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四位侍读或多或少都提及到掌印。”他沉声说着,“其中以胡承光最为激烈,夏义提及次数最少,其余两位白荣行和沐辛则是从策论中提及更多。”
明沉舟古怪地笑了一声:“倒是符合各自的立场。”
“然后呢?他们可有提及太皇太后和内阁?”
“也有,胡承光性格最是刚正激烈,对司礼监,内阁和太皇太后都不假颜色,每每都要求万岁尽快亲政,肃清朝堂。”
“果然是敷文书院出来的学生,早就听闻罗松文性格刚正,嫉恶如仇。”明沉舟摇着扇子,笑说着。
英景点头:“胡承光说这些话从不遮遮掩掩,看来也是光明磊落的性子。”
“其余几人呢,都是背着他人说的吗?”
“夏义最爱讲孝道,是以提及太皇太后次数最多,其次提及最多是内阁,因为他是明德十年的第十三名进士,那年主考官正是郑相,两人多年来一直都有联系。”
英景对这些人的身份背景早已了如指掌,对朝堂明争暗斗也看得清楚。
“他偏郑相,立场上对万岁还算认真。”
“其余两位呢,是不是对掌印颇为不满。”明沉舟笑问着。
英景脸色凝重点头。
“他们对司礼监态度最为激烈,也最是抗拒,但他们很少主动谈论掌印,只是打着司礼监的名义,但每每在万岁提出问题时,对司礼监总是不掩恶意。”
两人都是清流出生,一边厌恶,一边自持身份,乃是清流一贯的做法。
只是这种高傲的态度,这些年并没有让他们在面对司礼监时讨到一点好处。
“那他们对胡承光作为帝师可有意见?”明沉舟沉吟片刻后,问道。
“那倒不曾,胡承光国子监出身,且是罗松文的爱徒,学问乃是一等一的好。”英景解释着,复又多说了一句,“敷文书院出来的学生总能让人高看一眼,且不说他还是罗松文的爱徒。”
“罗松文一生只收了六个弟子,其中最小的弟子多年前意外去世,其余四人在当世都已功成名就,堪称大儒。”
“胡承光是第五个弟子,也是唯一科举入世的弟子,只是这些年性格刚正不阿,得罪了许多人,这才被先帝放在国子监磨炼。”
“原来如此。”明沉舟点头,沉默片刻后说道,“万岁读书时绥阳可都在他身侧陪着。”
英景摇头。
“读书乃是严肃大事,侍读们不许黄门宫娥在屋内旁听。”他委婉说着。
明沉舟冷笑一声。
“严肃大事还敢夹带私货,明日开始,让绥阳侍在左右,若是再有人不安分守己,便厉声打断,若是还有再犯者,送到瑶光殿来。”
英景犹豫:“娘娘之前不是一直不干预万岁读书吗?”
明沉舟眉眼沉静,认真说道:“谢延年纪小,不曾见过太多人,是非功过难以分清,但只要给他时间,他是个聪明人,长大了,读书多了,自然能分辨,也会平衡朝堂。”
“恕奴婢直言,即使把四位侍读换了,下一位也许依旧会这样,出生决定立场,万岁耳边依旧会充斥着各种带有偏见的议论。”
英景直截了当说道,甚至直言不讳:“三方制约虽最牢固,但也最纷乱。”
明沉舟不曾想英景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沉吟片刻后,解释道。
“我并不是要换人,且这四人没有大错,短时间内是换不得的,但我是为了敲山震虎,敲打他们一番,但实际上是做给万岁看的。”
英景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万岁比我们看到的要聪明。”明沉舟意味深长说着。
“罢了,此事便先这样观望,你去找绥阳把事情说请。”明沉舟吩咐着。
英景行礼退下。
明沉舟在石凳上坐了许久,等着日晷的影子落在未时正初的时候,桃树的树荫也逐渐移开,地上落英缤纷,花香满地。
“桃色!”
