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病春依旧没有抬眸,可手指却不知何时开始揉着明沉舟的指腹,就像是把玩着一个精致的玉雕。
明沉舟说话的口气一顿,瞬间乱了呼吸,可随后深吸一口气,继续平静说道。
“我说我只为掌印,掌印一定不信,可若说都是为谢延,可事实却又不是如此。”
谢病春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倒是反复捏着明沉舟的指尖,又酥又麻,乱得的人完全不能思考。
“掌印。”明沉舟动了动手指,伸出另外一只手按着谢病春的手,一脸认真,“您能听我说完吗?”
谢病春抬眸,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
“娘娘的嘴一向骗人厉害。”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可偏偏声音带着笑意,连着眸光都在树荫落下的圆晕中好似温和了不少。
明沉舟扬眉,惊讶中带了点娇嗔:“我何时骗过掌印。”
谢病春低哑地笑了笑。
“让桃色来糊弄内臣的时候。”
他抽回自己的手,懒洋洋地靠在红色栏杆上,漆黑的长发随意披散,眼波流转,说不出的慵懒落拓。
“如何能是糊弄,至少花是我亲自摘的,且你门口的黄门若是再多见我几次就该认出我了。”
她早已备好借口,不慌不忙地解释着,顺势也跟着往后动了一下。
两人原本近在咫尺的距离,瞬间被拉开。
谢病春垂眸不语。
明沉舟见状连忙转移话题:“掌印刚刚自己提了一个问题,现在却千方百计拦着,不让我回答,结果心里却已经把我送上撒谎的位置。”
“哪有这般污蔑人的。”
她说话软软糯糯,就像裹着糖霜的元宵在铜盆里打转,绵软的外皮沾满甜味,似乎轻轻一捏,就能留下一个印记。
谢病春嗯了一声,也不知是听还是不听的意思。
明沉舟犹豫片刻后,继续慢吞吞地说道:“我孤身入宫,生母尚在明府不知踪迹,钱家表哥为我几次受辱,我入宫那日便想着一定要朝上走,走到没人可以欺负我的位置上。”
她语气一顿,声音沙哑,可很快便又恢复常色。
“那日梅花林中,我便说过,我只有掌印一人。”
谢病春抬眸。
“是真的。”
明沉舟微微一笑,一如既往的温柔:“自然希望掌印平安,护我一身周全,也希望谢延可以安稳坐稳皇位,助我万人之上。”
谢病春看着她,在打量着她的诚意,看透她的伪装,许久之后,这才还是默然地收回视线。
“娘娘好大的野心。”
他慢条斯理地感慨着,神色平淡,不似常人一般厌弃不解。
“掌印难道没有嘛。”
明沉舟不甘示弱,立马反问道。
谢病春低笑一声。
“自然有。”
他的声音不过是随口说着,就像应付一般,可偏偏,平静湖面下往往是汹涌波涛。
明沉舟凝神看着他,知道他说的全是真的。
谢病春缓缓起身,他身形本就高挑清瘦,雪白的寝衣被风扬起,勾勒出精瘦的腰肢,长发披散,姿态随意,飘飘欲飞。
明沉舟仰头看着面前之人,清雅的梅花香环绕着她,就像有人把她拥在怀中一般。
这是一个过于亲昵的距离,可莫名又让人觉得相隔千里。
“人在门口。”他轻声说着。
明沉舟闻言脸色一喜。
谢病春话锋一转,冰白色的侧脸在日光下宛若冷玉,润泽却又冰冷,随着他的弯腰,锐利的眉眼便逐渐清晰,到最后完全落入明沉舟的瞳孔。
“但,内臣会来寻娘娘索要……”
他低头,纤长冰白的脖颈便折出一个弧度。
一个冰冷的吻,落在明沉舟的唇珠上。
明沉舟微微睁大眼睛。
“……诚意。”
只听,最后两个字被吞没在相依的唇齿之间。
树摇清影罩白衣,微风忽起吹涟漪。
————
明沉舟出了始休楼这才发觉自己背后早已被冷汗打湿,一直混沌的大脑被喋喋不休的夏蝉给叫得清醒了。
“娘娘放心,宫门落钥前一定带回胡承光。”陆行没有察觉出异样,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不过要麻烦娘娘先给人请个太医来。”
他继续聒噪地说着。
明沉舟闭上眼,深呼一口气,这才按着发抖的指尖,让自己冷静下来。
“娘娘?”
