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也有吗?”谢延贴在明沉舟的胳膊上,突然小声问道。
明沉舟垂眸,看着他认真的神色,不由失笑:“这是用来庇护考试的,万岁要什么。”
谢延莫名不高兴地说着:“那就是娘娘根本没想起我。”
他小手拽着明沉舟的袖子,小眉头紧紧皱着,只是哼哼唧唧地看着她不说话。
“好了,回去给你也做一个。”明沉舟无奈保证着,“只是我绣工可一般。”
“娘娘做的就是最好的。”谢延这才开心地笑了,松开她的袖子,自顾自地掏出一个玩具在手心玩着。
明沉舟笑着摇摇头,不经意抬眸,却不料和明自留的目光撞在一起。
他不知独自一人看了多久,钱得安早已不见身影,等一触到她的视线,便眼睛微亮。
明沉舟沉默地和他对视着。
明自留似乎有些失落,便先一步移开视线,回到明家马车。
明沉舟看着他和明夫人说着话,随后半低着头,捏着手指,看着谢延拆手中的九连环。
“谁给你的这个。”她没话找话,漫不经心地问着。
“之前在书里看到的,让绥阳给我找来的,他给我找了好多有意思的东西。”他做事情极为专注,目光都不曾波动一下。
“戴力这些日子还安分吗?”
“还行吧,就是这两月回了三次柏寿殿。”谢延皱眉,也不只是因为九连环还是戴力私自回柏寿殿的事情。
“让人看着些,不要打草惊蛇,免得……”
“妹妹。”
一个声音打断她的话。
明沉舟抬眸,与此同时,马车的帘子微微一动,却又没有掀开。
明自留独自一人走到这里,见了她便笑。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一个多月,他的身形却是瘦了一大圈,原本还带着稚气的圆润脸颊已经被抹去天真之色。
她们虽是龙凤胎,但长相却是各有不同,明沉舟长得像娘,明媚娇艳,明自留却是格外像明笙,斯文俊秀,尤其是这般瘦下来的样子。
“我刚才看到表哥了,就知道你会来送他。”他眨眨眼,习以为常地说着。
从小到大都是他追着明沉舟跑,明沉舟追着钱得安跑,他总是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的人。
妹妹不喜欢他,见了他就跑。
明沉舟垂眸,随后自袖中拿出另外一个平安符,递到她面前:“给你的,去了考场好好发挥。”
明自流顿时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我也有啊。”
明沉舟手指微动,睫毛微微一颤,笑说着:“自然有,快去排队吧,小心迟了坐在风尾处。”
明自流小心地放在怀里,这才说着:“已经让人排队了,我就是,就是来看看你的。”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那张湛蓝色车帘上,目光闪过一丝犹豫挣扎,可随后还是轻声说道:“钱夫人。”
这人已经不是钱小娘了,出了明府便是一个陌生人。
他原本以为他爹娘是天底下最相敬如宾的夫妻,可短短一个月只看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见到了失态奔溃的娘,见到了阴沉戾气的爹,甚至一夜之间连生母的小院都被一把火扫干净。
他在那场废墟中枯坐了一夜,这才发现原来妹妹入宫前说的那些话是这个意思。
原来,她早就预料到了。
他甚至心中隐隐知道此事必定和面前这位离经叛道的妹妹有关,可此刻站在她面前,却是一句话也不敢问。
他怕他这一问,连着妹妹都没有。
明沉舟脸上的笑逐渐敛下,到最后只剩下一点近乎冷漠的注视。
片刻后,马车内传来一个强忍着颤抖的声音:“明公子。”
是了,出了明府,她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空气中是令人窒息的气氛。
被精心养在深宅的人总是带着一点不自知的软弱,明自流狼狈地移开视线,随后低声说道:“要轮到我了,我先走了。”
明沉舟缓缓闭上眼,随后缓缓说道:“去吧。”
等人走远,马车内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声。
明沉舟沉默地揉着指节上的关节,半晌没有说话。
她早就猜到了,甚至觉得并不算坏事,可今日亲自听着他这般喊人,却又好似一把刀狠狠朝着她划去,眨眼便见了血。
她差点忘了,凤台二字是明夫人亲自取得,取自鸣凤台,可见对其的看重和疼爱。
这是一个自小就长在明夫人膝下的明家大公子。
她是不怪他的。
“你别怪他。”等到那条长长的队伍终于只剩下一个尾巴,马车内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他夹在中间也很为难。”
“所以这世道总是为难心软的人。”明沉舟的声音格外冷漠,连带着浅色的瞳仁都冰冷似雪。
她这话不知是在说她娘,还是明自流,甚至是告诫自己。
“为难,是因为心软的人并未想好去路。”背后传来一个寒霜带雪的冷淡声音。
明沉舟倏地扭身。
这一刻,她竟然不知是被这句话劝慰了,还是见了这人便是天大的事都能消失殆尽。
只看到谢病春早早披上薄披风站在不远处,也不知听到了多少。
“掌印。”
她猝不及防地看着他,甚至连着微笑的表情都不好,嘴里却又是下意识地轻声喊着。
“娘娘私自带着万岁出宫,宫里可都要闹翻天了。”
谢病春拢了拢披风,咳嗽一声,冷淡说道。
谢延瞪大眼睛:“我不是都说清了吗?”
