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印助我,我还掌印,大家各取所需。”
甜腻妩媚的声音在春夜中绵软可亲,可说出的话却并不温柔可爱。
谢病春盯着她看,随后也跟着重复一遍:“各取所需。”
明沉舟笑着和他对视,并未移开视线。
谢病春却是突然笑了起来,苍白的唇微微勾起,缓缓走出阴影,走到明沉舟面前。
修长的阴影把人完全笼罩着,就好使把人拥在怀中一般。
明沉舟仰头看他。
“看来是内臣唐突。”
他抬手,却是突然戳了戳明沉舟唇角紧紧抿出的梨涡,唇角微扬,轻笑说着。
冰山消融,化雪为春,大抵就是如此。
谢病春就像永不化雪的山巅积雪,在此刻光影摇晃间露出一点惊艳绝色,只这一瞬,便是雪沾琼缀,春风夕照。
饶是明沉舟满心警惕,可在这一刻也一着不慎陷了进去。
浅淡的瞳仁落满他的身形,连着游廊上的光也难以偷过来。
“娘娘的桃花饼,很好吃。”他缓缓站直身子,声音落入耳中,清凉酥麻。
明沉舟耳朵染上红意,不由微微侧首。
“掌印今日心情好。”她垂眸,低声说道。
谢秉初嗯了一声,只是笑了笑,但眉眼却又冷冷清清,疏离淡漠。
明沉舟露齿一笑,无意识地抚摸着手指骨节,随口糊弄着:“恭喜掌印得偿所愿。”
谢病春性格阴影不定,连带着对她的态度也若即若离,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态,让明沉舟有一瞬间的恍神。
他好似话本中的深情的书生,正对着自己喜欢的人讨饶。
可下一秒,这个书生便会撕开黑暗的皮肉,露出狰狞的竖瞳。
明沉舟不甘示弱,立马灿烂一笑,靠近他,仰着头,让自己落在他的视线中,挑眉说道:“今日的桃花糕特意为掌印做的,自此一份,想来比昨日英景手中的更好吃。”
眉梢眼尾俱是笑意,随着她的靠近,甚至有淡淡的桃花香味迎面扑来。
明沉舟甚至伸手主动拢了拢谢病春的披风,带着一丝狡黠的挑衅:“掌印不如现在亲自去尝尝。”
谢病春垂眸,把面前之人完全笼罩着,嘴角勾了勾,捂着她的纤细白嫩的手指,哑声说道:“尝到了。”
白嫩温热的手指压在苍白冰冷的唇色上,夜风吹过,烛火闪烁,手指上的阴影一闪而过,最后落在某人的瞳孔中。
他声音沙哑低沉,还带着一点笑意,可细细听去轻笑中带着高高在上的促狭。
君意如鸿高悬,妾心如旆摇曳。
明沉舟猝不及防,瞬间红了脸。
“娘娘的手受伤了。”谢病春捏着她的手,目光下落,眉心一蹙。
“被桃花枝勾了一下。”明沉舟回神,立马镇定地抽回手,往后挪了一小步,这才抬手随意翻看几下。
只见手背上几道鲜红的划痕在雪白的皮肉上格外显眼。
“不碍事。”她无所谓地说着。
“娘娘不是爬树好手吗?”
谢病春蹙眉。
“咦,掌印怎么知道?”明沉舟闻言一顿,惊讶问道。
好一会儿没听到谢病春说话,讪讪笑了笑。
“也对,掌印自然无所不知。”她瞥了他冷淡的神色,尴尬笑道,“不过消息不准确了,我十岁之后就不爬树了。”
“今日是第一次爬。”
她特意强调了一句,企图在他心里为今日的讨好多加几分重量。
谢病春失笑。
“那就多谢娘娘了。”
明沉舟扭头,轻哼了一声,好似两人的关系当真是爱意朦胧,情难自禁的偷情之人。
“掌印不回去吗?”她站久了便有些累,开始不耐烦的赶人。
谢病春拢了拢薄披风,失了血色地唇难得好心情地微微弯起。
“我送娘娘回宫。”
明沉舟下意识拒绝。
“那娘娘认路。”
谢病春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冷不淡地反问着。
明沉舟愣愣地眨了眨眼,惊觉英景并不在身边,最后不得不老实点头:“麻烦掌印大人了。”
一声轻笑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耳朵泛红。
——谢病春今夜心情真的不错。
第28章
明沉舟这几日躲在瑶光殿偷闲,夏日逐渐变长,天色也慢慢燥热起来,初夏不知不觉晃了过来。
朝堂上下逐渐稳定下来,倒是司礼监和内阁每五日一次的小集议,初一十五的大集议,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她最近无所事事,最后一拍手,决定开始张罗夏衫。
“万岁的分例已经被太皇太后拿走了。”迎春从尚衣监回来后,神色为难。
明沉舟扬了扬眉。
“什么时候拿走的?”
