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愣愣地看着面前之人,那双艳丽的眼眸早已老去,可眉间的凌厉之色却深入地刻到她的眼眸中。
“好孩子,既然要走,就该走到更远的地方。”
精致华美的红宝石指套冰冷地贴在脸上,镂空雕饰梅花的金属尖头尖锐地陷在她的脸颊雪肤上,再深一点就能直接刺破肌肤。
迎春顿时僵在远处,唯恐指套在脸上留下一道带血的痕迹。
薛珍珠脸上的笑意逐渐加深,笑容慈祥:“哀家瞧着你在瑶光殿也并无前程,前头两个柳行桃色可是司礼监的人,你们这些底层爬上去的人可比不得人家娇贵。”
迎春脸上露出一丝挣扎,但眨眼的功夫,便又消失在眼眸中。
薛珍珠见状,越发温和地说着:“哀家也不是有意为难你,西厂势大,可东厂也不逞多让,冬至大宴,太后想要都交给谢病春,哀家可不放心。”
她眼角微动,一侧的柔心顿时温柔地把人扶了起来。
迎春木着一张脸,甚至不敢露出过多的表情。
“掌印和娘娘的关系,你想来也看的清楚,这般亲密交往,迟早会引火上身。”太皇太后慢条斯理,盯着面前之人的脸颊,笑说着。
“自来內宫,只有洁身自好才能在走到最后。”
迎春垂落在两侧的手缓缓收紧。
“哀家也不是为难你。”薛珍珠脸上笑意加深,“太后已经深陷谢病春的蛊惑,此刻你们说的太多也无济于事,不如让事实说话。”
“冬至那日便是最好的证明。”
一直沉默的迎春抬首,露出一张煞白的小脸。
“同意了?”明沉舟放下手中的塘报,扬眉问道,“没有再说什么?”
迎春垂手站在一侧,半张脸掩盖在灯火跳动的烛影下,低声说道:“只说娘娘乃是执掌凤印之人,自然以娘娘说的为准。”
明沉舟卷着塘报的书页,呲笑一声:“知道了,下去吧。”
“是。”迎春行礼告退。
“太皇太后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同意了。”柳行不解问道。
明沉舟摇头,把手中这份塘报的最后一行看完,这才仔细叠好放到一侧:“反常必有妖,但是內宫早已不是宪宗时的內宫了。”
她抬眸,微微一笑。
“不看了,眼酸,去看看桃色送东西回来了没?”
柳行一边收拾塘报,一边笑说着:“只怕是被万岁缠住了。”
桃色性子跳脱,和钱清染格外相似,万岁能和柔柔玩得好,自然也格外喜欢桃色。
两人说话间,门外就传来小丫鬟的声音:“桃色姐姐。”
“回来了。”明沉舟笑,一抬眸就看到桃色脸色凝重地走了进来,不由扬眉,“怎么了?”
桃色看着她,眉心紧皱,犹豫说道:“万岁在生气。”
“怎么了?”明沉舟吃惊,“因为早上被陆行强行抱回来的事情?”
桃色摇头。
“那是怎么了?”
桃色叹气:“早上的时候,万岁吵着要去磨轩坊买玩具,陆行便带他去了。”
明沉舟突然皱眉。
“外面有一些言论。”桃色觑着她的模样,慢吞吞说道,“万岁不小心听到了。”
“所以生气了?”明沉舟起身,无奈说道。
桃色连连点头,但又说着:“听绥阳说气得连午膳和晚膳都没吃,但又不准底下人来寻娘娘,只是自个生闷气,后来还是晚上奴婢去送鸡汤时,绥阳按耐不住才派了个小黄门来告诉奴婢的。”
“知道了,我现在便去看看。”明沉舟抚了抚鬓发,“打灯吧。”
谢延一向勤勉,每日都会把当日所有的折子都过一遍,他性格极为沉稳,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架势,可今日他眉心却是紧紧皱着。
所有折子都被凌乱地堆在一侧,唯有七/八个折子被扔到一侧,或仰着,或盖着,胡乱地被扔在地上。
绥阳低眉顺眼地站在角落阴影处。
“万岁!”门外传来小黄门的声音。
谢延的小眉毛立马皱了起来。
绥阳厉声上前,低声呵斥道:“不是说不准别人打扰吗?”
