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知道我娘和掌印的交易吗?”许久之后,谢延开口问道。
明沉舟不曾想他连这个都知道,愣了一会儿,这才说道:“知道。”
“他把我送给掌印,让掌印扶持我登基。”他喃喃自语着,“她想叫我为南国复国。”
明沉舟蹙眉。
“南国是如何覆灭的?”他问?
“被安南吞并。”
明沉舟沉吟片刻说道:“当时安南攻破南国,皇室全被屠杀,南国十三岁男子尽数屠杀,六十岁的老人就地掩埋,女子则是全都带回安南,你母亲是因为当年被人救了才没有被杀。”
“所以没有南国了是吗?”
谢延抬眸,去看他,眼睛清凌凌的亮。
“嗯。”明沉舟点头。
“复国也不能复了是吗?”
明沉舟小声说道:“南国国姓慕。”
谢延猛地瞪大眼睛。
“西南一代自来便不太平,□□多次重兵镇压都无法完全驯服,可见其情况复杂,容妃幼年流离失所,后又困于内院,不知复国南国于你而言,不亚于推行一个新政,西南一代如今好不容易维持平静,万岁若是强行复国,重者战乱再起,轻者朝野震荡。”
明沉舟冷静说道:“万岁如今是大周的天子,治理好大周便是对当年散落在五湖四海的南国遗民最好的交代。”
谢延沉默,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气,神色竟然露出一丝轻松之色。
“我那日问过胡师这个问题,胡师也是这般说的。”
——“南国覆灭是历史必然,他们几乎与世隔绝,常年不与周边交往,就算不是被安南也会被其他国家攻破,万岁若是觉得遗憾,不若勤政爱民,这就是对当年散落在五湖四海的南国遗民最好的交代。”
“可那时我娘的遗愿。”他又迷茫问道。
明沉舟冷静说道,“她和掌印,不过是一场交易,如今双方早已达成目的,至于她与你,她若是真的爱护你,便不该强人所难。”
“复国,早已全无可能。”
谢延低着头不说话。
“这封折子,万岁打算如何处理。”明沉舟转移话题,手中的折子在指尖调皮地打了一个转。
谢延盯着折子上的红横封,沉默片刻后说道:“我问过绥阳,这些人是否和掌印有过节。”
明沉舟呼吸一怔,原本在指尖打转的折子被啪地一声握在手心。
“有。”谢延盯着明沉舟,就像小孩要拉着另外小孩战队一般,故意大声给人穿着小鞋。
“七位斩立决中都在江浙一案,院试一案甚至更久前,对掌印冒犯过的人,甚至还有当面辱骂过掌印。”
“那其他人呢?”明沉舟紧跟着问道。
“或多或少都有些过节。”
谢延抱臂,一本正经,随后又特意解释道:“可不是我胡说的,都是绥阳说的,绥阳和英景一样都是司礼监书令出身。”
明沉舟心中一松,面上点了点头,随后冷不丁问道:“万岁觉得朝中谁和掌印没过节。”
谢延嘴角一动,随后呆呆地看着明沉舟。
是了,满朝文武,京城百姓,谁对司礼监,对掌印没过节。
明沉舟把折子扔回他怀中,又把人抱下膝盖。
“读书人和司礼监天生都是对立的,这封折子给的理由是危害宫廷,不涉及百姓,倒是可以压一下,让事情多发酵一会儿,水彻底混了才能摸鱼。”
“也好看清掌印这份折子到底是真为万岁考虑,还是借机铲除异己。”
谢延点头,他眨了眨眼,眼底的光便悉数掩了下来,随后又说道:“因为之前明相和郑相对此颇有意见,我让他们拿出证据来反驳,若是没有,七日后便按折子上行事。”
“娘娘觉得呢?”
明沉舟捏着手中的折子,笑说着:“我不懂,万岁心中有数就行。”
两人之间原本因为掌印而沉默下来的气氛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消失,好似再也不存在一般。
“不是约了和罗松文见面吗,让绥阳进来伺候你换衣吧,早去早回。”明沉舟起身,笑说着。
“娘娘不和我去。”谢延拉着她的衣摆,皱眉问道,“去外面玩也不去了吗?”
明沉舟打了个哈欠,冷漠无情拒绝着:“不去,昨夜这么晚睡,为了给你从集议中捞出来,早上起得又早,我现在要回去睡个回笼觉了。”
谢延只好松开手,恹恹说道:“那娘娘好好休息。”
“乖!”明沉舟捏了捏他的脸,“我想吃富贵楼新出的酥油泡螺,你记得给我带一点回来。”
谢延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大声保证着:“好!新出的好吃的,都买了!”
