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她一头雾水的是,刚到西华门,就看到陆行牵着马车站在门口,见了人便古里古怪地说道:“掌印有请。”
明沉舟的目光落在那辆低调的蓝布马车上。
马车是最普通的马车,一点宫内的标志也没有,连着陆行都脱下锦衣卫的飞鱼服,换了身寻常蓝布衣裳。
“掌印在里面?”她下了马车,笑脸盈盈地问着。
陆行目不斜视地点头,格外严肃。
明沉舟不解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踩了矮凳,爬上马车,一掀开帘子就看到谢病春正撑着额头,闭眼小憩。
“掌印。”
她小声喊了一句,寻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
谢病春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眼下还带着青色,对着马车内多出来的人也不施以眼神,只是敲了一声面前的矮几。
马车立刻动了起来。
他心情不好!
明沉舟敏锐地察觉出谢病春的心情,连忙咽下嘴里的马屁,眼观鼻子,鼻观心地缩在角落里装死。“娘娘上辈子是壁虎吗?”
好一会儿,只听到沙哑的轻笑声在耳边响起。
明沉舟这才动了动眼珠,小心打量着睁开眼的谢病春,看了好几眼也琢磨不透他到底心情有没有变好。
“娘娘在看什么?”
谢病春不经意回眸,漆黑的眸子侧着光,便显得格外的亮,等精准捕捉到明沉舟的视线时,那抹光便显得格外深邃。
明沉舟这才动了动盘起来的腿,状若无事地开口问道:“我们这是去哪?”
谢病春收回视线,眉眼低垂,动了动姿势,漫不经心说道:“今日沐辛案开堂,也该定出个结局了。”
明沉舟扬扬眉,忍不住靠近他,低声问道:“这么快,不是说小郑相一直压着吗。”
沐辛案最重要的关键在于上告的村民,结果半月前,那七/八个村民竟然齐齐反水,这么奇怪的变数自然引起轩然大波,证词也不能让那人信服。
更奇怪的是,这些村民后来一口咬死,就是想要敲诈沐家的钱,如今被抓心生惶恐,这才决定说出真相。
之后任由三方如何动刑,这些村民都死不改口,小郑相气坏了,据说还砸了内阁的杯子。
谢病春缓缓转着手中的银戒,只是轻笑一声,不屑冷淡。
“是拖太久了吗?”
明沉舟也不恼他的态度,自己盘腿坐了起来,撑着下巴自顾自地猜测着。
“不该啊,沐辛是清流一派这些年难得出挑的人,已经折了一个白荣行,按理不该这么快就放弃啊。”
她拍了一下手:“不会是要翻案吧。”
谢病春一抬眸便看到她耳边的西珠耳环一晃一晃的,连着细碎的日光也紧跟着被荡得破碎。
“异想天开。”
他缓缓开口,直接断了她的念头。
明沉舟一顿,恹恹低头应了一声:“哦。”
谢病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后偏开头咳嗽一声。
马车内很快便又陷入寂静,唯有街上络绎不绝响起的喧闹声。
明沉舟耳朵一动,立马开始殷勤倒水,真情实感地安慰着:“掌印日理万机,喝点水,别病了。”
谢病春盯着面前的茶盏,圆润白皙的手指端着茶出现在自己面前。
态度热情又不会让人低看一眼。
她总是把这个度把握得很好。
谢病春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接过茶盏:“娘娘玉手芊芊,不必如此。”
“说起来,掌印对此事怎么看?”明沉舟借杆子往上爬,追问着。
谢病春端着茶的手一顿,侧首看着面前之人,微微一笑:“喝娘娘一盏茶可不容易。”
明沉舟笑容越发真诚,眼角朝茶盏里扫了一眼,真情实感地说道:“哪能啊,端茶纯粹是担心掌印啊。”
“掌印怎么不喝,喝热茶,喝热茶。”
谢病春难得听话地抿了一口,随后刚刚在手心放定,明沉舟就殷勤地帮他放在小矮几上。
一番周全照顾,就差要上首给他按肩了。
“内臣的看法,便是等会京兆府尹的看法。”谢病春冷眼看着她的动作,意味深长地说着。
明沉舟心中不由诧异,一个古怪的念头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沐辛是内阁郑明两相内斗,司礼监插什么手。
下车时,明沉舟心思微沉,只是还未想明白,便听到门口热闹的议论声。
“要我说应该就是被诬陷的,沐辛可是明阁老的爱徒,以后不说入内阁,六部总有一席之地,何必贪村妇美色,还有那七.八十亩良田。”
“这可不好说,贪心还分大小的嘛,自然是全都要了。”
“哎哎,这话我不同意,沐辛好歹也是明德九年的探花,也不至于这般目光短浅。”
“要我说明德九年的那批人如何考上的心里有数才是。”
“就是,要不是西南那一批的考生受宁王……”“闭嘴!”
