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如何,正是因为他只是抓了夏义,矛头不在胡承光,我们才能去寻他帮忙。”
谢延若有所思。
“这点可以利用,但不是任由西厂乱来,平衡在于制约,所以明日集议开始,你要提议三司会审夏义案。”
明沉舟倒是不相信谢病春会因为夏义的侍读身份去抓人,也许真的是因为台州溃堤一案,明谋在太后乃至封斋,背后一定所谋更大。
“娘娘相信掌印会帮我们?”谢延抬眸,漆黑眼珠不错眼地看着她。
明沉舟点头,捏着谢延小手,直接坦白道:“我与他达成协议,不干预你侍读的选择,至少到现在他都是这么做的,你想要胡承光作为帝师,他也不是没有反对。”
谢延低头不语,扣着明沉舟的手指。
明沉舟沉默片刻,对英景说道:“去查查掌印在哪?”
“去给万岁那一身干净的衣物来。”
柳行也紧跟着离开。
她把宫娥黄门都支走,屋内很快就剩下他们两人。
“你不信他?”明沉舟低头问道。
谢延抬头,面色苍白,便显得瞳孔有些空洞。
“他杀了我娘。”
“我定会将他千刀万剐。”
明沉舟捂着谢延的嘴,脸色严肃。
“可他现在是你唯一的依仗。”她盯着谢延的眼睛,认真说道,“卧薪尝胆的故事,万岁学过的,万岁也明白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对吗?”
谢延红着眼,许久之后,缓缓说道:“我知道了,娘娘。”
“明日集议万岁一定不能慌,你只想保胡承光,我们便只保他一人性命。”
“接下来我说的话,万岁一定要记住,明日一点也不能说错。”
“第一是让台州溃堤一事三司会审,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人选让内阁和司礼监各选一名,第二则是让沐辛一案在京兆府公开审理,就说是官员不谋国事,不修自身,为祸百姓,是以从严处理,以儆效尤,同时万岁让明相和掌印各指派一人协助审理。”
谢延在嘴里念了几遍,用力点头:“记住了。”
“此事我们给谢病春送助力,闹大此事,这能让他换一个活的胡承光。”明沉舟多嘴解释着,“万岁对这两个案子,定要多偏袒谢病春。”
谢延点头:“记下了。”
“回去吧,最迟明日,我定把胡承光送回去,之后你便让他歇在宫中,不要随意离开。”
谢延跳下软塌,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黑釉花瓶上。
“娘娘这花是要送给掌印吗?”
“是,但掌印三日前就不再宫中,看来这个局是早有谋划,只是今日爆发出来而已。”
“慕延,我之前与你说过,无论如何都不准哭,今日我便在与你说,无论如何都不准乱。”
明沉舟蹲在他面前一字一字地说着。
“乱了便先输了,不论如何,你是万岁,内阁和司礼监再欺上瞒下,行诡谲之事,但外面朝堂忠义之士依旧只认你,你是坐着大周江山的人,毕竟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谢延抿唇,重重点头:“我今日不该冲动来找娘娘。”
“聪明,收拾一下再走,记住,万岁今日是来瑶光殿只是想我了,知道了。”
明沉舟目送谢延离开后许久都没有说话。
“人在哪?”