“万岁真是孝顺啊。”明沉舟笑眯眯地说着。
谢延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闻言便是笑得直眯眼。
两盏茶后,明沉舟亲自给谢延披上披风,有笑脸盈盈地目送谢延上了马车,这才转身离开。
只是在她转身的瞬间,脸上的笑意倏地一下消失。
“掌印在哪?”她问着英景。
英景一愣,随后说道:“今日是集议,一般下午司礼监除了值班禀笔要上值,掌印和其余禀笔今日下午都是休息的。”
“在始休楼?”她扭头问着。
英景点头:“不出意外是的。”
明沉舟脚步一顿,转而朝着始休楼走去。
始休楼一如既往地安静,门口的那一片梅花隐隐有开花的迹象,时有时无的梅花香飘在空气中,守门的锦衣卫见了来人,目光也不曾飘一下,只是冷静地把人放了进去。
明沉舟刚刚穿过内外院的圆形大拱门,就看到谢病春带着陆行正朝着外院走来。
长长的大红色披风在初冬的凌冽的北风中打着卷。
对面一行人也看到明沉舟紧跟着停下脚步。
“娘娘。”
陆行喊了一声,随后去看娘娘背后的英景。
英景冷淡地移开视线。
陆行不由一头雾水。
“下去。”
“下去。”
两个声音依次响起,交叠在一起。
明沉舟挑眉一笑,随后对着陆行和英景说道:“我和掌印有话说。”
陆行有经验,立马拉着英景头也不回地躲了起来。
明沉舟和谢病春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各自对视着,北风萧瑟,吹的人脸颊疼。
她朝着谢病春走去,腰间禁布上的流苏在风中晃着,鲜艳又好看。
“掌印去哪?”明沉舟大大方方地拉着谢病春的手,朝着被风处的游廊走去。
“司礼监。”谢病春垂眸看着面前的嫩白指尖,低声说道。
“哦。”明沉舟应了一声,随后站在台阶上,直到视线堪堪和谢病春平直,这才咳嗽一声,进入正题,“我就是来问掌印一个问题的。”
谢病春毫不意外,点头示意。
“这些人都要这般处置?”明沉舟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么多的杀人罢官,民间舆论可不是因为冬日就停下来。”
谢病春脸上并未有惊疑,反而露出几丝了然之色。
“不杀不以服众。”
他冷淡说着,好似今日穿堂而过的北风,毫无回旋的余地。
“我听说这些人和掌印都有过节。”明沉舟眼珠子一转,委婉问道。
谢病春失笑:“满朝文武谁与我没有几分过节。”
明沉舟摸摸鼻子,小声说道:“确实,可之前江浙一案已经让掌印背上骂名,若是再添这些人的人命,骂声喧嚣,是以,我想掌印能不能不做杀人处理,只后退一步。”
“是万岁让你来的。”谢病春似笑非笑地问道。
明沉舟摇头,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清亮的眼眸盯着面前之人,小声又认真地解释道。
“我是自己要来的,这些人虽私窥内廷,此罪可大可小,□□杀过人,可玄宗却也烦过人,别人都可以定他们是死罪,我可以,万岁可以,但掌印不行。”
东风烈烈,没一会儿就吹得明沉舟鼻尖通红。
“我不想掌印背负这个骂名。”
她牵着谢病春的手,温热而坚定,一字一字清晰的声音清晰地落在风中。
谢病春沉默地看着她通红的鼻尖,随后伸手,敞开披风,把人抱过在怀中,清冷的梅花香迎面而来。
“可那些人差点害死了娘娘。”
明沉舟倏地睁大眼睛。
“我必杀之。”
谢病春禁锢着人的怀抱依旧清冷,可语气却又是说不出的温柔。
哪怕话中带着血。
第69章
七日时间一闪而过。
一开始内阁曾据理力争过,要求免除死刑,从轻处理,可那些人本就不干净,又加上谢病春寸步不分,竟是一点好处也占不到。
直到谢延给定日期的第七日的期限悄然而至,那一日正是大集议。
谢延一大早就做了内阁和司礼监回争吵的准备,还特意在心中设想了了几个对策,结果出人意料的是,在这个最要紧的关口,所有人都陷入诡异的沉默,绝口不提折子的事情。
批红的折子被一件件快速敲定,所有人都格外配合,这也导致今日的大集议结束的时间竟然比往常都要早。
“之前掌印呈上来的折子,诸位爱卿可有意见。”谢延听完了前面的事情,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事压了也有七日了,内廷跟着一直戒严,朝野也要一个结果,拖不得了。”
谢延这一年来成长飞速,早已学会了不动声色地观察别人,此刻只是随意地把问题抛了出来,神色冷淡,看不出任何偏向。
司礼监内黄行忠一向不掺和这些事情,老神在在地用手指点着大肚子,汤拥金一向见风使舵,作为一根极为敏锐的墙头草,也紧跟着低下头,悄默默地摸着手中的大金元宝,入定一般地坐着。
杨宝看了眼封斋,封斋则是半阖着眼不说话。
司礼监,无人说话。
至于对面的内阁,大郑相半低着头,眼皮耷拉着,垂垂老矣的面容好似昏昏欲睡的老人。
小郑相眉毛一扬,似笑非笑说道:“微臣原本以为是司礼监夸大,却不曾想这些人当真窥探内廷,虽只是想要巴结,往上走,可到底犯了大错。”
“掌印做得好啊!”
