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病春身形极高,后面打伞的小黄门不得不踮起脚尖。
那小黄门碰上这样的状况,眼珠子转了转,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还不给我滚下来。”不远处的郑江亭见状,不由怒骂道,“蠢笨如猪。”
小黄门一个哆嗦,悄摸摸去看掌印。
掌印那张冰白的侧脸依旧稳然不动。
“罢了,不要为难他。”
郑樊开口劝道,和蔼一笑:“还是一个孩子。”
那小黄门越发害怕,连着手都在抖,小脸惨白,身形摇摇欲坠。
不远处站着的黄行忠无奈叹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接过小黄门的伞把人赶走,然后再摸着肚皮,嬉皮笑脸地说着:“那小崽子是我同乡,才十一二岁,不懂事,诸位别介意。”
“哪里的话,同乡就该维护同乡才是。”
郑樊慢条斯理地笑说着。
黄行忠扬了扬眉,没说话,转而把伞塞到谢病春手中:“掌印,劳您累累自个儿举着,您和郑相事情做完了,宫禁那边还要撤防,这大半月儿,东西两厂的兄弟可都没歇过呢。”
谢病春接过伞,冰冷的手指触了触他的手指,吓得一个哆嗦,快步跑远了。
“掌印和黄禀笔关系真不错,说起来黄禀笔也是钱塘人吧,这么多年在京都生活,也学了点京城口音,都说乡音难改,其也不然。”
郑樊的目光好似毫针,看着毫无杀伤力,可落人身上便有种密密麻麻的疼。
“不说这些了,说我那不争气的学生,行刑在即,我想去见最后一面,还请掌印宽容。”
细碎的白雪落在深蓝的披风上,没一会儿便化开,在披风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每年他都会送我钱塘的凤台酒,说是当年在敷文书院附近的酒肆里最是醇厚。”他惆怅说道,“如今怕是再也喝不到了。”
谢病春手中的伞柄被微不可为地转了转。
他盯着面前年迈的老人,看着他佝偻的背,低压的眉,苍老的脸,这般垂垂老矣地站着,和和气气地说着话,谁能看出这是把持朝政三十年的第一首辅。
郑阁老杀的人,抄的家和臭名昭彰的东西两厂不相上下,可他又门生遍地,歌功颂德者比比皆是。
所以,人人都夸他是个好人。
“阁老哪里的话。”谢病春的手指把伞柄转到一个不能再动的位置,冰白修长的指尖紧绷着,可他神色还是淡淡的,就像头顶逐渐加大的雪,听的人心里一阵一阵的寒。
“死囚临死前本就能见人。”深邃的瞳仁被头顶的伞下的阴影遮得严严实实,令人无法窥探班恩,他只是公事公办地说道,“只是规矩,阁老也该晓得。”
郑樊点头,对他冷淡的模样视若无睹,依旧露出慈祥的笑来。
“自然晓得,不会让掌印为难的。”
谢病春颔首,随后目光落在不远处半个大胖身子半靠在小黄门身上的黄行忠身上。
黄行忠背后一阵接一阵的起毛,立马站直身子,转若镇定地问道:“说好了?说好了,司礼监诸位同仁便一起回去,年关的事情也要早些安排下去。”
封斋和杨宝站在不远处的树下,冷眼看着庭院中的人。
“也不知早鼓捣什么,不过掌印和郑相何时有关系了,若是郑相和他们结盟,怕是有些麻烦。”杨宝皱眉,突然觉得事情棘手。
封斋眉眼低压,随后冷哼一声:“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人,一个做事不过脑的废物,还有……”
他阴冷的目光自谢病春身上扫过:“一个目中无人的怪物。”
杨宝不敢说话,若有若无的目光扫过站在原处不动的人。
“明笙只怕也不全然向着我们。”他小声说着。
封斋拢了拢袖子,呲笑一声:“不过是垫脚石,管他是扁是平。”
“是了,也不知如何惹了周生那只恶狼,连着东床快婿都不要了。”杨宝龇了龇牙,好奇说着。
“黄行忠那个老货,看架势,好似要盯上您的位置一样,都要发号施令了。”他耳朵落了黄行忠的话,不由酸溜溜说着,“也是,他和掌印关系最好,也许打着下任掌印的心也不一定。”
封斋并未搭理他,理了理披风,直接踏下台阶。
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小黄门这才活了过来,连忙说道:“祖宗们等等奴婢,外面雪下大了,撑着伞。”
杨宝咬牙,冲着一侧的小黄门发火:“我没眼睛嘛,要你多说。”
那小黄门脸一白,讪讪地站着。
这边的动静不小却也引不起关注他人的关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谢病春身上。
“郑相能和掌印说什么?”戴和平小声说着,“郑樊不是一直攀不上他吗,先是黄兴,后是封斋,现在是找到路子了?”
