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沉舟回神,脚步顿在远处,盯着摇曳的宫灯,轻轻松了一口气。
“是了,要换身衣服。”
摇曳的灯火照得她的半边侧脸,尚未完全散去的苍白,显得她唇色极淡,眉宇间的姝艳却越发浓艳。
“不然谢延要害怕了。”她转身朝着自己的寝殿走去。
英景沉默地跟在身后,就像一只锯嘴的鹦鹉。
她踏入寝殿时发现今夜上值的人换成了柳行。
柳行的脸色也格外难看,见了人,行礼,之后便是沉默地开了门。
“衣服都备好了。”她说。
明沉舟独自入了内,一盏茶后才又出来,此刻,她的脸上早已恢复正常。
“谢延还在偏殿啊?”
她扭头问着英景。
“原本太后要带他回乾清宫,但万岁闹得厉害,最后自己跑回瑶光殿了,惊动了太后、内阁和司礼监。”
英景一顿,随后淡淡说道:“但目前都没动静。”
瑶光殿是花仪宫的主殿,谢延住在偏殿摇华殿。
若谢延还是五皇子自然一切无事,可现在他已经是大周的雍兴帝。
白日里内阁在皇级殿宣布今年起始为雍兴元年,确定新历法,封明贵妃为太后,薛太后为太皇太后,告祭宗庙后也让他成了名正言顺的大周第七位帝王。
若是再住在偏殿便不合适了。
明沉舟扬了扬眉,意味深长地重复道:“都没动静。”
都没动静便是都等着动静。
摇华殿很快就出现在门口,灯火通明,仆从环伺,锦衣卫带刀保护,整个摇华殿被围得好似一个铁桶。
谢延穿着那身崭新的合身的龙袍,固执地坐在明沉舟为他做的小秋千上,身边围了大大小小,不熟悉的太监面孔,可他依旧小脸紧绷,一声不吭。
绥阳和烟云烟雨被挤在最外围,桃色神色不悦地抱着小黑,杏眼圆瞪。
“太后到了,给太后请安。”
守门的小黄门远远看着来人,一个激灵,连忙大声请安着。
一直闷闷抓着千秋绳的谢延眼睛一亮,一见到门口出现的人立马跳下秋千,朝着她飞奔而去。
“哎哎,万岁爷小心,万岁爷别跑了。”身后那个年级大的太监连忙跟在身后喊着。
谢延充耳不闻,直接一头扎进明沉舟怀中。
“娘娘。”他小声地喊了一声,双手抓着她的袖子。
明沉舟笑了笑:“出去摘了个花,万岁怎么回来了。”
谢延一愣,抬头,黝黑的眼珠呆呆地看着她,手中捏着的袖子拽的越发紧了,小手因为用力嶙峋出骨节的形状。
“娘娘。”他喃喃喊了一声,雅黑的睫羽颤了颤,竟还有些委屈。
明沉舟无奈叹气,蹲下/身来抚摸着谢延的耳朵,轻声安慰着:“我于万岁说得,从来算数。”
谢延依旧抱着她不动弹,乌黑双眼水润明亮。
“那娘娘搬到乾清宫去。”他一字一字慢慢说道。
身后的太监大惊失色,失礼大喊道:“不可!”
英景抬眸,冷冷扫了他一眼,那出声的太监顿时如被抓着脖子的公鸡,红了脸,哑了声,最后惶然跪在地上。
“万岁做好决定了。”
明沉舟并未第一时间应下,只是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小孩,冷静地再问一遍。
谢延眸色微微不解,但还是乖乖点头:“想好了,你和他们都搬过去。”
他小手指了指绥阳烟云烟雨他们,后面竟然连着英景和柳行桃色都没拉下,一脸认真。
最后,小万岁的目光落在明沉舟后脖颈的那处破皮红肿的地方,伸出小手,轻轻捂了起来。
“娘娘吹吹,不疼。”
他吹了一口大气,似模似样地安慰着。
明沉舟见状,突然抱着他闷闷笑了一声。
“别怕,慕延。”
她轻叹一声,缓缓说道。
谢延眨了眨眼,握着她的后脖颈,乖乖依偎在她怀中。
“听到了吗?”明沉舟的声音在亮堂的偏殿院中清亮响起。
院中乌压压的人一愣,随后英景先一步反应过来。
“奴婢这就去安排。”
英景下跪,随后柳行桃色,绥阳和烟云烟雨要也跟着跪了下来,紧接着是拱卫瑶光殿的锦衣卫。
那些陌生的侍卫黄门面面相觑,最后也跟着跪下。
这是新帝继位后的第一个要求。
前朝幼帝登记,养育的宫妃也有搬到帝王宫殿照顾的道理,可那时,后宫也只有一个主人啊。
摇华殿一片寂静,乌压压的人沉默地跪在烛火明亮的院中,唯有明沉舟牵着谢延站在门口。
“今日也累了,吃饭了吗?”她问道。
谢延点头,后又摸了摸肚子摇摇头:“饿了。”
“去给万岁煮碗面来。”
英景叩首应是,起身离开。
她一动,所有人便也跟着动了起来。
“娘娘要走了吗?”谢延立刻抓紧她的手,小声问道。
“不走,陪你吃完饭。”明沉舟摇头,脸上带着笑意,“或者再哄你入睡。”
谢延这才松了一口气,神色轻松起来:“好啊,娘娘,我今日大字还没练。”
“明日练吧,现在天晚了,伤眼睛。”
“哦。”
“娘娘,小黑今天乖嘛?”
