恃宦而骄——黑糖茉莉奶茶
时间:2021-10-21 01:46:38

  他借着万岁的庇护,这才入了罗家院子,跪在恩施堂前。
  如今两个时辰了。
  祭台上,一枚银色素放在台子上,在烛光下闪着光。
  谢延见她如此,眉宇间的郁结缓缓升起,却又不再说话,只是转身直接进了大雨中。
  “万岁。”绥阳大惊,犹豫地看着太后,低声说道,“娘娘,万岁,万岁,求您别怨他……”
  他说了好一会儿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连忙撑着伞冲了出去。
  明沉舟回神,愣愣地看着那个小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她不想这样,却又不知道如何面对谢延。
  舅舅不曾教过如何面对一个帝王。
  屋内陷入寂静之中,雨声大得似乎要撕破天际,水流声不断,屋内的烛火在风中阴暗摇曳。
  明沉舟站在一侧的柱子下,沉默地看着谢病春。
  “娘娘。”龚自顺带着几个师弟自大雨中走来,蓑衣早已盖不住雨,“明日还是大雨,怕是要多买几层油布了。”
  “若是有何需要,只管直言。”明沉舟闻言,低声说道。
  “没有什么需要。”裴梧秋粗声粗气地说着,目光落在谢病春身上,“万岁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门口都是书生,若是被发现了,你可讨不了好处。”
  明沉舟蹙眉。
  水琛连忙拉着他的袖子,无奈说道:“好了,三师兄,你明明关心小师弟的,为何总是凶巴巴的。”
  裴梧秋抽回袖子,冷笑一声:“我才不关心他,无论你们说什么,便是他害的师傅。”
  “三师兄!”
  “师傅就是为了他才千里迢迢自钱塘来到……”
  “闭嘴!”一向温和的龚自顺突然怒斥一声,“下去,这么多事情还没做完,哪来的心情拌嘴。”
  水琛闻言,立刻拉着裴梧秋回了内屋。
  争吵中心的谢病春依旧脖颈低垂,好似一只落了水湿漉漉的黑鹤,跪在此处沉默。
  “说不怨你是假的。”龚自顺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开口,低声说道,“可我又知怨不了你,便是没有你,老师也是要走这一遭的。”
  “可我不敢怨他,我是第一个陪着老师的人,二十五年了,见证了所有的一切,他在我眼中当真是如神明一般光洁。”
  “人人都在学做君子,可我觉得他便是君子,可君子总是活不久的。”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屋内水汽浓重,好似要在脸上凝出水珠来。
  大雨滂沱,砸在屋檐上发出巨响,水珠顺着屋檐如水一半注下。
  “你也别听了三师兄的话难过,他是孤儿,当年被扔在学院门口,与你一般,都是老师一手养大的。”
  “老师如你父,便也如他父一般。”
  远处闷雷惊起,震耳欲聋。
  闪电惊起,闪出堂前那张毫无血色的冰白脸颊。
  “水琛性格最是洒脱,可那几日也是夜夜日哭,更别说了最是喜欢你的二师兄和五师弟,他们更是烈火煎熬,片刻不得安宁。”
  “龚老师。”明沉舟上前一步,挡在他和谢病春之间,低声哀求道,“别说了。”
  龚自顺温和地看着她,眼底通红,眼底却好似含着泪,在烛火中如波而动。
  “我们师兄弟虽然相差十五岁,性格各异,家境不同,可一向极为和谐。”龚自顺低声说道,“我自诩最大,便对余下几个师弟多了一份责任。”
  “放游消失那日,正是我照顾他的时候,他一向体弱,老师为他寻遍良医,皆说活不过二十岁,每一次他生病,都是老师,我和诸位师弟衣不解带照顾的。”
  明沉舟听得眼眶泛红,心如刀割。
  “可这一切都不是他自愿的。”她哽咽说着,“你们不是最爱他吗,为何还要指责他。”
  “没有人会背负血海深仇,还能安然躲在一处的,你们爱他,怜惜他,那你们更愿意看到一个面对宁王府惨死,挫骨扬灰都无动于衷的人吗。”
  “你们舍得吗?”
