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记者已经少了一半,他忘了让她中途下车,而陈溺也没提。
空气静谧得可怕,陈溺手指僵硬地紧绷着,攥着手上的外套。
有些庆幸自己在这儿,但又不知道这一刻该不该在这。
嚣张又不可一世的少年,虽然已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人,却也没有了半分能后退的防线。
再痛苦也要硬捱,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会靠在自己颈窝落泪的大男孩。
车里有一箱矿泉水,陈溺费劲地往后伸长手拿了一瓶,扭开瓶盖递给他:“喝点水,你嗓子都哑得听不清了。”
陈溺对这种事没什么经验,但她有过送别离世亲人的经历,对接下来入葬的流程都很清楚。
顾不得之前这么多隔阂和生分,她稍倾身,帮他整理了一下起了褶皱的衣领。
江辙握住她的手,慢慢放下:“你用不着这样。”
“那你自己整理一下。”陈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以他倨傲的性格,这时候恐怕最不想的就是被她同情,可她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陈溺安抚般说:“虽然这话无济于事,但还是希望你节哀。”
他低着头良久,再没开过口。
墓山倒是有十几个人在那等着了,十几辆车停在山脚下。
陈溺没跟着继续往前走,她下了车透气,顺便给表达关心的路鹿也简单地回了几句消息。
傍晚的山风吹来有些冷,她本能地抱紧了手上的衣服。
柔软的衣服布料里有一盒硌人的东西,陈溺拿出来发现是个只剩一根烟的烟盒。
她拿出来塞进自己包里,又从包里拿出随身带的一盒水果味的糖,塞回他外套的口袋。
做完一系列事,她靠着山梯下的一辆车身,舒出口气,还是很闷。
耳边蓦地传来黎中鸿和江辙交谈的声音,就在自己这辆车的背面不远处。风太大,陈溺听不连贯那边的话,隐约知道他们说到了自己。
“你外婆那,我得再想想该怎么交代。”黎中鸿头发白了大半,人到这种年纪送走亲姐,感伤难以言喻,“小陈还在车上吧,刚才见到了?”
江辙嗯了声,声线颓然:“您带过来的这个女孩是我念了好几年的人。我因为江嵘做的这些破事儿,从来没敢跟她说过实话。”
“傻孩子,这么大个人了不要想不开。他江嵘是江嵘,造的孽跟你有什么关系。小陈是个很通透聪敏的小姑娘,不会因为这些对你有任何看法。”黎中鸿悲叹一声,拍拍他的肩,“你熬了几个月,现在先回去休息。接下来这些后事都交给舅舅。”
山上那些人的悼念仪式还没结束,黎中鸿的脚步又重新踏上了山梯,而江辙站在那许久没动。
陈溺本来想默默回到刚才坐的那辆车,但脚刚一挪动,就踩到地上的一个易拉罐。
她懊恼地咬住唇,从车后面出来。看向眼前的人:“抱歉,你要是不想我在这……”
江辙垂眼回视她,英隽苍白的神情脆弱而破碎。
确实不想。不想要她的同情,更不想要她的小心翼翼和另眼相看。
但他想要她。
他薄唇开阖,说出卑劣的话:“想。”
“想要你在这儿。”
忍耐力很强的人眼红,总会无端让人觉得心疼。
陈溺走上前,垂着的手缓慢抬起,踮着脚很轻地抱了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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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她难得愚钝一次
从安清回来过后,陈溺关注到关于黎中怡的新闻全部撤下了,这种高压力下的施压绝当然不仅仅只有财力上的输出。
可即使实名区的八卦消息全被封锁,匿名区还是有不少自称知情者的“爆料人士”。
舆论之下,人人有责。
起初是铺天盖地的谈论和猜想,甚至有人觉得这位女星的死是谋杀。八卦越演越烈,出现在街头巷尾的谈料中。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港城入了冬。
热度也和温度一样渐渐冷却,每天都有更精彩纷呈的娱乐话题。
送被海蛇咬伤的同事姚甜甜进医院时,陈溺倒是在缴费处遇到了一个熟人,是项浩宇。
也许是因为心里放不下路鹿的事,陈溺对他并没有几分好脸色,对他打的招呼也只是冷淡点点头。
临走才反应过来,他在这帮谁缴费?
不过刚打了绷带被护士推着进病房的姚甜甜很快给了她答案,她人还在门口就大喊了一句:“哟!江工,这可真是太巧了!”