“是我。”
一个女子的身影落在大门上,亭亭玉立,身姿如竹。
谢延立马跳下龙椅,惊讶喊道:“娘娘。”
门外的小黄门格外有眼色,立马替太后打开的大门,露出背光处的明沉舟。
绥阳一直紧悬的心瞬间落了下来。
明沉舟温柔的目光落在跑到自己面前的小皇帝,随后目光一扫就看到茶几上完好无损放着的饭盒。
谢延立马解释着:“我还不饿,等看完折子就吃的。”
“嗯,但是冷了就不好喝了,我特意吩咐厨房炖的,入了冬便好好补补。”她牵着谢延的手,笑说着。
“娘娘怎么来了。”谢延的目光扫过一侧的绥阳。
绥阳立刻跪在地上。
“不吃饭还敢瞒着我。”明沉舟弯腰,捏了捏他的脸,恶狠狠地说着,“绥阳不说我才要罚他呢,下去吧,我与万岁有话说。”
绥阳感激地看了一眼太后,随后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谢延看着他,一双眼睛黑漆漆的,看上去天真又无辜。
“怎么还扔折子了。”明沉舟踏入屋内,一眼就看到地上散落的折子,笑说着。
谢延见她打算去捡折子,先一步上前把所有的折子都抱在怀中,含含糊糊说道:“都是又臭又长的废话,不必理会。”
明沉舟并没有听他的话,反而从他怀中随意抽出一本。
谢延一惊,连忙把手中的折子扔了,要去抢她怀里的折子。
明沉舟把手中的折子高高举过头顶,一只手按着谢延的脑袋,歪着头笑问道:“我就爱看文绉绉的屁话,看看怎么了。”
谢延勾不到,丧气说道:“看了可不许生气。”
明沉舟笑,打开折子随意看了一眼,眉心高高扬起。
这是一份御史大夫江兴程的上疏,言辞犀利,词真意切,矛头直指谢病春和太后。
“因为这个不吃饭?”明沉舟合上折子,扔回他怀里,笑说着。
谢延把折子扔回道案桌上,闷闷说道:“我不爱听他们说娘娘不好。”
明沉舟垂眸看他,只觉得心中涌出一股热流。
“都是胡言乱语,万岁怎么还当真了。”她牵着人来到茶几前坐下,打开食盒,“幸好之前怕你饿,还让御厨给你做了白囊,刚好配鸡汤喝下去。”
谢延坐在一侧,侧首去看娘娘,一双眼倒映着烛火的光,显出不符这个年纪的睿智和敏锐,不错眼地问道:“我昨夜见掌印背娘娘回来。”
明沉舟面不改色:“喝醉了,闹了酒疯,掌印才背我回来的。”
谢延并未移开视线,只是认真问道:“这些流言都是假的?”
明沉舟失笑:“我何时联合掌印威逼万岁杀人了?”
“还有我和掌印什么时候把持朝政了?”
谢延抿唇。
“我不是说这个。”他脸色反而格外严肃,他看着明沉舟欲言又止,可很快却又转移视线,丧气说道,“不问了,娘娘,我答应过你的。”
明沉舟一愣,她不曾想,那日她被逼到无奈时说的话,谢延当真如此信守承诺,并且认真放在心上。
“我也是信娘娘的。”
他大口咬了一口白囊,含糊说着:“娘娘,我该好好吃饭的,让你多跑一趟了。”
明沉舟看着他乖巧的模样,莫名心中一软。
一开始接过谢延时,她还颇为头疼,生怕小孩骄纵难言,可谢延却是自始至终都格外听话。
“我一天没见你了,也想见见你了,吃好饭就休息吧,这么晚别看书了,伤眼睛。”明沉舟笑说着。
谢延嗯了一声,一开始吃饭就觉得肚子饿了。
明沉舟以为这事就会这么过去,都察院本就行弹劾之事,朝中就没有没被弹劾过的人,谁也没想到,半月之后,事情竟然闹到一发不可收拾。
“娘娘,万岁要廷仗江兴程。”英景难得慌张地踏入瑶光殿。
明沉舟蹙眉。
“为何?”
英景眉心紧紧皱起,带着一点无奈,但更多的是不悦:“江兴程当众弹劾娘娘。”
明沉舟扬眉,笑问道:“弹劾我什么?”