  地上的水流已经汇聚成一条小溪,声音在雨声中被模糊地只剩下悲意。
  龚自顺沉默,眼底痛苦而挣扎,可当他看着倔强的明沉舟,又看着地下跪着,纹丝不动的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若清教出来的孩子,总是伶牙俐齿。”
  他自袖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谢病春背后:“娘娘说得对,我舍不得,老师更是舍不得。”
  “这是老师送给你的。”
  一直沉稳不动的谢病春终于有了动作,身影僵硬,抬眸去看排位上的名字,唇色青白。
  “我不知是什么东西,但我也猜的出来,想来是断绝关系的书。”
  明沉舟猛地瞪大眼睛。
  “这么多年来,老师这个暴脾气也惹了许多官司,多亏了你处处维护,我们都知道的。”
  那对浓密的羽睫微微颤动,好似一只在大雨中的黑蝶在下一刻就要不堪重负摔落了下来一般。
  “弑师这么大的罪名。”龚自顺低声说道,“老师怎么敢让你背上。”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
  “断了是好事,不用再跪了。”龚自顺搭在他的手臂上,用力把人拉了起来,目光凝重而深沉,好似把他完完全全可在眼底一般。
  “大仇得到,你,自由了。”
  他眸光一低,便看到那个戒子,神色柔和下来:“那年生日,老师要打磨这戒子差点被铁烙了,回头却哄你说是点蜡烛烫的,还逼着我也不能跟你开口。”
  ——“给你的十岁生辰礼物,过了十岁算大人了,压的住那些鬼神乱力,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江南一代,自小孩出生,是要送银首饰辟邪压祟的,可若是体弱多病的小孩却是带不得。
  最是不信的人,偏偏选了相信。
  龚自顺亲自把戒子带到他的手指上,笼着他的手,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离开这里吧,小迢。”
  “长命百岁啊。”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羽睫上凝结的水珠终于惶然落下,在冰白的脸上留下一道水渍。
  龚自顺抿了抿唇,最后把信强塞到他手心,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内室。
  谢病春好似一座冰雕站在殿中,耀眼的烛光落在他身上只是晕开一层层光晕,丝毫不能融化其半分寒冷。
  “谢迢。”明沉舟惶惶叫了一声,觉得他好似要随着那根蜡烛一般,燃烧殆尽。
  “娘娘。”
  谢病春站在屋内,目光迷茫,唇颊雪白。
  漫天雨幕悉数落在那双漆黑的瞳仁中,就像当日宁王抱着毫不知事的小谢迢敲响了罗家大院时,小谢迢只是睁着眼盯着雨幕看。
  “我,没家了。”
  许久之后,他唇齿微动,嘴角缓缓落下一道血痕来,可他的神色却又格外死寂。
  明沉舟蓄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你还有我。”她上前把人紧紧抱在怀中,盯着排位上的名字,只觉得心如刀绞,“谢迢,我带你回家。”
  谢病春缓缓闭上眼,掩盖住漫天雨雾,好似被扒皮抽筋一般,只剩下一口微弱之气。
  “娘娘去哪,我便去哪。”他轻声说道。
  “你生于艳丽富贵的西南,长在斯文秀气的江南,你若是想回云南,我们就去云南,你要是想去江南,我就带你会江南。”
  “我陪你一起,生未同时,死愿同寝。”
  明沉舟按着他冰冷的脖颈,滚烫的唇在他冰冷,尤带着血丝的唇上坚定地落下一吻。
  四月十五,罗松文棺椁出京的日子,全城出动,锦衣卫不得不出面维持秩序,却不料在结束时发生一点小插曲。
  有两个刺客刺伤了司礼监掌印谢病春,后被伏诛,摘下面罩才发现是郑府的两个主事。
  随后郑江亭被发现在小院中悬梁自尽,破落的院中只剩下一件水袖长裙。
  五月十八,权倾天下的司礼监掌印谢病春不治而亡。
  万岁下旨厚封,却又撤西厂,永不复起。
  五月二十,太后病重。
  谢延一下朝连着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匆匆跑到瑶光殿,只见明沉舟躺在床上双眼紧闭。
  “娘娘。”他站在门口,低声喊着。
  明沉舟睁开眼,看着面前满头大汗,神色惶然的小皇帝,一时间竟怔在远处,满嘴的谎话再也说不下去。
  这一眼,他好似回到刚到瑶光殿时的模样,不安慌张。
  明沉舟一慌,下意识想要掀开被子,却又在最后一刻忍了下来,只是愣愣的看着她。
  谢延睫羽微动,眸光幽深,不错眼地看着她,突然无声地落下泪来,孤孤单单站在门口,竟有些可怜。
  “万岁。”明沉舟低喃了一句,突然生出一丝不忍。
  “娘娘,好生休息吧。”他盯着她的眼睛,小声说道,“娘娘……我明日再来看娘娘。”
  小皇帝目光自那扇突然竖起的屏风后扫过,最后转身,一步又一步地离开她的视线。
  “这是把人骗过去了吗?”明沉舟喃喃自语,似乎又自我安慰道,“是的吧,他都哭了。”
  屏风后,一截黑色衣袍闪了出来:“娘娘的眼睛如此明亮,如何像是重病之人。”
  本该死去的谢病春竟然出现在她寝殿,目送着小皇帝的背影,低声说道:“幼子早慧,并非善事。”
  明沉舟一惊,连忙掀开被子,慌张说道:“那怎么办,不然我晚上就跑吧,反正他也知道的,让他自己处理好了。”
  她破罐子破摔地改了主意:“呆久了,我怕我心软。”
  谢病春只是看着她温柔地笑着。
  “你觉得行不行?”明沉舟不悦地问道。
  “娘娘做好面对一切的决定,放游跟之便是。”谢病春低声说着。
  “那就今天晚上。”明沉舟握拳,信誓旦旦地说着。
  夜色中,一道影子自角落里快速走动着,就在快要接近侧门时,突然想起一个哽咽地声音。
  “娘娘不要我了吗?”