“掌印刚回始休楼。”身后的英景低眉顺眼地说着。
明沉舟扬了扬眉,意味深长说道:“消息传得倒是快。”
“把花抱着,我们去始休楼。”
————
明沉舟踏入始休楼内院的时候,谢病春大概正沐浴完,穿着简单的雪白寝衣,头发还在湿哒哒地滴着水,自尽头缓缓走来。
木履鞋踩在木质游廊上,扣响着寂静的夏日。
他似乎对明沉舟的到来早有预料,站在绿蔓垂落的阴影处,抬眸间。似笑非笑。
明沉舟看了他一眼,转身接过英景手中的花瓶,神色平静。
“你先回瑶光殿,等会儿自己回去,若是太皇太后寻我,就先替我拦着。”
英景欲言又止,眉心蹙起。
“去吧。”
明沉舟镇定说着。
两人说话间,谢病春已站在房屋门口,冰白色的脸颊上还带着不曾拭去的水珠,顺着下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个圆晕。
他就这般站在,神色冷淡地看着台阶下的两人,无悲无喜,眸光影着正午日光,深邃明亮。
“这是早晨新摘的落新妇,特意选了红白两色,又错落配上柳条和小野花,蓬松纤长,园匠说这话好养活。”
明沉舟捧着花瓶缓缓靠近,最后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谢病春。
嫣然一笑,唇颊生霞。
谢病春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尖尖的落新妇身上,毛绒柔软,好似一条灵活的猫尾巴,看似握在手中,可谁也不知道何时会自己溜走。
他似沉默又似出神,最后沉默地侧开身子。
冰冰凉凉的水汽借着恰好经过的夏风送到明沉舟眼前。
梅花香浓。
明沉舟笑容微微一顿,最后上了台阶,推开房门,踏入屋内。
她的目光落在入门处的长几上。
只见那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四盆插着花的黑釉瓷器。
最前面的桃花已经枯败,随后的荷花也已经掉了许多花瓣,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把这两个花瓶撤下去。
其余两盆还开着花,只是也都焉哒哒了。
谢病春落在她后背上的视线依旧强烈不容忽视。
他总是这般沉默地观察着,冷冷淡淡,却有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明沉舟状若无事地把花瓶放到茶几上,顺手摸了摸已经枯败的桃花。
“这两个要没水了,记得加点水。”
明沉舟敲了敲花瓶,听了听声。
身后没有动静,但那道视线依旧不曾散去。
“这两瓶花都谢了,掌印怎么不处理掉。”
“娘娘送的,自当如珠似宝地放着。”谢病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薄凉笑意。
明沉舟不进反退,扭头,妩媚笑了笑:“掌印如此垂爱,是这花的福气。”
她笑容加深,眉梢艳色便越发夺目耀眼。
“也是我的福气。”
谢病春靠在门框上,难得的姿态闲适,雪白的衣裳被湿发晕染成微透的模样,清瘦的肩骨落在日光中,泛着玉色。
他不常笑,可一旦露出些许笑意,整个人便如积雪逢春,风流雅致。
白衣单薄,玉树兰芝。
“我帮掌印擦擦头发。”明沉舟的目光自谢病春身上移开,经过架子时顺手拎走一块白巾,“今日有风,吹多了会头疼。”
难得是,谢病春竟然没有拒绝。
“那就有劳娘娘了。”他垂眸看着明沉舟。
明沉舟露齿一笑:“去那个花廊上吧,把屋内弄湿就麻烦了。”
“嗯。”
谢病春今日出人意料的好说话。
他坐在栏杆上,明沉舟站在他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当然主要是明沉舟在自言自语。
“这个花廊怎么不种花,夏天了还能遮遮阴。”
“绿萝就不错,紫藤也很常见,但我宫中我种了葡萄,等到了秋天还能吃。”
“我看楼里的那个花池怎么还空着,可以种点荷花。”
“你门口守门的那两个小黄门怎么不见了,今日见到锦衣卫还以为进不来了。”
谢病春沉默地听着,明沉舟的手指时不时擦过他的头皮,甜腻软糯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夏风带着热意穿堂而过,明沉舟身上换了荷花熏香,闻起来清爽悠然。
始休楼一年到头也没个声响,今日却好似屋檐下站了一只麻雀。
“掌印头发可真多。”明沉舟换了两条白巾才擦干湿发,“要束发吗?”
“不必了。”谢病春终于开口说话。
明沉舟嗯了一声,自娱自乐地把湿了的白巾挂在树枝上。
“娘娘的耐心倒是长了不少。”谢病春侧首回眸,慢条斯理地笑说着。
明沉舟闻言,顺手坐在他身侧的栏杆上,一人朝内,一人朝外,中间只隔着一个手掌的距离。
“总得先献点殷勤才能讨个要求。”她眉眼弯弯,直言不讳地说着。
“那娘娘要什么要求。”谢病春注视着她的侧脸。
明沉舟露出讨好的笑莱:“倒也不难,就问掌印借个人,让我狐假虎威一下。”
谢病春不说话,只是盯着面前近在咫尺的,竖起一根手指的嫩白小手。
“陆行。”明沉舟也不恼他的反应,继续说着,“借我去东厂接个人回来。”
谢病春缓缓点头,并无异色:“胡承光。”
明沉舟连连点头。
“万岁读书耽误不得,只是四位侍读中眼下看来就胡承光罪名最小,不如让他边审边教,也不耽误事。”
谢病春脸上带着讥笑之色:“你可知这位国子监主簿昨日会友是如何骂我的吗?”