谢病春相比较黄兴,在朝野上并无结党,比较封斋,在內宫从不营私。
他虽滥杀无辜,铲除异己,可靠的一直都是西厂,是背后的万岁。
从先帝要幼帝,从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党派。
万岁的信任,才是他最大的底牌。
安悯冉兴致缺缺地看了一眼,随口说道:“有什么好惊奇的,他又看不上郑樊,大概是郑樊有求于它吧,这次斩立决的名单不是又一个他的门生,关系还不错,大概是因为他吧。”
被两人一左一右拱卫着的明笙动了动眉,盯着谢病春淡然转身的背影,大红色的披风在开始泛白的庭院里格外耀眼。
“让人去打探一下,郑家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他看了好一会儿,冷不丁说道。
戴和平一脸不解。
“郑樊此人心狠手辣,一个门生算什么,今日便是亲子也不值得他去问谢病春求个人情。”明笙和他打了近十年交代,这点还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杀起人来,才是狠的。”他意味深长说道,“宁王不就……”
安悯冉脸色微变。
“谢病春未必察觉不出,我们不妨浑水摸鱼。”明笙眼尾斜了他一眼,转移了话题。
安悯冉脸色不虞,但还是公事公办地说道:“不过这个门生听说之前一直被下放到钱塘,三四年前才回来的,郑樊身边围着的人多得是,怎么就念着他了。”
明笙嘴角微微抿起,不说话。
戴和平连忙说道:“是这个理,但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总不能让他们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走了走了,大家都走了。”
谢病春一走,所有人也紧跟着动了起来,庭院中诡异的气氛随着逐渐变大的雪慢慢消失殆尽。
郑江亭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扶着自家老爹,低声问道。
“如何。”
郑樊不理他,只是和一侧走来的明笙并排走着。
明笙脚步一顿,也跟着慢了下来。
“阁老有何吩咐。”他问。
郑樊笑说着:“不是公事,说起来子肃的生辰也快到了,浙江按察使佥事行之送了我几坛酒,我等会让人给你送去。”
明笙拱手行礼:“多谢。”
“不客气,入了冬我这个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这往后的内阁还要子肃多多担待啊。”
身后的安悯冉一愣,眉心倏地皱起。
内阁传承不想司礼监,随意任命掌印一职。
它自成立第一天便奉行主退辅上原则,郑樊坐了三年次辅,顺势逼死恩师夏相,之后稳坐首辅位置二十七年,前后熬死了两任次辅。
明笙是第三位。
明笙也是一愣,不敢接话,只是含糊说道:“阁老还是保重身体。”
郑樊伸手,温和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不再说话。
“有幸同朝为官,为国为民为天下。”他蹒跚地走着,微湿的地面上逐渐留下一串串脚印,他停下脚步,盯着不远处的一株梅花,缓缓说道,“同杯共饮罢了。”
内阁四人沉默着,随后拱手行礼:“是。”
这边乾清殿前杀意涌动,波涛汹涌,这边明沉舟早早叫人备了东西,准备过几日出门去钱家。
——娘的生辰要到了。
宫殿门口的事情并未瞒住任何人,谢延知道的同时,明沉舟这边英景也重复了一遍。
明沉舟摸了摸下巴:“郑樊一个内阁首辅,若是真的想要去见一个西厂的死刑犯,难道靠自己不行吗。”
英景沉默片刻,随后委婉解释着:“东西两厂一向独立办案,与一众衙门皆不同,便是娘娘也不能随意进入。”
——言下之意,西厂可不好进。
“这样啊,怪不得。”明沉舟笑说着,手里捏着最新的早梅,随口不入心地夸道,“掌印好手段啊。”
“太皇太后自入冬就变了,现在好转了吗?”明沉舟鼓捣好面前的,正准备拎起一侧的话本继续看时,突然响起此时,又问道,“誉王妃一直伺疾吗?不曾出宫回府吗?”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今年入冬快,太医院极为谨慎,案书那边写着还未大好,需要休养。”
英景是个警觉的人,太皇太后病得突然,他便一直不曾放松,反而借着这次內宫禁严,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宫内的眼线。
“誉王妃每个三日就出宫回家,第二次便又来,今日应该是第四次入宫。”
明沉舟扬眉,放下手中的书,她是知道誉王和太皇太后心思的。
这事看着普通,但她却又忍不住多想。
“给太皇太后请脉的是谁?”