陆行察觉不对,不由提高声量,喊了一声。
明沉舟垂眸,再说话时已经是笑脸盈盈的模样。
“就有劳陆佥事了。”她笑,“万岁会承佥事这份情的。”
“不敢,为君分忧,不敢居功。”
明沉舟温和地看着他。
“娘娘可要卑职送您回去?”
陆行后知后觉于发现明沉舟脸色不对。
“不必。”明沉舟委婉拒绝着,“还打算去御花园看看,就不耽误佥事办事了。”
陆行以为是怕自己不能按时带回胡承光,便也不强求,很快就按剑离开了。
整个始休楼陷入沉寂,聒噪的小黄门不知去了何处。
门口守门的锦衣卫是陆行心腹,此刻站在门口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即使面前是莫名站在这里的太后也不会多看一眼。
整个始休楼都毫无生机。
明沉舟站在始休楼大门的屋檐下沉默许久,最后失神地盯着墙园门口攀爬的绿藤。
绿藤参差,妙曼攀墙。
外面是勃勃生机的夏意,里面依旧是空旷寂寞。
就像她一样,华而不实。
明沉舟这辈子撒过很多谎,真真假假,半真半假,说多了,说得情真意切起来,有时候便连自己都陷进去了。
今日这些话,她现在回想起来,好似句句都是绵绵情意,可再仔细一想,便又都是通篇谎言。
她自小就清楚美貌才是自己的利刃,利用起来得心应手,也无往不利。
所以,她算计的清清楚楚,也知道的明明白白。
谢病春要的代价,她能付出的诚意,早已明码标价,各取所需。
是以故作娇羞不过是她一向以弱示人的面具。
可今日……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差点就失态了。
——美色误人。
她踏入瑶光殿的时候,脑海中明晃晃闪过这四个字。
————
胡承光是被人抬着回乾清殿的,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太后震怒其言语不逊,枉顾恩泽,只请了一个小医正给他治病,也要求西厂不准卸他的镣铐,以儆效尤。
瑶光殿太后的懿旨是紧跟着送人的锦衣卫后脚步跟就送来的,所以当太皇太后要求重责胡承光的懿旨送来时,被万岁断然拒绝。
“胡师虽言语失当,但大周并未禁文人论政,其人各有志,自有想法,东厂刑具加身,已是荒谬。”
“母后已经略施惩戒,祖母何必咄咄逼人。”
年幼的皇帝孤身一人站在宫门台阶上,拦着太皇太后传旨的一行人,大义凛然,言辞凿凿。
偏殿内
冰鉴袅袅驱散寒意,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
原本应该在瑶光殿的明沉舟竟然在乾清殿的偏殿,她换了一身简单的衣服,站在床前冷静听着谢延不卑不亢的声音。
幼帝年幼,可心智坚定。
“他是一个好学生,也会是个好皇帝。”
明沉舟冷淡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你辜负了他。”
她转身,冷眼看向躺在床上的人,一反平日里的温柔,在亮堂烛火中格外严肃。
床上趴着狼狈的胡承光。
他年逾三十,是罗松文目前最小的弟子,也是唯一入仕的弟子。
相比较前面几位师兄的文质彬彬的文人模样,他模样更像一个粗犷的武人,身形健壮,说起话来的嗓门也格外大。因为他常年不爱笑,皱着眉,浓眉大眼被显得格外严肃。
胡承光沉默地闭着眼,失血过多,让他的脸颊泛出青色,粗壮的枷锁压在他的四肢,好似蟒蛇缠身,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万岁当日一意孤行选你作为帝师,他不懂其中风险,你还不懂吗?”