“还是不着家的闹腾,你若是喜欢还要把成忠也一并带过去。”
“嗯。”
“娘娘,我白日里一点错也没出呢。”
“真厉害。”
“娘娘,刚才我刚才回来你不在。”谢延踏入殿门时,头颅微微底下,带着惶然不安的语气,小声说道,“我以为娘娘和娘一样……”
他猛地闭上嘴,紧紧拽着她的手。
明沉舟一愣,抿了抿唇,偏过头去看小孩。
“不会的。”
她反握着小孩纤细绵软的小手,认真说道。
谢延一直忧郁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个明朗孩子气的笑容。
入夜后,明沉舟坐在一侧给他讲着故事,屋内安静极了,香炉袅袅,月色荡漾,困意如约而来。
“娘娘,等我长大了,我会保护你的。”
谢延迷迷糊糊间,突然开口低喃着:“让你受伤的人,我会把他们都……”
明沉舟原本有些困倦,闻言突然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第25章
明沉舟搬到乾清宫的事情并无阻碍,但也引起一点不大不小的波澜。
太皇太后特意下了懿旨褒奖太后抚养得益,乃是国之幸事,送了五个婢女和黄门,还送了数不清的珠玉宝石。
内阁倒是听说闹了一阵,可惜没闹出什么动静,最后无疾而终。
倒是司礼监出了点分歧。
明沉舟是太后,入住乾清宫如何分配却是一件难事,且瑶光殿的牌匾要不要带过去也令人为难。
此事耽误了两天后,又很快就熄于平静。
因为谢病春派人来了,此事就拍案定板了。
明沉舟的新宫殿就选择万岁寝殿的隔壁,瑶光殿的牌匾也一同送了过去。
一锤定音后,明沉舟搬家的事情也开始格外顺利。
新的宫殿比原先的花仪宫还要大,明沉舟半个月后才彻底搬了进去。
等她搬了进去,谢延也搬了过去,给足了她的面子。
“这是桃树吗?”明沉舟入新殿的第一眼就被一侧的大桃树吸引,仰头看着这株枝叶繁茂,遍开桃花的巨大桃树,惊叹道,“比表哥家的还要大。”
桃色跟在身后兴冲冲地说道:“听小黄门说是三十年的老桃树了,结的果子可甜了。春日可以看桃花,夏日还能吃桃子,秋日还嫩乘凉,冬日还能赏雪。”
“柳行姐姐会做桃花饼!”她激动说着,神色意犹未尽,很快又随口问道,“娘娘喜欢吃桃子和桃花饼吗?”
“喜欢,我还会做呢。”明沉舟也忍不住笑说着。
“娘娘真厉害。”桃色毫不吝啬地开始拍起马屁,疯狂赞美。
“我还喜欢吃荔枝,荔枝酥也是我拿手的。”明沉舟随口笑说着。
桃色眼睛一亮。
“荔枝!”她手掌握拳砸了一下手心,兴奋说道,“后面,后面,有一个五六十年的荔枝树!巨大!巨高!巨多!”