“说是五日前,刚过立夏就派人拿走了。”
迎春好不容易熬进内殿伺候,这几日片刻也不敢松懈,恨不得立刻做出一点成绩来,结果经手的第一个事情就撞上太皇太后,一时间只觉得棘手。
“那边算了,我们的布料拿来的了吗?”明沉舟笑了笑也不恼。
迎春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确实并无怨怼,便暗自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拿了,江南制造局今年新上供的金丝薄翼娟,就您和太皇太后那边各有一匹。”
明沉舟含笑听着,扫了一眼殿中的几箱不了,好脾气地说着:“按着分例发下去吧,今年是万岁登基过的第一个立夏,讨个喜气,再每人多送三尺白棉布。”
迎春脸上大喜,连忙谢恩。
“我之前听绥阳说,他们现在都不能随便靠近万岁了”桃色站在身后小声抱怨着,“这次又先拿走了布料。”
明沉舟用扇子扑了扑她的脑袋,笑说道:“胆子大起来了,谁的话都敢说。”
桃色吐了吐舌头,最后还是忍不住皱眉说道:“万岁当初是养在娘娘膝下,娘娘如今还在,哪里能这样。”
明沉舟随意笑了笑,问着一侧的英景:“你也这么觉得?”
英景自角落里抬头,犹豫片刻之后,同样不解:“桃色虽然言语犯上,但……”
他抿了抿唇,小声说道。
“不无道理。”
明沉舟气定神闲地摇着扇子,花团锦簇的扇面摇曳间如活了一般,随着主人的晃动,扇面上的花瓣似在风中摇晃。
“确实很有道理。”明沉舟也跟着附和着,随后话锋一转,“那你们有何办法呢。”
桃色先是一喜随后愣在原处,垂头丧气说道:“那,那没有。”
“她是太皇太后,我是太后,谢延是万岁,大周以孝立国,不论如何,都是她压我们一头,只要她想要的,与世俗无碍的,送人添衣乃是长辈关爱,怎么能拒绝呢。”
英景的脸色越发严肃。
桃色噘着嘴,嘴巴张了张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嘴巴翘得越发高,满脸的不高兴。
“只是做的太多……”明沉舟摇着扇子的手一顿,意味深长地笑着,“太皇太后也只是一个长辈而已。”
英景抬眸,沉默片刻后露出深思之色。
“娘娘的意思是……”他缓缓说道,“万岁。”
明沉舟笑意加深,扇子在手中打了个转,最后咣当一声扣在桌面上:“聪明。”
“什么意思啊。”桃色不耻下问。
“笨。”明沉舟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她脑袋,“你看万岁最近待太皇太后如何?”
桃色一愣,想了片刻,眼睛一亮:“我听绥阳说,前日太皇太后送了梨汤,可后来悉数给当日上值的人了。”
“但是娘娘送的桃花饼,万岁可都是吃了。”
她得意说着。
“所以太后做什么那就让她做,我们不出错。不被人抓着把柄才是最重要的。”明沉舟捋了捋碎发,温温柔让地笑说着,“鹿死谁手,谁知道呢。”
英景垂眸:“娘娘英明。”
“好有道理啊。”桃色眼睛亮晶晶地夸着。
三人说话间,突然听到一阵喧闹声自远而近传来。
“去看看。”
桃色连忙掀帘出门,随后惊讶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绥阳,你这是做什么啊。”
“这个人是谁啊。”
“我乃万岁侍读,你不过一个上不了台面的阉人,别碰我。”
一个尖锐愤恨的声音在众人耳边激烈响起。
“我定要向司礼监弹劾,去找明阁老为我撑腰,定要你好看。”
“白某乃是钱塘敷文学院三十三届学子,明德九年的状元,你一个阉人竟敢如此折辱于我,我定要你下跪求饶。”
明沉舟和英景对视一眼。
“来了。”她起身摇了摇头,“听着就不甚聪明,怎么就状元了。”
英景抿唇,似乎想要担又忍住了。
“白荣行是明阁老的人,这样会不会让娘娘为难。”他小声问着。
明沉舟摇着扇子的手一顿,突然扭头看向英景,扬了扬眉:“你知道为何四位侍读中,清流能占两位吗?”
