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我身边来。”
他看着小黄门把椅子挪得远远的,不悦地说着。
他已经三天没有见到娘娘了!
搬凳子的小黄门动作一顿,觑了一样万岁身边的大太监,犹豫片刻,这才哼哧哼哧地把位置重新挪到小皇帝左侧。
明沉舟的目光自屋内几人一扫而过。
谢病春和黄行忠拱手站在一侧,神色自若,不卑不亢。
太后赐的大太监紧紧占据在小皇帝右侧,原先伺候谢延的人一个也不见踪影。
至于其他人皆是眉眼低垂,不言不语。
“不知万岁召我来是为何事。”
明沉舟一坐下便感到一股放肆赤/裸的视线自自己身上一闪而过,莫名觉得唇角发麻,后背发凉。
她淡定地掀了掀眼皮,真巧和谢病春的视线撞在一起。
谢病春微微一笑,随后便移开视线。
——装模作样。
明沉舟心底嗤笑一声,微微动了动身子,不再看他。
“是为了给我选一位主教老师出来。”谢延眨眨眼,小声说着。
谢延紧张的时候便要眨眼。
“那现在商议出来了吗?”明沉舟笑着安抚着他。
他又摇了摇头,不由去看谢病春,放在膝盖上的小手捏了捏,随后又眼巴巴地看着明沉舟。
明沉舟挑眉,直接问道:“万岁有自己中意的人。”
谢延瞪大眼睛,目光在谢病春和他身后的大太监上扫过,最后一咬牙,点点头。
“胡老师很好。”
明沉舟笑,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那便选胡承光,那是他的荣幸。”
“可胡承光才三十,还没一个正经职位,在国子监挂职三年,怕是太多荣誉了。”
谢延身后的大太监为难说着。
明沉舟这才把视线落在说话的人身上,脸上带笑,眼底却是清凌凌的冷意。
“那你觉得谁合适。”她慢吞吞问着。
大太监眼珠子一转,不敢说话,只是继续劝着:“此乃大事,也该听听掌印的意见。”
黄行忠摸着肚子的手一顿,脸上露出和气的笑来。
“我们司礼监只管批红,挑选主教一事,内臣一个粗人哪里懂。”他笑眯眯地说着,可随即话锋一转,淡淡说道,“不过主教一职,事关重大,非德才兼备之人不可胜任。”
“正是如此。”大太监出声附和着。
“那司礼监的意思是?”明沉舟笑脸盈盈地问着。
黄行忠眼角瞟了一眼谢病春。
“万岁的意思,便是司礼监的意思。”
谢病春抬眸,缓缓说道。
话音刚落,那大太监便变了脸色。
明沉舟也不由扬了扬眉,神色诧异。
“正是这个道理,万岁喜欢,娘娘同意,那便是最好的。”黄行忠也紧跟着附和着。
明沉舟摸着手节骨的手一顿,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谢病春当真不管帝师之事。
他答应过的,他也正在做。
她的目光不由落在谢病春身上,却不料和他的视线直直撞在一起。
谢病春的目光放肆却又不会让人不舒服,两人对视瞬息后便各自收回视线。
诡异气氛中只有小皇帝眼睛一亮,露出高兴之色。
明沉舟微微一笑,压着心中的怪异:“既然如此,那不就定了。”
谢延脸上喜色不掩。
“胡承光刚满三十不说,多年来是国子监也并无建树。”那大太监眼看就要尘埃落定了,忍不住再一次开口。
谢延嘴角微微抿起,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明沉舟脸上笑意逐渐消失,不说话时,原本自带三分笑意的潋滟美目,便多了不可威逼的气势。
大太监心中一惊。
谁知,明沉舟没有对着他说话,反而话锋一转,扭头去看谢病春,眉心蹙起,不解问道:“我怎么不知道司礼监还换了人。”
她说话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生甜,哪怕是要苛责别人,乍一听也格外绵软。
黄行忠眼珠子滴溜一转,敏锐地没插话,甚至还往后稍挪了一点。
那大太监脸色大变。
谢病春闻言,轻笑一声,苍白修长的手指相互叠着放在身前,慢条斯理地笑了笑。
“司礼监的门可不好进。”