桃色笑眯眯地在游廊后探出脑袋。
“娘娘要去插花吗?”她问。
“嗯,你再去内库找找有没有黑釉瓶子。”她笑说着。
桃色皱眉,不解说道:“为啥娘娘一定要插在黑瓶子里,怪奇怪的。”
明沉舟皮笑肉不笑:“因为合适啊。”
桃色选了一个黑圆镂空阴雕起伏群山的瓶子,等明沉舟把桃花插上之后,又接过桃色早已准备好的其余松枝不由,不由感慨了一句:“还怪好看的。”
“是啊,我特意挑的呢。”桃色得意说着。
“挑错了,下次挑丑点的。”
明沉舟一本正经的神色让桃色愣在原处,满脸的迷茫。
她起身看了眼天色:“万岁是今天去柏寿宫请安吧。”
“是。”
“那晚上应该直接在柏寿殿用膳。”
“万岁只要去太皇太后那边,一般都是到酉时后才回来的。”
“把花先放着养养,我去做桃花糕。”明沉舟定下时间,决定尽快把谢病春这事掀过去,以免夜长梦多。
桃色捧着瓶子,神色不解:“万岁今日不是不在嘛,桃花糕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哒。”
明沉舟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深深叹了一口,自言自语:“怎么和钱柔柔一模一样。”
“什么?”桃色耳朵微动。
“骂你呢!”
明沉舟理直气壮地说着。
桃色扑闪着大眼睛,干干地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应下来,也不争辩。
等明沉舟做好桃花糕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月明星稀,宫阙在宫灯照耀下依稀可见庞大的身影。
柳行也正准备和桃色换值。
桃色临走前恋恋不舍看了一眼厨房。
明沉舟早有预感,准备捕捉到她的视线,无奈说道:“桌子上放凉的,拿去吧。”
桃色立马笑了起来。
“掌印在始休楼吗?”她问着柳行。
柳行垂眸,轻声说道:“按理该在的,是否要奴婢先去问问。”
“不用了,把桃花糕打包起来,屋里的花瓶也抱着,我们现在就去找掌印。”
明沉舟估摸着谢病春此时一定暗戳戳等着她低头,而且等四位侍读的事情爆出来,一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务必在此之前先把这位祖宗哄好。
柳行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去,犹豫片刻,反而小声说道:“娘娘千金之躯,还是奴婢先行一步去问问,免得娘娘扑空。”
明沉舟皱眉,打量着台阶下的宫娥,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声音平淡冷静:“我早先听闻你原是在掌印身边伺候的人。”
“并非如此,掌印身边并无宫娥。”
柳行先一步跪下,低声解释着:“奴婢有幸,因为识的几个字,又会行书和台阁体,这才入了司礼监做了书女。”
明沉舟盯着她头上的珠花,片刻后突然问道:“那你想回去嘛。”
空气倏地沉默下来,隐约能听到桃色在屋内和小宫娥说话的小声,可外面却只剩下树叶在夜风中晃动的悉数声。
柳行脸色微白,跪在地上沉默着。
“你若是怕掌印责罚与你,我便和掌印说是我的问题。”明沉舟温和说着,”不会苛责于你。“
她一向性子好,并非苛待之人,瑶光殿众所皆知。
“奴婢是娘娘的人。”许久之后,柳行轻声说道。
明沉舟走下台阶,站在柳行面前,垂眸看着她,思索片刻继续说道。
“我本不想与你多说,但你一直与瑶光殿冷淡,我也不愿强求,但我与掌印牵绊颇多,如今情况紧张,你是瑶光殿大宫女,有些话便有不得不说。”
“我入宫并未带婢女,他才送了你和桃色过来,我知他意思,也承他好意,但也知不能坏他大事。”
明沉舟沉默片刻,突然抬眸,看向角门处的英景。
英景不曾想被人抓了个正着,慌忙跪了下去。
明沉舟收回视线,温柔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冷淡:“强留留成仇,你这几日便先休息吧,让迎春来代你。”
迎春是原先尚宫局给瑶光殿安排的大宫女,原是皇贵妃的人,来了桃色和柳行后,明沉舟就不再亲近原先的宫娥。
她有心示好过几次,是个有主意的人,明沉舟冷眼观察了她一段时间。
这些日子看着热闹的宫殿,她早已有了计较,决定把满宫的人挑选收拾一下。
总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谢病春。
她在心底念了一声他的名字。
终究不是退路。
柳行一愣,缓缓叩首应下。
“去吧。”
