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怎么起来了?”谢病春的声音在耳边冷静响起。
明沉舟连忙收回手,眼珠子一转,突然落在屏风处的那件大红色披风上,便连忙把披风抱在怀中,捏了捏披风上的花纹,随后故作冷静地推开窗户。
“我开窗啦!”
她打了一声招呼,便开心地推开门。
结果窗户一打开,便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迎面而来。
明沉舟下意识僵在远处,瞪大眼睛,抱紧披风。
只见窗外之人穿着玄色蟒服,仔细看去,袖口还带着不曾干透的血迹。
——他竟刚从西厂回来。
谢病春见状往后退了一步,冷淡说道:“娘娘不该开窗。”
“我,我是还你披风。”明沉舟觑了他一眼,适应了这个味道后这才再一次靠近窗户,露齿一笑,嘴角便露出一个深深的梨涡。
她目光盯着近在咫尺的人,秋夜深夜寂寥,头顶上高悬的宫灯落在挺拔的鼻梁上,深刻的眉骨中,几道浅淡的阴影便悉数落在嘴角鼻角处,如巍峨玉石,皑皑高山。
谢病春垂眸盯着她手中的披风,伸手接了过来。
“娘娘去休息吧。”
明沉舟不走,只是静静看着她。
“娘娘还有何事。”他蹙眉,不解地问。
明沉舟双手撑在窗台上,浅色的眸光落入他背后并未完全挡住的半截光,好似盈盈一点星光。
“掌印怎么大晚上来?”她仰着头,紧盯着面前之人的瞳仁,缓缓问道,“是来,看我的吗?”
她靠得极近,如墨长发落在雪白的寝衣上,在黑夜中划开一道弧度,淡淡的桂花香在风中逐渐散开。
有些人天生便是绵软的白云,明亮的月光,无法令人抗,哪怕此刻这人浑身血腥。
可谢病春还是沉默了。
夜阑风静,三更时分。
满殿的人不知为何不见踪迹,呆久了便好似这天下只剩下面前之人。
明沉舟眼底不知为何而兴奋的光,缓缓熄灭了下来。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
她缓缓松了手指上的力气,身子站直,故作轻松地岔开话题。
她从未如此清晰的明白,原来唱戏的人真的会入戏,原来喜欢是藏不住的,原来她只是说得好听。
明沉舟从未有过这样的茫然甚至是惶恐,因为那一瞬间的悸动的骗不了人的。
一年前的信誓旦旦在此刻皎洁的月光下成了最深刻的笑话。
——她好像,真的万劫不复了。
“哈哈,骗你的,是不是桃色叫你来的。”
明沉舟心中这般绝望地想着,可脸上却是眨了眨眼,露出开心地笑来。
“今日太皇太后来找我了。”
她背着手,笑眯眯地说着:“我和掌印对对口供。”
是了,两人相识便始于交易,撇开这一点,不过是瑶光殿的太后和司礼监的掌印。
不该,也不能有任何僭越。
她冷静地想着,却又觉得到处都是空荡荡的风。
柔顺的长发自谢病春手背上轻轻划过,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入沉寂夜色中。
穿着雪白寝衣的女子俏生生地站着沐浴在月色中,绵软可爱,面上带着笑,可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却又带着挥之不去的哀意。
谢病春看着她,自她的眸光中看到自己,这才缓缓半阖下眼。
“是内臣自己来的。”
第64章
明沉舟倏地抬起头来,浅色眸眼中满是错愕。
她茫然地看着云窗雾阁前的谢病春,心绪却又好似被拉到深深庭院中,刹那间只觉明月照窗纱,春梦绕天涯。
“掌印。”
她茫然地向前走了一步,似乎想要看真切面前之人的模样,却不料面前就是一堵墙,这一下便整个人撞了上去。
谢病春眼皮子一跳,刚打算上前一步,就看到窗前身影眨眼间就不见了。
“好疼好疼,啊啊,好疼。”明沉舟弯着腰,低头去捧起自己的脚丫。
脚趾格外脆弱又不吃疼,这一下撞了上去,明沉舟直接红了眼眶,眼睛水汪汪的。
“疼疼疼。”她金鸡独立着,揉着脚趾,疼的脸都白了。
满腔的柔情蜜意,不安犹豫,都瞬间被这个剧痛驱散得一干二净。
谢病春见她站着摇摇晃晃,好似下一个眨眼就要到了下去,连忙伸手按着她的肩膀,眼角往下扫去,无奈说道:“要去找太医吗?”
明沉舟扭头,脸颊还挂着一滴眼泪。
“不,不要!”