话音刚落,那太监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奴婢不过是一时心急,万万没有像僭越的想法。”
明沉舟收回视线,揉着帕子,慢条斯理说道:“既然心急便去外面冷静一下,让绥阳进来。”
大太监叩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唉声求饶。
明沉舟看了谢延一眼。
愣愣看了好久的谢延突然回神,明白娘娘这一眼的意思,大声喊道:“绥阳,绥阳。”
一直在门口站着的绥阳连忙回话。
“你进来,你出去。”
谢延小手指着,板着脸,严肃说道。
绥阳入内后也多问什么,见那大太监还是跪着不肯起来,一向笑眯眯的脸顿时板正起来。
“送戴太监下去休息。”
他和英景一样,都是司礼监书令出声,年级不大但和别的黄门太监总是不一样的。
他一开口,原先一直没有动的几人抬头看了几眼,最终还是上前把那个戴太监送了出去。
明沉舟绕着手中的帕子,半响没说话。
这宫里踩高捧低,连着人也不分了。
绥阳沉默地站在角落阴暗处,安静本分。
“既然万岁喜欢,主教一事便定下吧。”明沉舟拍案定了下来。
“娘娘英明。”谢病春拱手行礼。
明沉舟不知为何只觉得耳朵热热的。
这话听着这么阴阳怪气。
她捏着帕子忿忿想着。
“娘娘去哪?”
谢病春走的时候,明沉舟也想跟着走了出去,却被谢延拦住了脚步。
明沉舟停下脚步,眼尖地看到谢病春微微顿步的身影,莫名感觉到谢病春的嘲笑。
她咳嗽一声,一本正经说道:“等会还要上课,我晚上来陪万岁,”
谢延垂头丧气地低下头。
“我送的花看了吗?”
她转而安慰道。
“好看。”谢延指着窗边的花瓶,一本正经夸道,“娘娘的东西都好看。”
明沉舟扑哧一声笑起来,点了点他的额头。
“几日不见,嘴巴甜了不少。”
谢延想笑却又克制着,只是抿出点笑意弧度:“是夏师父说得,孝子之养也,乐其心,不违其志。”
“娘娘一定喜欢我夸桃花的。”
他仰着嫩白小脸,一副求夸奖的得意模样。
明沉舟越看越觉得可爱。
“喜欢。”她弯腰捏了捏谢延的小脸,“不过这话有一点不对。”
谢延不解得睁大眼睛。
“不违其志,既不违她的心愿,但同样也不能违背你的心。”
谢延拽着她的袖子,眉心紧皱。
“小孩子皱什么眉。”明沉舟伸手点着他的眉心,笑说着,“长大了就懂了。”
谢延松了松眉头,扒拉下她的手指握在手心,认真说道:“我会长大的。”
“真乖。”
明沉舟笑了笑:“今日功课做好了吗?”
谢延摇头。
“去做作业,晚上给你做了奶酪。”
“嗯!”谢延开心点头。
明沉舟安抚小皇帝开始练字后这才准备起身离开。
“娘娘。”小皇帝在背后抬起头来,漆黑双眸倒影着明亮的春色,好似光影在瞳间一闪而过,“娘娘是去找掌印吗?”
他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惶恐不安,可仔细听去却又带着一点细微的探究。
“没,回去午睡。”明沉舟心中莫名咯噔一声,声音却还是温和,“晚膳再来寻万岁,一同用膳。”
谢延大声的嗯了一声。
明沉舟出了大殿,走到外面的游廊下,午后的日光落在脸上带来灼意。
她停下脚步,盯着满院的宫娥黄门,眯了眯眼。
“去查一下四位侍读有没有在万岁面前有没有特意提及掌印,之后又说过什么。”
英景吃惊。
“太后,内阁,司礼监,凡是涉及这三方的也都仔细问一下。”
明沉舟叹气:“四位侍读好歹是国子监、翰林院出身,我本以为至少能聪明点。”
当初平分四个侍读老师的名额,虽早已做好他们并非良师的准备,也留了后手,但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藏不住,片刻也没有把谢延的功课放在心上。
“谢延识字晚,可责任重,我以为四方制衡至少能让他安稳的过几年,只需读书的平淡日子,可若是这些侍读现在便开始夹带私货,可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明沉舟眉峰冷冽,沉声说道。
“娘娘要回宫吗?”