她低声说着。
柳行一起来,门口的英景也跟着起来。
两人垂眸,各自擦肩而过。
“娘娘可是要去始休楼。”他也不问柳行的事情,只是恭敬问道。
“嗯,把桃花糕和屋内的花瓶带上。”明沉舟神色恢复如初,温和说道,“若是万岁来寻我,就说我今日不舒服,早些休息了。”
这话是对着桃色说话。
身后,桃花捏着一块桃花糕,盯着垂手而立的英景,眉心不由皱起,嘴里却是嗯了一声。
————
明沉舟还未到始休楼就和谢病春意外碰面了。
“掌印。”
谢病春披着红色薄披风,身后跟着群锦衣卫,甚至还有熟面孔,指挥佥事陆行。
一行人形容匆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太后,连忙行礼。
谢病春唇色微白,还未散去凌厉的眉眼微微掀起,露出冰冷的瞳仁,随后眉心下意识蹙起。
他的目光落在英景手中的花瓶中,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下去。”他声音有些沙哑。
陆行眼珠子一转,立马识趣地退下。
英景抱着东西,犹豫站着,很快他便听到明沉舟开口说话。
“我摘了一些桃花,还做了一些桃花糕,想送给掌印尝尝。”
她笑容真挚,说起话来梨涡便若隐若现,格外妩媚。
“我让英景先把把东西送去始休楼。”她开口问道,目光大大方方地落在谢病春身上。
谢病春握拳咳嗽一声,冷淡的眉眼扫了一眼英景怀中的东西,轻声嗯了一声。
英景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走了。
寂静的花园小道中只剩下他们两人,百鸟归巢,连着虫兽也懒得叫唤,安安静静地蛰伏在黑夜中,长长的倒影落在地面上,莫名拉近两人的距离。
明沉舟捋了捋被风吹散的碎发,笑脸盈盈问道:“掌印去哪回来。”
谢病春抬眸,他显然身体不舒服,脸色惨白,唇色泛青,拢了拢披风,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字一字,淡淡说道:“西厂。”
西厂一向有活人进死人出,不死也要扒层皮的恐怖地方。
这是谢病春最为人诟病的地方,他人憎恶他,更是畏惧他。
怪不得谢病春身上有淡淡的血腥味。
明沉舟想了一圈并未听说朝堂最近有何大事要惊动锦衣卫和西厂。
“之前江南水坝溃堤,有人举报当时河道监工内官监王正道,台州河道总监杨日,江南道左布政使戚卫,收受贿赂,中饱私囊,导致堤坝并未按照图纸完工。”
明沉舟听他先一步开口解释着,不由惊疑地扬了扬眉,不明白他为何好端端地开口和她说这事。
但很快她就明白谢病春的用意。
“戚卫是明笙的学生,今夜被锦衣卫押解回京。”
谢病春淡漠的讥讽声在耳边响起,倒影着夜色的漆黑双眸冷不丁落在她身上,好似寻常注视又如隐晦观察。
这血怕是戚卫的血了。
明沉舟回神,心知这是试探她的立场,是以立马开始表忠心。
“掌印为江南一事劳心劳力,天下皆知,如今秉公处置,定能这些蛀虫贪官绳之以法才是正道。”
“掌印之心,他日会有人明白的。”
她言辞凿凿,态度恳切,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朝堂之事,我无心参与,还请掌印放心。”
谢病春着她真诚的模样,好一会儿这才哑声笑了一声。
“娘娘好利索的嘴皮子。”
他的目光自明沉舟嘴角一闪而过,漫不经心地夸着,摇晃的微弱烛火落在眉梢,阴影若隐若现,连带着整个人都莫名虚幻温柔起来。
明沉舟目光微怔,随后虚伪一笑,淡淡移开视线。
“今日掌印辛苦了。”她关切说着,后退一步,让开路,“既然如此就不耽误掌印休息了。”
谢病春并未挪步,他靠着假山一角,身形如竹,乍一看斯斯文文,贵气如玉。
若不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血气,就好是一个月下赏月的读书人,无害温和。
只见他冰白的脸庞半隐在黑暗中,声音也紧跟着从阴影中传了出来。
“今日见娘娘待内臣一如既往……”他缓缓说着。
明沉舟莫名觉得头皮发麻,快速打断他的话:“掌印哪里的话,你我既已联盟,自然一如既往。”
谢病春轻笑一声,微微前倾身子,露出漆黑的眼珠,深邃的眉眼被光影一分为二,半是锐利,半是促狭。
“内臣僭越,以为娘娘……”
明沉舟明明打算不为所动,但还是随着他轻飘飘的话,一颗心不由悬了起来。
“还在生气。”
谢病春一字一字缓缓吐了出来。
明沉舟抿唇,随后笑了笑,摸着手指骨节,温温吞吞说着:“我有什么好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