“就是,晦气,提这些做什么,瞧把你能的,怎么不见你不早生几年。”
“就是,西南那边是活该。”
“好了好了,别说了,到处都是锦衣卫呢,胡承光的教训还不够吗。”
明沉舟特意看了一眼最后开口的那几人。
先帝除了在皇贵妃一事上固执自见,其政治手段一直颇为仁慈,唯有在宁王案上大开杀戒,西南血流一年,至今不曾恢复昔日繁华。
“原来他是明德九年的探花啊。”明沉舟惊讶地摸了摸下巴。
谢病春垂眸看她。
“舅舅说,那年的探花就是矮个子里拔高个,都是烂柿子。”明沉舟不屑说着,“夏义是当年状元,沐辛是当年探花,瞧瞧,挑出的三个领头的读书人,烂泥扶不上墙,狗尾续不了貂。”
这话不知哪里取悦了谢病春。
谢病春轻笑一声,伸手荡了荡她晃了许久的西珠长耳环:“娘娘说话总是格外动听。”
明沉舟连忙捂着耳朵,扭头去瞪他。
那西珠长耳环重得很,但她图好看还是戴起来。
两人站在角落的树根下,也有不少人偷偷看了他们一眼,却又碍于谢病春拒人千里的冰冷,很快就形成一个古怪的情况。
他们附近一个人也没站着聊天,以她们为中心,各自扎堆交流小道消息,无人和她交流。
明沉舟迷茫环顾四周,最后捏着手指,不高兴地小声抱怨道:“听不到八卦了。”
就在此时,原本就人挤人的人群突然热闹起来,所有人朝着一处涌了过去。
“开始了。”
一直沉默的谢病春抬首,眯了眯眼,转着手中银戒的手一顿,似笑非笑地说着。
“娘娘见过开堂吗?”
两人身边顿时安静下来。
明沉舟见过:“有时候跑出来玩的时候,见过一些鸡毛蒜皮的开堂。”
“那娘娘见过唱戏吗?”
明沉舟一头雾水,但还是点头:“府中开宴都会唱戏,我爬树上听过。”
谢病春微微一笑。
“内臣今日带娘娘去明堂听戏。”
他抬眸扫向拥挤的人群,嘴角含着笑,可眉梢却是带着冷意。
陆行也不知怎么给他们占的位置,等明沉舟跟在谢病春身后,竟然轻轻松松占到西南位置,一个最好的视野。
那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清堂上之人的神情。
与此同时,别人都是摩肩擦踵地挤在一起,唯有她们附近格外空旷。
堪称离谱。
一声惊堂木响起。
明沉舟忙不迭定神去看。
这位京兆府尹是出了名的圆滑世故,左右都吃得开,总是挺着一个滚圆的肚子打着官腔,可今日看去,半月时间他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眼底的乌青甚至能拉倒下巴。
可见一个沐辛案差点要了他老命。
他左右两侧各自坐着内阁和司礼监指定的两位官员。
内阁指定的是一向喜欢和稀泥的戴和平,司礼监则是老熟人黄行忠。
这两人不论在朝野还是民间都有好说话的名声,可偏偏府尹老脸青白,坐在其中左右为难,战战兢兢。
“看上去也太惨了。”明沉舟喃喃自语。
谢病春抱臂不语,眉眼低垂,看也不看一眼。
沐辛很快就被带入堂中,因为还未定罪,是以不必下跪,但他的手脚上却是带着镣铐,不过短短几步,但走得格外沉重。
人群哗然,议论纷纷。
“肃静。”京兆府尹唐圆行脸色一沉,厉声呵斥道。
“还未定罪,怎么还上了镣铐?”戴和平皱眉问道。
府尹悄咪咪斜了笑眯眯的黄行忠一眼,有苦说不出,一张老脸皱得和苦瓜一样。
“这,这是因为……”
黄行忠摸着肚子,笑眯眯接了过去:“因为昨夜锦衣卫已经审出关键证据了,在罪难逃,万岁不是也说要严办吗。”
他一笑起来,脸上的肉就鼓鼓的,整个人便像弥勒佛一般,可说出的话却格外不留情面。
“这不就给天下人看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万万不能做出这等下作恶行。”
沐辛倏地抬头,本就憔悴不堪的脸颊更是面如土色。
戴和平大惊,忍不住朝着右边倾了倾身子,绕过府尹去看黄行忠,一脸严肃,咄咄问道。
“昨夜为何还有审讯,我们怎么不知道,黄禀笔怎不知会我们一声。”
黄行忠摊手,无奈说道:“说来也是罪念深重,昨夜我们审的是其他事情,那伙贼人怎的就供出这事了。”
“那,那今日怎么不提早说!”