英景跟在她身后出了乾清宫后小声问道。
之前在内殿散了后,娘娘似乎想和掌印说话,但被万岁拦了下来,是以,才有这么一问。
明沉舟笑了笑:“万岁虽小,但这点面子总要给的。”
————
“掌印当真就定下胡承光了。”
御花园中,黄行忠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砸吧嘴不悦说道:“此人对司礼监可没好脸色,年年都要写文痛骂司礼监,想来也不会承掌印的情。”
谢病春神色淡定疏离。
黄行忠看了几眼便知他的心思,摸了摸下巴:“也是,一介书生不足为患,敷文书院出来的就是咬人咬得凶。”
“不过掌印怎么当真不参合帝师的事情啊,老忠说实话是万万没想到的。”
他早已谢病春一天不说几句话的性子,走在身侧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了许久四个侍读的事情,最后话风一转,啧了一声。
“倒是没想到太后性格倒是颇为果断,对万岁颇为上心,今日可把戴狗吓死了,瞧瞧他平日里仗着太皇太后撑腰,作威作福,连司礼监都不放在眼里。”
最后黄行忠朝着谢病春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道:“怪不得你把太后请来,这样太皇太后也没法朝司礼监发火了。”
话还未说完,就敏锐地察觉出谢病春的眉尖动了动,立马闭嘴,摸摸了后脖颈,龇了龇牙:“嘶,怎么了,我又说错什么了。”
他一顿:“猜错了,太后的作用在别处?”
谢病春冷淡的目光自他身上一闪而过,嘴角微微勾起,露出淡淡讥讽之色:“探过桃色了?”
谁知黄行忠立刻露出愤怒之色:“这小丫头倒是真蠢还是假蠢,哼,应该说果然你的人,嘴巴是河蚌成精嘛!”
他忿忿说道:“我便是问什么,她都与我说不知道。”
——“奴婢不知道啊。”
——“奴婢也不知道。”
——“奴婢真的不知道。”
他学着桃色无辜天真的口气,重复三遍,最后只能气得直拍肚子。
“她是真不知道吗?”
最后,黄行忠又气又急地质问着。
谢病春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按理确实不知道。”
黄行忠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最后倒吸一口气:“不该啊,我听说太后很喜欢这个小丫头,到哪都带着呢,没道理是个蠢的啊。”
谢病春轻笑一声,转着手中的银戒,随口说道:“大概是想家了吧。”
黄行忠嗯了一声,耳朵微动,立马追问着:“想家?桃色想家了?掌印怎么知道?桃色不是孤儿吗?”
“哎哎,别走啊,怎么话说一半,哎,你这人这点就最是烦人了。”
“这几日我可是一直听杨宝在封斋面前逼叨叨,说你和太后关系不错。”
“不过他一向破锣嘴,还说你的始休楼最近可有不少美人香客,嘻嘻。”
“咦,怎么又不走了。”
黄行忠忙不迭跟在他身后,见他突然停了,连忙皱着脸跟着停下脚步,奈何人高体重,脑袋还是一往无前地朝着谢病春的背一头扎进去。
谁知谢病春那坏厮,后脑勺跟长了眼睛一样,头也不回地往右走了一步。
“哎哎,救,救……”
黄行忠脸色大变,双手不停地向前挥舞着,想要勾着东西稳住身形。
就在绝望间,幸好一只冰白的手搭着他的肩膀把人定住,这才没有狼狈地脸朝地摔了下去。
黄行忠松了一口气,白胖脸皮涨得通红,堪堪站稳后,顺便伸手准备搭在谢病春的手上。
“算你有良……”
‘心’字还没说出口,却见谢病春赶在他的手落在自己手背上时,自顾自地收回手,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
黄行忠蒲扇大手扑了一个空,直接啪地一声打在自己肩膀上。
他疼得龇牙咧嘴,又见他这般做派,不悦抱怨着:“你这人怎么整日阴晴不定的,怪不得没朋友。”
谢病春收回手,目光微微向后扫了一眼,随后收回视线,,嘴里淡淡说道:“你先回去。”
黄行忠一愣,眼珠子跟着转了转,腰也不疼了肩也不酸了,立马直起腰来,不肯动腿:“害,去哪啊,也不带带老忠我。”
谢病春呲笑一声。
“始休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