她嘴唇哆哆嗦嗦,小脸苍白,颤巍巍地说着:“这事要是,嘶,传出去,嘶,可就说,嘶,说不清了。”
“还,还,嘶嘶,丢脸。”
谢病春见她脸色白得厉害,眼泪珠子更是不停地往下流,眼眶嫣红,眉心不由紧紧皱起:“我看看。”
“不不不。”明沉舟整个人晃得更加厉害了,单条腿撑在地上,两只手抱着另外一只脚,摇摇晃晃地说道,“等等,嘶,等等,忍过去,嘶,就不疼了。”
那一下深入天灵盖的疼,顺着脚趾沿着血脉奔涌到头顶,好似炸开的花,不仅脚趾又酥又麻又疼,连着脑袋也是一阵跟一阵地抽疼。
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整个人都在晃。
谢病春却是直接伸手掐着她的腰,把人提溜到窗台上。
乌黑的头发在昏暗的夜色散开,随后又温顺地贴在雪白的寝衣上,覆盖住女子纤细的后背。
明沉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又惊又疼,一脑袋朝他怀里撞过去。
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让她安稳坐在窗台上,一只冰冷的手握着她滚烫红肿的脚趾上,虚虚握着。
“撞倒这里了吗?”
那只冰冷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隔着发红的皮肉轻轻地揉着,就像突如其来落下的冰雪,激得人头皮发麻,浑身战栗。
明沉舟只觉得脑袋在波涛汹涌的海面飘荡,一阵接着一阵的眩晕,最后只能晕晕乎乎地靠在他怀中,鼻息间是那股散不去的血腥味,可还夹杂着那股令人迷醉的梅花香。
她紧紧抓着谢病春身上的蟒服,想要避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可有舍不得清冽清爽的梅花香。
——谢病春。
她盯着蟒服上花纹,晕乎乎地喊了一声,声音微乎其微。
“还很疼?”
谢病春担忧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明沉舟回神,那点剧烈的疼过去后,只剩下灼热的肿胀感,于是那只捏着脚趾的手指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她不由动了动脚趾,清瘦修长的手指隔着皮肉,好似一根羽毛顺着滚烫的血液奔涌,酥麻羞耻的感觉眨眼间涌了上来。
“若是很疼,便去找周太医。”谢病春的手极大,轻轻一包,就能把她的脚全都笼在手心,见她一直不说话,便再一次开口说道。
冰冰冷冷的手心,覆盖着温热柔嫩的皮肉,轻轻抚摸而下,所到之处,却是又热又酥。
明沉舟的琥珀瞳仁越发水汪汪了。
那只手明明只是平静又矜持地落在脚背上,一点也不曾僭越,可她觉得那只手好似落在身上的每一处,这个大胆的,一闪而过的念头,让她的脸颊,耳朵不受控制地开始泛红发热。
“怎么不说话了。”谢病春蹙眉,低头去看怀中之人,却被更加用力地抱紧,与此同时,那只脚自手心快速缩了回来。
“不疼了。”明沉舟哼哼唧唧的声音闷闷传来。
谢病春沉默地抱着怀中之人,秋夜瑟瑟,凉风乍起,怀中之人穿着单薄的衣裳,可滚烫的皮肉却隔着衣裳清晰落在手心。
“娘娘该去休息了。”谢病春低沉的声音落在耳边,就像有人拿着羽毛悄无声息地拨撩着。
明沉舟没有动弹,反而动了动屁/股,整个人面朝他坐好。
“掌印。”她猛地伸手勾住面前之人的脖子,迫使他低下头来,好似一根被迫弯腰的青竹,精瘦腰肢不由紧绷。
谢病春只需微微垂眸,就能把面前之人近在咫尺的容颜悉数纳入眼中。
少女纤细的腰肢,香甜的香味,乌黑的秀发,甚至是水汪汪的眼珠。
他们不是不曾亲近,唇齿相交的背后是利益交缠的疏离,片刻的缠绵迷乱是之后无穷无尽的算计和警惕。
可这一刻,月华倾斜下,两人的身份,地位都莫名消失不见,四目相对间不过是两个普通人。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伸手即可破的薄纱。
明沉舟脸颊泛红,瞳仁水润,可眉眼却又是挥之不去的坚定。
她一向如此,看似柔弱,却又有着最是坚定,勇往直前的勇气。
“投我以木桃。”明沉舟搂着他的脖颈,仰着头看着面前之人,低声问道,“掌印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报之以琼瑶。”
谢病春低声答道。
明沉舟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眉目看着他。