“就是说的太清了。”谢病春缓缓上前,身上那股冰冷的水汽便迎面扑来。
明沉舟细细看去,果然看到他脖颈处被水打湿,还未干透的衣襟。
“那怎么办?”谢延皱眉。
“不碍事,内臣已经控制住戴力。”谢病春淡淡说着。
“戴力要去找太皇太后?”明沉舟琢磨出他的意思,反问道。
“两宫私见是大忌,之前戴力便见了好几次,今日便顺道先抓起来问问,但午后万岁便要回宫了,不然不好处理太皇太后来送甜点的人。”
谢延连连点头。
谢病春的视线落在明沉舟身上,眉眼冷淡疏离,可眼眸倒映着她时,便有觉得有些莫名的温柔。
“外面天热,娘娘要喝一盏凉茶吗?”
他轻声问着。
第50章
“不喝茶,要出去玩。”谢延死死抱着明沉舟的手臂,警惕回绝着。
谢病春神色淡淡地垂眸看着宣誓主权的小皇帝。
谢延毫不畏惧,猫眼一般滚圆的瞳仁亮晶晶的,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
明沉舟回神,安抚地拍了拍小皇帝的手背,这才说道:“今日答应万岁要出去玩,若是中午就要回去,怕是耽误不得太多时间。”
谢延松了一口气,安心坐回车辕上,又摸摸搜搜不知从哪里掏出鲁班锁,在手心颠来复去地玩着。
谢病春的视线在他手中的玩具一扫而过,最后冷淡说道:“既然如此就不耽误娘娘了。”
明沉舟小心觑了他一眼,琢磨出一点莫名地不对劲,连忙殷勤问道:“掌印身子不舒服嘛?”
虽然已经入秋,秋老虎已过,但这天气正是难得凉爽舒服的日子,像明沉舟这等怕热的也不过是把薄纱换了,可选的依旧是夏日轻快的料子,可谢病春却是早早披上披风。
谢病春摇头:“并未,畏寒而已。”
明沉舟早就听闻谢病春体弱多病,是以便笑说着:“添衣自然随心所欲,掌印自己舒服才是。”
谢病春转着手中的银戒,漫不经心地说道:“流言亦是。”
明沉舟一开始并未察觉,可随后却是微微睁大眼睛、
——谢病春竟然是在安慰她。
只是她还未说话便见谢病春已经转身离去。
大红色的披风在秋风乍起的初秋艳阳中一扫而过,鲜红的弧度格外亮眼。
可雪山落了日光也并不会让人觉得温暖。
明沉舟看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腰背如刀,凛然清冽,隐约琢磨出谢病春的心情。
——他似乎不高兴了。
她想追上去,却又意外听到舅舅回来的声音,不得不停下脚步。
“舟舟,好了,我们走吧。”
钱若清看着钱得安入了考场这才匆匆赶回来,即使是初秋这天站久了也热得很,他跑上跑下,热得满头大汗。
“我和你娘走路回来,你带,带小公子去玩吧。”
“不急,我先送舅舅和娘回去。”明沉舟收回视线,笑说着。
“不急,我和娘娘一起送你们回家。”谢延也抽空从鲁班锁里抬头,一本正经地说着,“娘娘小时候的地方我也想去看看。”
钱若清一怔,突然惊骇万岁竟然如此依赖舟舟,他心中放心的同时,心底抑制不住的泛出一点担心。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世人常言,七日来复,其间无不断续,阳已复生,是以物极必返。
他心中惊涛骇浪,可面上却是不显,依旧温和笑着:“寒舍简陋,小公子不嫌弃自然是草民荣幸,既然如此这边请。”
明沉舟见他打算走路回去,便又说道:“舅舅坐车辕上吧,万岁午时就要回去,别耽误时间了。”
她把谢延抬了出来,钱若清自然不好拒绝,只好战战兢兢地上了马车。
驾车的锦衣卫得了陆行的耳提面命,见状只是目不斜视地挪了挪屁/股,只当自己是个没得感情的车夫。
“舅舅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明沉舟随口问着。
“不小心和薛家的人有了一些冲突,幸好被凤台劝了下来,就耽误了点时间。”
钱若清话音刚落便觉得不对劲,随后又解释着:“他们自称是薛家人,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但今日毕竟院考,还是和气为好。”
明沉舟扬了扬眉:“不是说薛家小辈中没有读书的料子吗?”