  明沉舟的脚步瞬间停在远处,僵硬地回头望去。
  只见谢延穿着明黄色的寝衣,头发披散,连着鞋子都只穿了一只,可见其来得匆忙。
  他独自一人,只在背后阴影处有一个影子,大概是绥阳。
  明沉舟舒了一口气。
  漆黑夜色中,她早已换了一身民间女子的衣服,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小皇帝,目光落在不远处桃树下倚靠的人身上。
  ——谢迢在那里,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明沉舟被人逮了个正着,那里还不明白,简直要气笑了。
  谢家一群狐狸。
  “娘娘真的不要我了吗?”谢延见她没有说话,忍不住上前,再一次质问着,声音中带着一丝水汽。
  明沉舟看着他不安的眼眸,突然有些恍惚。
  这话,谢延问过三次。
  第一次是他初登为帝,被太皇太后阻止,不能去见太后,这才眼巴巴地问着。
  第二次是他为帝半年,隐约察觉太后的心思,故意问道。
  前两次,娘娘都是把他抱在怀中,温柔地告诉他,不会的。
  可这一次,他的娘娘却避开了视线。
  “万岁是大周的万岁,富有天下,百姓皆爱您,可谢迢只剩下我一人了。”明沉舟咽了咽口水,不得不岔开话题说道。
  “我已经为钱家翻案,你不想看你的舅舅,你的表哥做官吗,我打算让钱得安入内阁,你不想做他们的外家吗。”谢延拳头紧握,不甘心地问道。
  明沉舟看着露出一丝稚气的人,蹲下/身来,无奈说道:“有我这样的外家才要命,万岁要记住了,他们会是一个好官的,不过他们要是做得不对,万岁也不必顾忌我。
  谢延紧紧抓着她的肩上的衣服,就像第一次被明沉舟拥到怀中一样,慌张不安,却又忍不住靠近。
  “是因为我杀了罗松文吗?”
  明沉舟一愣,随后摇头。
  “不是,万岁,便是我站在你这个位置,我都找不到更好的选择,我确实怨过你,却也知道我怨不得你,这些都是事与愿违罢了。”
  “那你为何还要走,我不杀谢病春了,娘娘不要走,好不好。”
  “谢延,我没走,你要这这般想,大周都是你的,我走的没一个地方都是你的。”明沉舟忍不住哄骗道。
  谢延却是丝毫没有被诱惑,只是深深地看着他,一双漆黑的眼珠好似能看到人的心里去。
  “娘娘骗人。”
  明沉舟抿唇,一瞬间突然束手无策。
  “我本就是胸无大志的人,这一年的太后把我束缚得喘不上起来,若是没遇到谢迢,我也许能安安心心做一辈子的深宫太后,可我遇到了。”
  “你要为一个男人放弃太后之位吗?”谢延低声说道,“娘娘,他以后不过是一个百姓。”
  明沉舟深深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冷静却又残忍地说道:“你迟早有一天会庆幸我现在离开的决定。”
  明宗宪宗两朝都有太后存在,可太/祖,高宗却没有,世人只会道后面两位太后命不好。
  谢延愣愣地看着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会的。”
  “慕延,做一个明君吧。”
  她笑着亲了一下谢延的额头,低声期许着。
  六月初一,太后患病,药石无医,万岁为此罢朝三日,素衣三月,茹素半年。
  三十年后,雍兴帝大病临终之际,特让史官为其开了太后传,此为历朝首例,也让后世津津乐道。
  ——“朕之娘娘,性聪慧,品行高洁,如白玉无瑕,温柔自强,如春水潺潺,吾爱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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