英景愣愣地摇了摇头,好一会儿,这才犹豫说道:“毕竟读书教人才是朝中清流一派擅长的东西,太皇太后,郑阁老手中未必有这么多够得上资格的读书人。”
明沉舟煞有其事的点点头,随后嘴角抿出梨涡,露出别有深意的笑来:“还有一个原因。”
英景百思不得其解,不解地看着她。
她露齿一笑,一字一字地强调着:“因为掌印讨厌明家啊。”
英景错愕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大周宗族观念,师徒观念之重是前朝不能及的森严苛重。
前朝门第高于一切,各类豪强大族甚至能强压圣人,大周立国便推行宗族之名,父子关系,夫妻关系,宗族关系,所有的一切就像枷锁个个束缚于身。
明沉舟出自明家,这一点,不论明家之后如何,都和她祸福相依,挣脱不得。
掌印对付明家,与明沉舟关系甚大。
“你怕我做的太多,惹来非议。”明沉舟随口问着。
外面白荣行的咒骂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越来越难听。
紧接着又听着桃色大声呵斥声:“把嘴巴给我堵起来,跪下。”
一时间,外面乱成一片。
屋内便显得越发安静,新挂上的蛟纱素纹绿帐隔着一串串珠帘,隐约可以看到外面的闹剧。
明沉舟转着手中的扇柄,绣纹上的栩栩如生的蝴蝶就好似真的要在下一刻展翅高飞。
她抬眸,看着英景露齿一笑,神色冷淡,毫无畏惧。
“可那又如何。”
她漫不经心地笑说着,无畏而舒朗。
“我走上这条路便早已做好迎接这一天的准备。”
她笑容明媚生动,唇颊梨涡炫炫。
“有想要的东西,这条路便都无所畏惧。”
破釜沉舟自然无畏,置之死地便是前行。
英景缓缓低头,在刚才那一瞬间,他竟然在明沉舟身上看到掌印的影子。
可明明一个冷淡梳理,一个温柔狡黠。
明沉舟捏着扇子,继续答着刚才的话:“多说多错,多人多错,很多事情就坏在一个多字上面。”
“想来掌印这般安排,也就是等这么一个时机。”
她微微一笑。
“那我亲自送给掌印,还能讨个好,何乐而不为呢。”
谢病春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侍读,也不是帝师,因为再也没有人比他更靠近万岁了。
他要的一直都是自始至终要把明家拉下马。
英景心神一冽,神色凝重。
“走吧,我们去看看。”她扶了扶鬓角的发簪,笑说着。
绿树浓荫倒影长,满树残桃阴阳香。
瑶光殿外站满了人,穿着青色文官衣袍的男人跪在最前方,绥阳和七/八个乾清殿的小黄门跪在身后,都颇为面熟的人。
明沉舟扫了一圈黄门,皱眉问道:“万岁身边都有谁伺候。”
“今日戴太监上值。”绥阳年级小,但神色格外冷静,行礼叩首后不卑不亢继续解释着。
“因奴婢发现白员外郎在今日授课中妄议朝政,便谨遵娘娘懿旨送他来此,却不料和戴太监发生一点口角,他斥我胆大妄为,便把原先在瑶光殿伺候的小黄门悉数一同送了过来。”
明沉舟扬了扬眉,微微嗤笑一声。
“英景。”
她转着扇柄,神色淡淡,
“本宫昨日让厨房做的奶酪膏,你替本宫给万岁送去。”
英景点头应下,很快便消失在众人面前。
白荣行被人压着肩膀跪在台阶下,塞着嘴巴耶耶呜呜地叫喊着。
明沉舟的目光自他脸上一闪而过,坐在桃色搬来的圆圈椅上,拿捏着姿态,慢条斯理地问道:“白侍读可是说了什么?”
白荣行面红耳赤,脖子粗红,差点要甩开两个按着他的小黄门。
“你仔细给本宫重复一遍。”
绥阳应是。
“今日轮到白侍读给万岁讲课,学的是管子宙合,其中讲到一句‘不审不聪则缪,不察不明则过’。”
白荣行跪在地上,瞳孔微张,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明沉舟。
“白侍读说,若是以为君之道相论之,则是不审百官不聪自身则会误民,识人不清,御下不明就会误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