“章御医。”
章怀是薛家人。
“你让人找个机会看一下具体的药和案书,务必查清楚太皇太后是不是真的病了。”她冷声吩咐着。
“是。”英景应下。
“誉王来过吗?”
“只一开始来过一次,后来官复原职后便一直忙着政务,不曾入宫。”
“这么忙?”明沉舟笑说着,“誉王不是最是孝顺吗,之前薛家案,可是一日一入宫啊。”
英景小声说道:“要年底了,吏部一向忙碌,之前牵连到江浙一案,以及院试一案,下了几个人,人手捉襟见肘,所以殿下今年自请去了文选司,考核造册,最是繁琐。”
“他原先在哪?”
“验封司。”
验封司只管封赏爵位、世袭祖荫、褒奖封赠,一向是贵族子弟的下放历练,混日子的地方。
“高升啊,这是。”明沉舟笑,“真是有趣。”
她放下手中的书,眨了眨眼:“你去找掌印问问这事,顺便把柏寿殿的情况与他说一遍,等要让他跟我说几句,我可不要蒙在鼓里。”
明沉舟特意强调着。
英景也不知为何只想笑,但还是忍了下来,低声应下:“是。”“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她把案桌上的黑釉花瓶塞到英景怀中,眨了眨眼,“我娘四日后生日,你问掌印……”
“和不和我一起去。”
她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解释着:“是因为之前掌印救了我娘,又让表哥可以安然考试,一直找不到机会谢谢他。”
她捏着书,闷声闷气地强调着。
“没有别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留言发红包。
为难你们看了我这么久的错别字,发个红包弥补一下,笑死,我是万万没想到,我开文前信誓旦旦和基友说,不会有错字,每章都检查的仔仔细细,现在,脸真疼QAQ,我这个眼睛好像就真的看不见错字QAQ
第70章
明沉舟还未想好怎么镇定自若,假装无事地带谢病春去钱家,就不得不因为民间沸反的舆论停了下来。
“……窥探内廷本就是重罪,他们并非不知,只是借题发挥罢了。”
英景脸色凝重。
“外面那些儒酸骂得可难听的,哼,掌印才不是这样的人。”
桃色愤愤不平地维护着谢病春。
明沉舟沉默着,嘴角微微抿起。
当时她去寻谢病春便已预料到之后的结果,这份政令可以发,乾清殿可以发,瑶光殿也可以发,甚至连柏寿殿也可以,但司礼监不行。
司礼监自成立以来本就备受指责,到谢病春手中更是名声大噪。
先帝把谢病春捧到一个极高的位置上,看似荣耀煊赫,权势滔天,可底下却有架着一簇簇柴火,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被烈火烧得一干二净。
“今日就行刑了?”明沉舟问道。
英景点头。
“掌印态度坚决,这次内阁和司礼监也未阻止,便想赶在年轻,内廷马上就要为冬至和大年做准备了,这些血腥肮脏事都是要在年前处理干净的。”
明沉舟心思微沉。
“内阁和司礼监都未阻止。”她缓缓开口,并未等英景的答案,继续说道,“一开始这么激烈,现在却莫名躺平,明眼人一看就是在设局,掌印怎么就跳下去了。”
她起身,手中新编的花结在指尖绕着,细长的红绳绕着指尖,衬得指尖雪白纤细。
屋内的镂金缠枝熏漏冒出袅袅热气,哄得屋内暖洋洋的,高几上的三角香炉放上冬日特制的梅花香。
今日的天一直不太亮,哪怕是现在午后也格外昏暗,屋内两侧的宫灯亮堂地照亮着殿内。
“我瞧着掌印可不是乖乖听话的人。”
她站在窗台青色蛟纱前,清浅地眸光沉静地看着英景。
英景沉默地移开眼。
“我怎么觉得你们有事瞒着我。”
明沉舟缓缓靠近英景,笑眯眯地问着。
“所以娘娘怀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