出去挨欺负,还得我给他擦屁股。哪家的赘婿是这样的啊。”
顾栾没好气道。
话虽如此,他抬手端过酥饼,将最上头夹的字条抽出来。
姚星潼公正娟秀的笔记映入眼帘:不想包便不包,娘子的话最大。只是,能不能赏个脸,吃口饼?
末了,配一张谄媚笑脸。贱兮兮的耍赖。
顾栾看着,竟是给气笑了。
他的傻夫君,干啥啥不行,认错第一名。各种躺平任打,字条插画,好吃的好玩的,一股脑儿往人眼前堆,然后从门缝、窗缝趴着瞅人反应,每次顾栾刚准备生气,被他的小眼神一戳,气就全漏完了。
季婆接着说:“姑爷还说,小姐既然与他皆为夫妻,那么不管是他入赘还是小姐出嫁,总归是要一起生活。夫妻间,最是要相互体谅。比如拿今天的事儿为例,他是心疼小姐,怕小姐疼,才执意想给小姐包扎。小姐不妨换个角度想,若是姑爷受伤了,你关心他,肯定不想遭冷脸……”
顾栾狐疑,“他当真这么说?”
季婆面不改色:“当真。姑爷因为小姐推他,方才抹着眼泪把酥饼交给我的。”
她摇摇头,接着惋惜道:“虽说男人哭起来不好看,但是姑爷白净净的小脸儿上挂串儿泪珠,还怪惹人心疼。”
姚星潼在门外听着,生生要背过气去。
她以为季婆有能耐,谁知竟是个最不靠谱的,睁眼编瞎话连草稿都不打。她何时说过夫妻相互体谅的话?又何时哭哭啼啼?
顾栾现在肯定嫌她又烦又娘。
糟透了。
她想离开找个地缝钻下去,但又忍不住暗戳戳地期待,万一,万一顾栾真的吃了酥饼呢。万事皆有可能啊。
看着字条,顾栾忽然想起他在府中初见姚星潼。
当时,他才与顾连成吵过架,心里烦得不得了,一出门,遇见个怂巴巴的小赘婿,更是火大,所以凶凶地瞪了他一眼。
好像把人吓得不轻。如今再想想,倒是怂出几分可爱。
顾栾失笑,执起酥饼咬下一口。
窗后一个影子忽然闪过。然后是一阵小碎步。
傻的,连偷看都不会。
季婆目露精光,满是褶子的脸上扬起意味深长的笑。
“夫妻之间就是这样,床头打架床尾和。一个人生气,另一个就得低下头来哄着。若是两人都是倔脾气,谁也不肯让谁,日子就过不舒坦。依我看呐,姑爷的脾气正好对上小姐的性子,老爷夫人的眼光准没错。小姐您平心而论,虽然莫名其妙推了姑爷,可谁也不想——”
顾栾被她叨叨叨叨地烦了,张嘴就要把她剩下所有的话堵回去:“说的这么煞有介事,跟你结过婚很有经验似的。”
季婆一辈子未婚,顾连成给她养老。
季婆:……
真不知道姑爷是以什么样的胸怀忍到现在还没和离。
为了那点月钱,放弃做人的尊严,值得吗?
她挺直腰杆,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不想伤害关心自己的人。”
然后“砰”地把门关上了。
***
晚上熄灯。姚星潼躺在地上,侧脸看床,磨磨蹭蹭想跟顾栾说几句话。
不知道季婆用了什么神奇的方法,让顾栾如此轻而易举就消气了。顾栾生气的点大多很奇怪,时常把她弄得莫名其妙,但姚星潼想,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小被养刁了很正常,顾栾还是很关心她的。
“娘子,你睡了吗?”
声音小小的,刚好够顾栾听见。
顾栾用力翻了个身,表示自己没睡着。
姚星潼继续小声说:“娘子,你不生气啦?”
顾栾从鼻子里嗯一声。
“娘子,你手还疼吗?”
顾栾嗯了两声,表示不疼。
“娘子,我今日遇到杜堃啦。”
方才吃夜宵时,阿林溜进来替季婆带话,说闲暇时多讲讲身边的人、经历的日常,有助于在无形之重拉近双方关系。
姚星潼这便趁热打铁,用上了。
“嗯。”
“娘子,你知道杜堃跟我说了什么吗?”姚星潼躺不住,半坐起来,期期艾艾地看向顾栾的被窝。
她为杜堃是断袖的事情结结实实吃了一惊。只是进门就遇上顾栾生气,吓得她立马拉起一级警报,把杜堃的事儿直接忘了,准备睡觉了才想起来。
顾栾又嗯一声。
“他跟我说,他好像喜欢男人。”
“嗯。”
这次的嗯带了些不耐烦的意味。
顾栾皱着眉想,睡前跟他提别的男人,姚星潼是什么意思?娘子就躺在一米以内,他居然在想男人?
至于那个杜堃,他连他长什么样都忘了,更不关心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察觉出顾栾的不耐烦,关于这个话题,姚星潼就此打住。
“娘子,你是不是困了,那我就说最后一句话。”
“嗯。”
她鼓足勇气:“你能给我点钱吗?”
第18章 . ①⑧王巡抚 难道真的是柳下惠?……
姚星潼眼巴巴看着顾栾。
她实在没钱了。
当得知在郡府能领到的月钱数后,她当机立断,趁着婚礼,把李氏之前偷偷塞给她的银子送了回去。
那些钱是李氏好不容易攒的。她在家既要对付刁钻婆婆,又要提防几个小姑子,没有点钱肯定不行。
反正她在郡府有吃有穿,没什么花销,每月月钱算得上丰厚。
谁知,这个月月初,她就把所有钱贡献给了桌上那枝豆兰腊。
“原来真是没钱叫车。”顾栾小声戏谑,“亏我还以为你良心发现,知道锻炼了。”
姚星潼没吭声。
其实她不是为了要钱坐马车,而是要去买螺子黛。
因为她的面部线条太圆润,眉毛也淡,每天需要大量螺子黛描画,才能勉强绘出男人那般浓密的眉毛和硬朗的面部线条。
螺子黛不便宜。之前她从家里带来两只,有一只叫她失手淹了,不然还能再撑一个月。
“要多少,问阿月要就行了,不必同我打报告。”
阿月是高氏手底下的丫头,负责每月从高氏那儿领月钱,给郡府上下仆役发放。
“知道了,娘子。”
“话说完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