明沉舟轻吸一口气,皱了皱眉,像是为他愤慨一般,可紧接着话锋一转,借势说道。
“胡承光性格本就这般油米不进,不如先打他一顿给掌印出气,之后再放出来,等掌印完成大事,再把他换掉,让他滚蛋。”
“滚蛋?”谢病春微微一笑,眸光却是森冷,“可内臣想要杀了他。”
明沉舟一愣,定睛看了许久,才发现谢病春并不是在开玩笑。
他真的想要杀了胡承光。
她瞳孔微微紧缩,随后皱眉分析利弊。
“胡承光是敷文书院学生,还是罗松文爱徒,掌印若是对他动手,天下文人只怕要群起激昂,口诛笔伐,掌印当真要背负这样的骂名。”
谢病春微微一笑,口气冷淡,可神色不屑。
“那又如何?”
“掌印可以不畏身后名声,可也该为现在想想,胡承光虽是郑相推荐,但这是郑相在卖天下读书人的一个面子,想要拉拢敷文书院的筹码。”
“他于掌印所谋大事祸福相依,保全性命才是对掌印更有利的选择。”
谢病春垂眸,并不说话。
明沉舟忍不住前倾身子,低声喊了声:“掌印,小不忍则乱大谋。”
谢病春抬眸,目光直直落入她眼睛,凑近了看,谢病春眼角的那处红色泪痣便显眼起来,只这一下,眼波闪动,疏离冷淡却又不再寒气逼人。
明沉舟被看得一愣。
谢病春此刻看上去格外面无表情,却又让人发憷,就像傩戏上一闪而过的狰狞面具,哪怕是不经意对视着,就好像能伸出一只手拉着她朝着最黑暗的地方深陷下去。
彼此沉沦,万劫不复。
“娘娘今日这般拳拳真心,是为了,内臣,还是,万岁。”
谢病春虚幻的声音在明沉舟耳边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时候写糊涂了,太后和太皇太后会弄错,小可爱们看到了可以提醒一下在哪里,我回去修改的,感恩QAQ
今天有人问大眼仔,大眼仔在专栏里
第30章
谢病春靠近她时,淡淡的梅花香迎面而来,散落在肩上长发顺着他的动作落在明沉舟面前。
冰冷的,还带着水汽的,不曾完全擦干的头发晃晃悠悠地落在明沉舟的手背上。
那发丝就像谢病春身上特有的寒意,激的人一个激灵。
明沉舟不由移开视线,却又被人捏着下巴抬了起来。
谢病春靠得越发近,漆黑的瞳孔完全倒影着明沉舟的脸,如刀似剑,一点点剖开这张带着面具的娇媚皮肉。
“娘、娘。”
他一字一字地低吟着,温热的气息如蝶翼一般落在她的脸颊上,混着夏日的光,微微有些发麻,可禁锢着自己的手指却又冰冷,容不下一点挣扎。
明沉舟颤了颤睫毛,抿了抿唇,在谢病春的注视下,胆大包天地伸手。
只见她伸手搭在谢病春的手腕上,温热的手心触及冰冷的皮肉,最后缓缓收紧,把他的手腕圈在手心。
谢病春手指微动。
“疼。”
明沉舟娇气地皱着眉,琥珀色瞳孔盈盈水光,柔软无骨的手缠着谢病春冰冷的腕骨,玉指纤纤软。
她似乎在用力挣扎,又似乎只是拿着一根羽毛在冰冷的皮肉上轻轻一扫。
谢病春垂眸,似打量似欣赏,最后目光落在面前那张嫣红的唇上,拇指微微一动,便按在她唇上的唇珠上。
柔软温热的唇肉轻轻一揉,就好似沾了红糖的的雪白元宵在手指尖被揉捏。
明沉舟楞在原处,瞳孔微睁,只觉得背后一阵酥软,虚虚握着他手腕的手指倏地一下收紧。
谢病春轻笑一声,亲眼看着她的耳垂眨眼间便弥漫红潮,如胭脂晕染,这才大发慈悲地松了手劲。
下颚雪白的皮肉已经留下一道红色的印记,连着唇珠上的那块软肉也泛着红意。
明沉舟被这一招打得凑手不及,脑袋还在一阵阵发蒙,一肚子的话全都被咽了回去,可却又下意识地在谢病春的手松开的同时,把他的手瞬间握在手心。
谢病春挑了挑眉。
“我,我……”
明沉舟长了无数次嘴,只觉得嘴皮子第一次不听使唤,最后恨恨闭上眼,让自己冷静下来。
“掌印要的答案……”
她再睁开眼时,眼底绵绵的水汽便都悉数褪去,握着他手腕的手指也坚定起来。
“……我现在可以告诉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