戴和平斯文白皙的脸颊忍不住涨红质问着。
“人是西厂抓的,锦衣卫审的。”黄行忠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提早说,去找掌印啊。”
搬出谢病春的名头,所有人的神色都一窒。
去找谢病春吧。
那是万万不敢的。
外面,明沉舟倏地扭头去看谢病春,却不料和谢病春的视线撞在一起。
漆黑的目光被鸦黑睫羽半敛,冷漠疏离被夏日耀眼的日光所驱散,只剩下乌黑汪洋,乍一看,就像是一道深情的注视。
明沉舟吓得直接把话咽回去了。
谢病春懒洋洋伸手,忍不住又去勾她的西珠长耳环,一晃一晃的,总是格外吸引人。
“娘娘哑了。”
声音沙哑低沉,就好似在耳边响起,又轻又痒。
明沉舟把耳环从他手中拽出来,扭头,只露出半张侧脸,一本正经说道:“没想到这事和掌印扯上关系,有点好奇而已。”
谢病春的身形微微前倾,两人身形相依,只有呼吸间的距离。
明沉舟能闻到谢病春身上特有的淡淡梅花香,下意识身体紧绷,浑身僵硬。
“娘娘不就是想问……”谢病春一顿,轻笑一声,笑声直接飘入耳廓,最后直冲后脑勺。
“此事,和内臣有没有关系。”
明沉舟忍不住偏了偏头,嘴里轻轻嗯了一声。
“自然有。”
他似乎心情不错,又是笑了一声。
明沉舟垂眸,低声说道:“怪不得掌印要带我来看戏。”
“别急,后面还有好戏。”谢病春弹了弹她的最后那颗最大的西珠。
西珠在耳边无依无靠地晃了晃。
明沉舟气得眼尾发红,紧紧捂着耳朵,忍不住瞪他:“要是掉了坏了怎么办!我今天第一次带的!”
她为了避开谢病春今日的莫名其妙的举动,甚至不惜绕道另一边,不和他站在一起。
谢病春看着她拎着裙子跑走了,最后站在一块石头上踮着脚尖朝着大堂里张望着,手指磨了磨,最后束手背在身后。
陆行站在背后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此刻更是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
大堂中早已风雨欲来,京兆府尹的大脑门上冷汗根本擦不干净。
戴和平眉头紧皱,倒是黄行忠摸着肚子老神在在,一看便是在走神。
堂中沐辛依旧死咬一切不知,只道是恶奴作恶。
那七八个村民更是严明自己确实只想要钱,这才攀咬沐大人,其实只认得那个恶仆,至于之前言之凿凿的证词更是一概不认。
两边人说完,堂中一片安静。
戴和平看了一眼京兆府尹,京兆府尹不敢回看,只敢扭头去看黄行忠。
黄行忠好似做梦刚醒一样,已经阖上的眼睛慢吞吞睁开。
“审案判案老黄大字不识一筐也不知如何下手,但这事不是有一件没有问清嘛?”
“哪里没问清,不是都清了吗?”戴和平绵里带针地反问着。
黄行忠微微一笑。
“欺男霸女,男的有了,那女的呢。”
衙门口围着的人哗然一片,交头接耳之声络绎不绝。
“确实如此。”“不是说还有逼良为娼吗?”
“还有奸污呢。”
明沉舟立刻扭头去看谢病春,长长的西珠链子打到自己的脸颊上。
谢病春抱臂站在远处,见状,嘴角勾起,张嘴说了四个字。
明沉舟抿唇,很快又扭回头,耳朵不知为何开始热起来了。
天真热啊。
她空出心神抱怨着,想要摸一摸发烫的耳朵,结果一伸手碰到那条还在晃动的西珠耳环,一愣,手指一转,只是捋了捋耳鬓的碎发。
“这不巧了。”黄行忠就像戏台上唱戏的老生,一口气吊的很长,只把众人听得脸色都变了,这才悠悠说了下面一句,“西厂前日除暴安良的时候,啧啧,抓了一伙明面上做人牙子,实际上买卖人口的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