明沉舟见他这般柴米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牙痒痒。
“内阁势大,内宫干政,司礼监冷眼旁观,背后出手。”她重重上前一步,青色的衣摆在地面上划开一道锋利的弧度。
“你不帮他就算了,现在连做个本分帝师都做不到,让他独自一人面对这些庞然大物。”
胡承光浑身一震。
“我倒是觉得谢病春没有做错,当年把你下方在国子监,才让你多活了这么多年。”
明沉舟冷冷说着。
胡承光放在两侧的拳头倏地握紧,这一下,连带着腰背上击打的伤口也崩出血来。
“是,是罪臣无能。”
胡承光喘着气,艰难认罪。
明沉舟不言不语,只是冷眼看着他。
“你当日说了什么话,又是如何被东厂抓的,在厂狱可有说了什么,全都一五一十说出来。”
明沉舟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之人,冷冷说道。
“万岁敬你,重你,想要保你的命,我只能顺着他,但你……”
她一顿,深深叹了一口气。
“以后珍重吧。”
胡承光颓废地闭上眼,昔日被人追捧的文人,自以为人人都会敬他三分,可不过一日时间,便尝遍人间冷暖,被强力打得抬不起头来。
“那日在沐风亭其实我也是去了才知道不对劲,邀我的是我好友,可他身边还坐着一人,说是今年参加科举的安吉县人,肖飞腾。”
明沉舟嗤笑一声。
“夏义是安吉人,大周同乡一向是结交拜别的,你难道不知。”
胡承光苦笑:“我自傲惯了,自以为那人是仰慕敷文书院,仰慕我老师罗松文这才眼巴巴凑过来的。”
明沉舟不屑地呲笑一声,脸色冷漠。
这事太皇太后布的局,为的是胡承光的名,某的是谢延的帝师。
她摸着手指的骨节,心思凝重。
“我当日被劝酒,到最后喝的烂醉,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写东西,所以前夜东厂拿着我落款的文稿说我图谋不轨,诋毁先帝时,我自己都记不清是真是假。”
“看来你平日里也没啥愤慨之色。”明沉舟讥讽着。
胡承光喘气喘得厉害,鼻腔嘴角便紧跟着流出血来,不一会儿便流满枕头,越发狼狈可怜。
明沉舟只是冷漠地看着他。
“我在东厂什么也没说,只说这东西不是我写的,熬过两轮酷刑后,后来便是,便是……”
后来便是陆行带着锦衣卫连夜闯入西厂,话也不多说,嚣张地直接把人带走。
东厂和西厂本就不相上下,可如今谢病春有扶持幼帝的功劳,西厂便压了东厂一头。
陆行,或者是谢病春,本就不是温和好相处的人,自然是气势嚣张,态度恶劣,当着众人的面把人送回皇宫。
明沉舟冷笑:“倒也不蠢。”
胡承光狼狈地闭上眼。
很快,门口就传来脚步声,两人神情一敛。
胡承光转了个脸,明沉舟也退到窗边。
“娘娘,我把他们赶走了。”
谢延扑倒明沉舟腿边,眼睛亮晶晶地说着。
明沉舟微微一笑,拿着帕子擦了擦他额头的汗:“真厉害。”
“娘娘去休息吧,我之后后面要怎么做了。”谢延握着她的手,认真说着。
“好。”明沉舟带着他走到案桌前,到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中,“明日集议,我不能来,万岁万事想清楚了再说话。”
“我知道,娘娘说的我,我都记下了。”
明沉舟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才起身离开,临走前,淡淡说道:“胡承光是罪犯,万岁除了上课,平日里不要太过接近。”
谢延低下头,不由丧气说道:“知道了。”
————
谁也不曾想到,当日集议,一直深居内廷的太皇太后竟然出席内阁集议。
“说夏义乃是她举荐的人,如今出了这个差错,夜夜难寐,要求内阁和司礼监重罚。”
英景隔着帘子轻声说道。
明沉舟扬眉:“好大的魄力,断臂自保。”
谢延坐在书桌前练字,沉心凝神,直到写好最后一个字,这才放下笔,不解问道:“娘娘的意思是夏义当真和台州堤坝贪墨案有关?”
明沉舟摇头:“不管之前有没有关系,现在一定是没有关系了。”
“早上还有什么事情吗?”
明沉舟给他端上热毛巾敷手。
“并没有,我提出沐辛案公开审理,让明相和掌印各指派一人协助审理,虽小郑相有意见,但司礼监赞成,明相更是支持,最后大郑相言,此案关系颇多,不如各自避嫌,方保案件公正。”
明沉舟失笑:“果然是老奸巨猾。”
谢延看她。
“说明沐辛案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且明相和掌印,京兆府可不回避。”
谢延恍然大悟。
谁不知道,京兆府上上下下就是郑家的人,但京兆府作为主审单位无论如何也是回避不得的。
“至于我说夏义涉及台州溃堤一事要求三司会审。”谢延慢吞吞说道,“掌印看了我一眼,然后第一个同意了,内阁也很快就同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