他大声鼓着掌,看着谢病春皮笑肉不笑地夸着。
对面的谢病春眉眼低垂,脖颈弯曲,转着手中的银戒半晌没有说话。
他一向冷淡,众人皆知。
最让人奇怪的是明笙一派,原本他们的反响最是激烈,可今日开口的戴和平,只是长叹一口气,温和无奈说道:“当官者能洁身修己,其身不正,怨不得他人。”
黄行忠懒懒抬眉斜了他一眼,嘴角闪过一丝讥笑,但眨眼间就有消失不见了。
他这话看似是谴责哪几位被抓的大臣,潜台词却是骂西厂肆意妄为。
这些读书人说话一向烦人得很。
他不耐烦地拍着自己的肚子。
谢延冷沁沁的目光缓慢扫过众人,最后淡然说道:“既然如此便依掌印所奏行事。”
“万岁英明。”众人齐齐开口。
谢延眉心不由蹙起。
他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可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的问题。
“若是无事便都各自回去吧。”片刻沉默后,他敛下心思,镇定说道。
“诸事皆了。”
一直不曾开口的谢病春终于抬眸,漆黑的眸子喊着若有若无的讥笑,淡淡说着。
司礼监诸位也皆是沉默不语。
“内阁亦是。”内阁中为首的郑樊颤颤巍巍地说着。
谢延点头,对着殿中异样视若无睹,孔吩咐道:“之前说的有待商榷的事情,诸位的折子尽早呈上。”
“是。”
众人起身行礼,很快便以此退下。
初冬来得快,走的更快,才几日时间已经有大雪的征兆了,空中时不时落下几片学,天气阴沉得厉害。
雍兴元年的第一场大雪终于要来了。
屋檐下的小黄门殷勤的围了过去,撑伞,扶人,热闹了片刻。
谢病春就是跟在郑樊身后出的门。
“掌印。”一行人刚刚出了内殿的台阶,一声颤颤巍巍的声音拦住了谢病春的脚步。
郑樊被郑江亭扶着,层层叠叠的年迈眼皮总是暮气沉沉地盖着眼睛,可此刻抬眸看人时,浑浊的眼眸却无半分暮色,反而带着洞察人心的锐利。
“掌印留步。”
此话一出,所有人停下脚步,不约而同看向正前方的两人。
郑樊年纪已经七十多了,放在常人身上早就该致仕了,可先帝一直留着不放,谢延初登基,更不宜变动首辅。
这位大周的首辅算上今年已经稳坐这个位置三十年了。
“这个折子里有一个我明德九年的考生,乃是钱塘人,在敷文书院读了几年后,后来另投门下,辗转反侧来到京都。”
郑樊说话声音轻且慢,像是含着点冬日的风,落在耳边又好似耄耋老人絮絮叨叨,温和慈祥。
谢病春大红色的披风垂落在地上,被雪染湿的地面湿哒哒的,他垂眸盯着青石板,冰白的脸颊面无表情。
他并未直接离开,也并未开口搭话,好似头顶的雪花,清冷疏离,不近人情。
郑樊笑着对一侧的小黄门点点头:“都下去吧,我和掌印有话要说。”
郑江亭冷哼一声,但听话的朝着不远处的凉亭下走去。
为大郑相打伞的小黄门机灵,正打算把伞递给郑樊,却见他摇了摇头,便也不多话,只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