“……”
也不知道在医院偶遇这算什么高兴的事。
陈溺快步往前走过去,看见江辙那刻时,才恍然察觉到好像又有几个月没见面了。
他消瘦很多,病服穿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露出一截嶙峋泠冽的锁骨。手上还插着针,漆黑碎发搭在眉间,唇上毫无血色。
见到人,他撩起眼皮,直勾勾看着陈溺:“你生病?哪里不舒服?”
一旁的姚甜甜礼貌假笑,扬高手:“嗨!”
我这么一个腿上打着白色纱布、坐着轮椅的病人还杵在这呢。
陈溺见他自顾不暇却还着急问她,心下有些五味杂陈。
她抿抿唇,从护士手里接过姚甜甜的轮椅:“我没事,只是陪同她来的。”
江辙的手机响了下,是项浩宇发的消息:【兄弟,有陈妹在我就先撤了,不用感谢。】
“……”
把姚甜甜扶上旁边那张病床上,陈溺顺手整理了一下中间那张桌子上的杂物。
桌上有个超级大的果篮,篮子里一垒小贺卡。
一看就是那群朋友的顽劣手笔,贺卡里写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祝词:「小江爷早日康复,浩子bless u!」
「祝江爷一年抱俩。」
「祝江爷举世闻名。」
「祝江爷千古流芳。」
……
陈溺面不改色地收拾起来放一边。
心想这群人好歹是年薪百千万的高材生,他们的小学语文老师要看见这么胡乱用词,会不会拄着拐杖冲过来把他们胖揍一顿。
姚甜甜坐到床上去就闲不住,一边问:“江工,您这是什么病啊?”
“饮食不规律,胃痛。”
陈溺闻言瞥了他一眼,不明白他这些日子到底怎么过的,居然能因为没好好吃饭胃痛到住院。
江辙无疑也瞧见了她的眼神,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但心虚地避开了。
这间病床里只有他们两个病人。
姚甜甜平时就是个小话唠,在海洋局其他单位那也有不少朋友。
这一住院,到午休时间,同事们一茬接一茬地来看望,倒显得边上的江辙无比冷清。
陈溺侧过脸,才发觉他已经睡了。
薄唇微微抿着,高挺鼻梁间被睫毛拓上一层覆下的阴影,泪痣衬在那别有一种破碎美。
她缓步走上前,正要帮他拉上床帘时,江辙突然伸手拉了她一把,床帘把他们藏匿在这张病床上。
另一张床边还是很嘈杂,姚甜甜在讲下海时碰到的那条一米多长的海蛇。
而陈溺猝不及防一条腿的单膝跪在了床边,手本能地撑着床头。
身下人脸色苍白脆弱,看上去好像在被她霸王硬上弓一般。
“你装睡?”她紧皱着眉。
江辙勾唇笑了下,对她的指责没半点愧疚:“嗯,想让你陪我。”
陈溺瞪他一眼,正要出去就听见外边姚甜甜的嗓门大喊着:“陈科呢?她人去哪啦?”
有人笑:“陈科也来了?哦对,你和陈科一起出海还能被咬,你肯定冲在她前头了。”
“是啊,陈科本来交代过我要待在安全海域的……”姚甜甜尴尬笑笑说,“对了,我隔壁床是江工,就那个九洲科技的大帅逼总工程师!”
“人床帘拉这么严实,应该是睡了,大伙儿都小点声。”
“……”
早不小声晚不小声,偏偏在这时候。她要是现在推开床帘出去,估计都说不清了。
江辙得逞似的松开手,往边上挪了点让她坐进来,窄深的桃花眼眯起:“很甜。”
陈溺不解:“什么?”