她脸颊红扑扑的,眼睛还带着挥之不去的开心。
明沉舟扬了扬眉,盯着那颗茂盛鲜嫩,花枝浓稠的桃树。
她幼年被府中过的不开心便会溜到表哥家,最喜欢的就是趴在树上睡觉,表哥不会爬树便捧着书在树下等她。
她便是高高地坐在那颗老桃树上第一次见到谢病春,那年她十五岁。
当年谢病春刚当上大禀笔,未及弱冠,玉树兰芝,骑着高头大马,飞鱼服衬得腰背如刀,如松巍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翩翩公子。
可惜他后面跟着一连串的犯人。
恰好,那犯人她也认识。
那是她十五岁议亲时的对象,也就是被谢病春毁的第一桩议亲。
明家为了南边河堤的工程,把她许配给三十岁的工部侍郎黄朗,正妻意外去世,她作为续弦出嫁,黄家妾室成群,光是生在府中的小孩便有十位之多。
表哥一家登门力理据争,却被主母周氏赶出家门。
半月后,她强争不过,郁郁寡欢,偷偷跑到表哥家,路上便见到了锦衣卫抄黄家的一幕。
锦衣卫手段狠绝,且是突然行事,若有反抗当场格杀,因此黄府血流成河,哭喊遍地,昔日的富贵奢华,到现在的狼狈哀嚎。
谢病春靠在黄家门口的石狮上,甩着乌黑马鞭,眉眼低垂,神色冷淡。
她不过是挤在人群中远远看了一眼,见了满府惨状,又和那煞神不经意对视一眼,吓得拔腿就跑。
等她爬上表哥家院中的桃树定神时,便看到谢病春带新抓的黄府众人游行的一幕。
那条街不是主街,谢病春带着折辱黄家的意味,竟然游街一圈,走到黑夜才回到西厂。
一战成名。
人人都说他是踩着明家上位,可那一刻,明沉舟是庆幸的。
“娘娘,要摘几支桃花来吗?”桃色叽叽喳喳的声音引得她回神。
明沉舟回神,摇着扇子,眯眼看了眼红艳如花开的桃枝。
“这些树是本来就有的嘛?”她随口问道。
桃色眨眨眼:“不知道,奴婢以前没来过乾清宫,不过各宫本来就有种果树的习惯,这几日没听说有动土木的工程,应该不是这几天种的吧,想来是本来就有。”
明沉舟嗯了一声,不知为何心底涌出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兴致寥寥,随后便又觉得是自己心中心虚。
谢病春想来也没这么无聊。
她捏着扇子,百无聊赖地想着。
“摘几株来吧。”她随口说道,突然一顿,多说了一句,“多摘几株来。”
桃色也不多问,兴奋地开始喊人来剪桃枝。
“娘娘!这株好不好看啊。”她爬山长长的梯子,一只手抱着树干,一只手拉着一支桃枝,扭头,扬声笑问着。
明沉舟笑眯着眼,和气说道:“好看。”
桃色身形灵敏,搭着梯子上了树,动起来格外迅敏,很快就捡了数十枝桃花爬了下来。
“挑个素白高颈瘦瓶来,插三四枝给万岁送去。”
她有条不紊地说着:“再把那个镂空桃花粉瓷拿来,插了三四朵就好了。”
桃色连连点头,拎着剩下的三支,好一会儿,眨巴眼睛问道:“那这三支呢?”
她晃了晃手中落单的三支桃花。
明沉舟眨了眨眼,浅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嘴角的梨涡开始若隐若现。
“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她接过桃色手中的桃枝,翻看许久。
拿去致歉,寒碜是寒碜了一点,不过醉温之意不在酒,主要是打个掩护。
“娘娘说什么。”桃色微微睁大眼睛,不解问道。
明沉舟无聊地用扇子扇动花瓣,见花瓣柔柔弱弱地随风而动,花香四溢,便沉默着不说话。
“英景呢?”她岔开话题。
桃色被转移了注意力,小声说道:“太皇太后送了不少人过来,他在前殿训人呢。”
“柳行呢?”
“柳行姐姐不舒服,和奴婢换值了。”她小声说道,随后又眼巴巴解释着,“不是故意偷懒的,柳行姐姐一道春日闻着花粉味总是难受。”
明沉舟点头,温和说道:“去牌子请个御医来看看,别难受病了。”
桃色神色一喜,忙不迭谢恩。
她拎着那三支落单的桃花入了内殿,最后挑挑选选,选了一个黑釉方形素瓶。
“桃花插黑瓶里吗?”桃色见状笑说着,“还不曾见过呢,怪奇怪的。”
明沉舟打量了一番,瓶子简单大方,桃花却又盛开灿烂,两相融合抵触间却又多了点随手而出的散漫和冷淡。
不奇怪,简直和谢病春一模一样。
明沉舟摸了摸瓶身,心里嘟囔着。
“咦,娘娘要去哪?”
桃色见人抱着瓶子起身,上前一步,惊讶问道。
明沉舟看了看天色,随后仔细打量着桃色,细眉微微蹙起,随后慢条斯理说道:“去送人礼物。”
“谁啊。”她傻傻问着。
“掌印大人。”
明沉舟冷静说着。
桃色瞬间瞪大眼睛,露出一点畏惧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