“娘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谢病春按着她膝盖,缓缓问道。
“我知道。”明沉舟眨眨眼,一只手摸着谢病春深邃刻骨的眉眼,“谢病春。”
这是她第一次直白地喊着他的名字。
一字一字,缓慢坚定,落在秋夜晃荡的烛光中,便又刹那间清晰可闻。
“我从未像那日陷在水中一般清晰知道。”
纤细白皙的手指自他锐利的眉眼处缓缓扫过,漆黑毛茸茸的眉毛被指尖压着,自眉头到眼尾。
谢病春握着她腰间的手缓缓收紧。
那只手一直落在高挺的鼻梁上,缓缓降落,最后落在鼻尖。
“我好想喜欢上一个人了。”
“他明明是外人口中罪恶滔天,十恶不赦的恶人,我也知他鲜血淋漓,不是好人,我知我与他始于宫门口的一场交易,我更知他的脚步不会为我停留。”
最后这只手落在那张单薄的唇上,轻轻压着,印下一个下陷的弧度。
“我入宫明明不是这件事情来的。”她眼波晃动片刻,闪过一丝水光,“谢病春,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谢病春看着她,眉眼不动,好似凌冽的雪花,面对人间明艳姝色也无动于衷。
“没有。”
雪花是抵挡不住热烈的日光的,所以他还是轻声说道。
“谢病春,你真好看。”
她笑,眉眼弯弯,唇角梨涡浅浅,红潮微晕,霞光荡漾。
“你也真好。”
她仰着脖子,修长纤细的脖颈便微微绷直,完完全全暴露在烛光下,光影照亮下好似一截莹白的美玉。
明笙当年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斯文俊秀,明自流更是遗传了他的容貌,稚气温和,钱家舅舅文雅端方,表哥更是人中龙凤,她见过京城数不尽的公子郎君,可从未见过谢病春这样的美色。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似雪松,似冰雪。
他本该高不可攀,冰冷刺人。
可现在,她就在自己面前,在自己手中。
“谢病春,我的琼瑶呢。”
温热浅淡的吻落在对面冰白的喉结上,温柔而热烈。
她本就大胆,带着不被世俗沾染的勇气,义无反顾。
谢病春偏首,躲开了那个吻,盯着游廊上红柱上晕开的光晕。
明沉舟一愣,清亮的眼眸依旧直直地看着他。
“我是一个阉人。”
好一会儿,谢病春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娘娘要的,我给不了。”
明沉舟搭在他的肩膀的手缓缓收紧。
“娘娘回去休息吧。”
谢病春掐着她的腰,要把她从窗台上抱下。
“那你喜欢我吗?谢病春。”明沉舟抓着她的手不放,并不愿从这里下去,也不愿就此结束这个话题,“所以你偷偷来看我,支走英景,只是因为掌印大人今日走错路了。”
“所以你对我的一切都是虚情假意嘛,那二十支发簪,那一盒盒糕点,那一趟趟出宫,甚至是那边寻来的大厨。”
“我曾经对你说的话是半真半假,那你呢,是全无一句真心话吗。”
谢病春并不说话,只是强硬地把人从窗台上打横抱起。
他抱着明沉舟朝着大门走去,踢开大门,最后一步步朝着内间走去。
脚步坚定,从不迟疑。
斑驳摇晃的烛光落在冰白的脸上,沉静而冷漠。
明沉舟盯着那截下颚,红了眼睛,喃喃问道。
“谢病春,你今夜为什么要过来。”
谢病春把人放在柔软的床榻上,随后为她盖上被子,声音是难得的温柔:“今夜之事,是内臣的错,娘娘就当是一场梦,睡吧。”
“谢病春,我再也不喜欢你了。”明沉舟沙哑说着。
谢病春微微一笑,慢慢收回压着被角的手:“理该如此。”
明沉舟死死咬牙才没有让眼底的眼泪流出来。
“一觉醒来便都过去了。”他伸手盖住她的眼睛,“明沉舟。”
掌心是滚烫的泪水,抽泣声在寂静的黑暗中响起。
“谢病春,你这个胆小鬼。”
明沉舟按住他的手,止了他的抽回的动作,任由自己的眼泪汹涌而出。
“我知道你是阉人,可我就是喜欢你,我喜欢你啊。”
她发狠一般抓着谢病春的手,紧紧握着,在他冰白的手指留下一道印记来。
“你也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承认。”
谢病春保持着弯腰的动作,目光落在面前女子脸颊上的泪珠上,缓缓问道:“娘娘知道,我们这样的下场吗?”
“谢延会是个好皇帝,娘娘也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该被内臣添上污点。”
“娘娘不是想为钱家翻案嘛,也该认认真真往上走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