“他们还年轻,说不定只是来练练手的。”
“薛家人用科举练手,之前他们在柏寿殿闹了这么久,难道要放弃了。”明沉舟阴阳怪气地说着,随后突然想到莫名起来来贡院门口的谢病春,不由摸了摸下巴。
“原来是冲薛家来的。”
她嘟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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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黄腾达了,就是不一样。”明家马车处,明夫人的讥讽声淡淡响起,“你再喜欢,人家也不会看你一样。”
“你的秀秀,恨死你了。”
周秀蔓带着一点报复的心思,恶意畅快说着。
她自小便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娇生惯养,一生无忧,哪怕岁月老去,依旧容貌姣好,雍容富贵,即使她此刻眉眼嘲讽厌恶,也只是让她多了些尖锐的美丽。
马车内人却是眉梢也不曾耸动一下。
钱沁的突然变故,彻底撕碎明家表面的和平,若是明沉舟在此,便会发现不止是明自流变了,连着周秀蔓和明笙也和以前截然不同。
“我爹与你说的事,你也该考虑一下,如今已经没了人,其他的总不能也不要了吧。”周秀蔓盯着紧闭的贡院大门,面容中闪过一丝犹豫痛苦。
“凤台是个好孩子,总该为他考虑一下。”
明笙闭眼小憩,对她的话不置一词,自从那日周生登门,他已经一月不曾和她说话,今日还是明自流亲自求来的一同送行。
他恨,他当然恨,若不是周生协同司礼监逼他,他尚有回旋的余地,能把他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心上人牢牢禁锢在身边,生死同穴,可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场被他精心策划的遮羞布就这样谢病春掀了下来,这等心高气傲的人哪里忍得下。
周秀蔓心中明白得清清楚楚,那层遮羞布何曾是他的,更是她的。
这么多年来的恩爱和睦原来都是假的。
她沉默地盯着那扇安静的车帘,无声冷笑一声,最后转身离开,竟是不打算与明笙同坐回府。
“夫人。”驾车的马夫拉着缰绳,讪讪地喊了一声。
“我去逛逛。”周秀蔓捋了捋鬓间的金玉发簪,腰背挺直,斜眸淡笑,“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哪一个看了不让人高兴。”
她走后,明家富丽的马车停在树下半晌没有动静,好似只是一个空架子寂寥地停在路边,许久之后,才听到里面传来沉闷的声音。
“回府。”
车夫这才轻轻抖了抖缰绳,马车滴答答地朝着明家走去。
谢延在钱家只待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和钱清染玩疯了。
一个故作深沉,一个叽叽喳喳,没一会就友好地坐下来交换零食和玩具,相谈盛欢。
“囡囡,囡囡今天怎么来看外祖母了,囡囡明明这么小怎么就嫁人了,下次带你的夫君给外祖母看看。”
院子里,年迈的老人拉着明沉舟的手,看着她梳着妇人发髻,絮絮叨叨,反反复复地念着,浑浊的眼睛慈爱地看着面前之人。
“那个明家小子不行,性格偏执,为人偏颇,娘不喜欢。”
她突然说道:“你爹也是这个意思,当年收养他也没有图什么,就是见不得人死在自己面前,秀秀你当年体弱,你爹见他趴在门口小小一只,属实有些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
她早些年纪在外祖父骤然去世后便哭坏了眼睛,后来慢慢地开始记性也不好了,五年前就已经记不清人了。
现在,她就把明沉舟认成了钱沁,说起往事,一向爱笑的人也都凝重起来,露出愁苦无奈之色。
她拉着明沉舟絮絮叨叨了许久,明沉舟时不时应一声,然后见缝插针地喂她吃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