他压低声提醒:“我口袋里的糖。”
她想起来了,不自然地“哦”了声,屈腿坐在床边上。
狭小的空间最容易滋生暧昧,外面是热闹的,显得他们之间刻意保持的安静有股禁忌感。
其实这段时间,他们的关系已经缓解不少。
度过了那段尴尬陌生的时期,江辙在这几个月也会给她发消息。
一来一回的交流里,两个人都谨慎地没再提过之前那段感情,要不要继续下去好像成了无形中默契的一条分界线。
江辙躺在床上,下颚线削瘦凌厉,看着她低垂的眼睫,没忍住伸手去碰。快要碰到时,手被打开了。
陈溺偏开脸,脸侧一缕头发掉下来,扫过他的手背。
她望向病床另一边的洗手间,动作慢吞吞地往床那侧移过去。
江辙知道她要干嘛,稍坐起来用手扶着她的腰,声线有些沉哑:“别摔了。”
“摔了也怪你。”
她恶狠狠放下话,从床上越过去,猫着身进了边上的卫生间。
出来时还欲盖弥彰地重重关上门,特地洗了个手。
她人走出来,却也没引起多大注意,七、八个人朝她问了声好,到上班时间又要赶回去。
一波人刚走,姚甜甜未婚夫和陈母又拎着午饭过来了。
潘黛香手上也拿着桶保温食盒,说:“妈给你熬了鸡汤,刚去单位找你,家榕说你陪受伤的同事来医院了。正好过来时碰上了你同事那口子。”
姚甜甜和她未婚夫长得很有夫妻相,笑起来时就跟两座弥勒佛一样。
潘黛香看着小夫妻这么恩爱,笑着坐边上问起了男方是干什么的,家里人情况怎么样。
中年妇女的通病就是打探这些消息。
甚至还问了问姚甜甜未婚夫身边还有没有年龄合适的单身男性,一脸想给自己女儿做介绍的样子。
陈溺在一旁听得乏味,本来想跟她说说旁边这张床也是认识的人。
但床帘掀开,床上空空如也。
卫生间一道高大的影子被日光拉长,沉默而料峭的身影立在那,更像是躲在了那。
陈溺愣了一下,在自己的印象里,江辙极少有这种时刻。
他那天在墓山,整个人像一张绷到极限的弓。
而此刻又像是完全把坚硬外壳卸下了,不见荣光耀眼,取而代之的是不敢见人的胆怯自卑。
陈溺意识到是由于她妈妈来了。
他没办法坦然自信地像普通人那样,见到朋友长辈能去攀谈自己的家庭和近况。
可是她觉得,那么骄傲的人不该因为她而褪色。
病房渐渐安静下来,姚甜甜被她未婚夫推出去晒太阳。
陈溺送母亲出去,在走廊上从她手里接下那份鸡汤:“妈,你还记得江辙吗?他也在病房里,就边上那张床。”
“小辙怎么了?”
她敛着眉:“胃病,刚才他睡着了就没让你看。”
“年纪轻轻就有胃病,你也要注意,工作别太拼命了!”潘黛香对江辙印象不错,拍拍手上那份鸡汤,“把这送过去吧,你想喝就回家喝。啊……他家里还有人在身边吗?”
陈溺摇摇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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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几天,潘黛香交代她来医院就捎上一份汤。
陈溺都照做。
就连江辙的主治医师都打趣是不是女朋友天天送营养汤饮过来,所以病都好这么快。
只是这种话也只能当玩笑开开,大家都有眼睛看得到。
陈溺每次来给他送汤时的态度都不算亲昵,例行公事般要解释一句是妈妈嘱咐的。
住了快一周,姚甜甜康复出院了,病房里又进了几床新患者。
而陈溺一如既往把熬了几个小时的鸡汤送到,拉开帘子,看见江辙正在把笔电合上。
又在忙工作,她凉声开口:“你们公司连正儿八经的病假都没有吗?”
江辙挑了下眉:“这事只能我办得好。”
门口医师恰好带着实习生进来查房,陈溺回头看了一眼,把他电脑收好:“你这么强的话,你也可以一个人住院,那我明天不过来了。”
“我不可以。”他说罢还咳了两声。
“那你找朋友陪你。”
“哦。”他真就拿起手机打电话了。
过了几秒,陈溺的手机响了。她径直接通,说了句“我没空”就挂断。
江辙安静地举着被挂断的手机,抬眼无辜地看着她。
陈溺不惯着他这套,随口说:“江爷这么多前女友,发展发展也能用。”
“啧。”他只当没听见,把手机丢一边,捂着脑袋,“头好像还有点痛。”
正往他们这床走过来的医师脱口而出:“你是胃病,什么时候转移到脑袋上去了?”
江辙:“……”
陈溺听着在边上笑,眉眼弯得像一轮月。
也许是这口气渐渐松下,她难得愚钝一次,没看清他眼底的勉强和疲惫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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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溺说不过来,第二天还真没过来了。
一方面是江辙也快要出院,已经不用每天一份汤这样伺候着,另一方面是她得出海工作一周。
下午,久未响过的手机来了一个海外的陌生来电。
刚接通,那边就传来李言狂躁的声音。
几年过去,他早就从那个文雅知性的男人变成如今歇斯底里的怪胎:“听说你妈死了,开心吗?”
江辙背靠着床头,脸上没什么情绪。
“她死得真好,谁让你们都容不下我们!”李言声音逐渐变大,像质问一般,“你就这么见不得真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