英景犹豫地看着她,随后小声说道:“私通掌印,秽乱后宫,扰乱朝纲,架空万岁,要万岁赐死娘娘,以正朝纲。”
一侧桃色皱眉,不悦质问着:“这个驴脑袋又在胡说什么。”
英景垂眸,低声说道:“万岁震怒,三次质问他认不认错,江兴程都坚持弹劾内容,万岁便让锦衣卫把人拖出去,要廷仗三十。”
廷仗三十,可不是开玩笑的,便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也熬不住那一根根铁棍三十下。
□□创下的廷仗先例,自此死在御前之人不计其数,但也因此塑造了一批以死相谏,甘受廷仗的大臣。
自来就有刑不上大夫,不杀士大夫及言事者的惯例,可这一切都在廷仗出现后被逐渐消磨。
文人是有傲气的,傲气是会反弹的,是以与廷仗相伴相生便是文人的死谏。
一旦死谏,这事便彻底平息不得。
“这么生气。”明沉舟吃惊,皱眉说道,“江兴程可廷仗不得。”
“是。”英景叹气,“掌印这才来寻您,望您能平息万岁怒气。”
明沉舟点头,对着桃色说道:“更衣,去前朝。”
桃色不解说道:“这一去,江兴程还不更觉得娘娘刺探外朝,可他是一个死驴脑袋,娘娘救了他,才不会有好报呢,给他们一点教训,他们才不敢胡言乱语。”
“那也得去。”明沉舟站在屏风后换上太后的衣服,无奈说道,“江兴程杀不得,他是先帝的人,在朝野自有贤名,万岁才刚登基,就因为这种,这种事杀了他,往后史书可是在这批文人手中。”
“何必为我背负上骂名。”
她盯着屏风上一个小人,轻声说着。
“改不改。”乾清殿的空地前,绥阳看着面前被杖杀棍夹着脖子的人,冷淡问道。
“不改,太后自己品行不端,坐下如此有违道德之事,给先帝蒙羞,本就改杀。”江兴程僵着一张脸,梗着脖子大声呐喊着。
他近乎声嘶力竭地喊着,乾清殿高坐的谢延脸色冰冷,一双漆黑的眸子充满杀意。
底下的大臣跪了一地,求情的话络绎不绝,可谢延并未动摇半分。
“既然如此,可就别怪咱家不客气了,江大人。”绥阳站直身子,冷冷说道。
“万岁!”明笙抬眸,强忍着愤怒,悲痛地大喊一声,“御史本就要直言无隐,即使所奏涉虚,亦不坐罪,江大人不过是一片赤诚之心,还请万岁息怒。”
谢延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下众人,最后目光自为首几人脸上一一扫过,凌厉如刀,刀刀见血。
“江兴程受人蒙蔽蛊惑,行此妄言,做了这出头的楔子自然要罚,可那些躲在背后行诡谲之事的人,朕一定会一、个、个抓出来。”
他一字一字,咬牙切齿说道。
“杀、之。”
朝堂震惊,片刻是死寂的沉默,紧接着就是外面一声声沉闷的廷仗声,特制的杖杀棍打在皮肉上,就像落在每个人的心尖。
——万岁对太后竟如此维护。
朝野惊骇。
“万岁息怒。”为首的郑樊叩首,衰老的声音吊着一口气,缓缓响起,打破殿中死寂。
“万岁息怒。”随后是大臣的齐声请罪声。
“你这是何必呢?”殿外,绥阳半阖着眼,无奈说道,“你明知这是一个陷阱,何必跳下去。”
江兴程脸色青白,抓着脖颈两侧的棍子,咬牙闭眼,不说话。
“你这死,冤枉啊。”
“太后以权谋私,品行不端。”江兴程突然睁眼,嘴角流出血来,面目狰狞,目眦尽裂。
“该杀!”
一口血倏地落在绥阳脚背上。
绥阳眼皮子一跳,顿时对此人的倔强生出恼怒。
龙椅上的谢延倏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张脸瞬间阴沉下来。
“万岁!”小黄门担忧喊着。
谢延漆黑的眼珠盯着意识昏迷的江兴程,冰冷而煞气,就像注视着一个死人一般。
“太后娘娘驾到。”
远处,黄门的长唱声接着风声传了过来。
谢延一愣,抬眸朝着外面看去。
只见一架华贵凤辇缓缓走来。
绥阳心中紧悬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对着两个行刑的小黄门摆了摆手。
小黄门顿时收了架势,拄着棍子站在两侧。
江兴程自意识朦胧中睁开眼,只看到一截深青色的衣摆自眼前闪过,带来一股淡淡的梅花香。
“娘娘。”谢延大惊,快步走下九龙台阶。
“万岁!万岁!”小黄门连忙追了下去。
明沉舟顺势接过小皇帝,对着殿中诡异的情形视而不见,只是笑说着:“万岁怎么下来了,显得是我失礼了。”
“娘娘怎么来了,又是谁的舌根。”他牵着明沉舟的手,冷冷说道。
明沉舟垂眸看着面前的小皇帝,笑说道:“捂嘴是不会让人停止发声的,万岁今日杀了一个江兴程,之后变出出现陈兴程,王兴程。”
“人是杀不完的,声音也是捂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