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根本无需她做什么,都督府里也会闹得乌烟瘴气。小孟氏低眉敛目,嘴角不露痕迹地弯了一下。
她没忘了今日来找长公主的来意,手肘碰了一下从进来开始就一脸木楞的钟月荷。钟月荷猛地打了个哆嗦,如惊弓之鸟一样看向她。
“照我说的做。”她无声说道。
小孟氏在钟月荷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钟月荷便像个木偶一般直愣愣地起身,走到沈宜安面前。
沈宜安正纳闷她想做什么,却听咚地一声,钟月荷双膝跪在地上,竟给她行了大礼。
“从前是月荷不懂事,惹长公主殿下不快,从今以后,月荷一定谨言慎行,凡事皆以殿下为先。”钟月荷眉心几乎拧在一处,不知是这一下磕的太疼,还是跪拜她觉得心中屈辱。
沈宜安琢磨着她这话的含义,一时没有开口。
上个月的事直到今天才来赔罪,可以说她这反应迟钝的没边了。
而那句凡事以她为先……
这位钟姑娘是打定主意了要给闻人决做妾室,提前来拜见她这个正妻吗?
“你不必如此。”沈宜安脸上不见半分笑意,待她与闻人决和离,钟月荷无论是为妻还是做妾都与她没半分关系,谁知她们这么等不急,竟然真敢求到她面前来。
小孟氏道:“她这是应该的,殿下宽容,却不是她放肆的理由。”她说罢给钟月荷递了一个眼神。
钟月荷膝行过来,双手端起案几上的白瓷茶盏,恭敬地往她面前送了送。
这茶若是接了,便如同她默许,恐怕明日府中就会传出她私下接纳了钟月荷给闻人决做妾的消息。
沈宜安总算知道了这对母女唱的是哪一出戏?
她冷冷看着钟月荷的脸,意有所指道:“府中尚有长辈,无论你求的是什么,都不归本公主管。”
“钟姑娘所求之事,更应该去找大都督才对。”沈宜安动了动酸疼的腿,心里那模模糊糊的念头终是消散于无形。
听她提起闻人决,钟月荷端着茶盏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既害怕惹恼了闻人决,失去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又无法不听从小孟氏的话,正左右为难时,忽听外头传来几声惊恐的尖叫。
“那是什么?”
“救命啊,都督府里怎会有狼?”
院子里乱成了一团,甚至还有婢女慌慌张张地跑进了西厅,扑倒在沈宜安面前。
“殿下,大都督他……”那婢女脸色煞白,指着门口声音颤抖。
沈宜安蹙眉,她先是听到了一阵哈哈的喘息声,紧接着便看见一只浑身黝黑眼中闪着凶光的猛兽狂奔着冲进来。
她的心立刻便提到了嗓子眼。
“趴下。”门外的人吹了一声口哨,那东西一听就老实地趴在地上,呜呜两声,不再动弹了。
闻人决走进来,看见跪在沈宜安面前的女子,眼神倏然一冷。
他挑了挑眉,道:“这么热闹啊。”这话是笑着说的,可惜他眸中结着坚冰。
那双眼睛里的冰冷又让钟月荷想起了曾被刀尖抵住脖子的绝望,她双手一松,一直拿在手中的茶盏便落地碎成了片,小孟氏拉起她,示意她别说话。
今日没让长公主接到那杯茶,以后怕是也难了。不过她这次为的也只是试探长公主对闻人决的心思,长公主方才那般平静的反应,便是说明她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夫君。
果真像那个人说的一样,她对闻人决没有丝毫情意。
小孟氏想起前些日子接到的密信,那个人催着她从扬州赶过来,叫她无论如何也要搅乱这对夫妻,她本来也要为女儿谋算,自是欣然答应。如今确定了长公主无心,那事情便更好办了。
“这是狼犬吧。”小孟氏笑着说道。她出身猎户,别说是外形像狼的狗,就连猛兽也是见过不少,自然是不怕。
闻人决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她,见此小孟氏悻悻地道:“决儿不记得了?我是你姨母。”
闻人决恍若未闻,甚至开始在门口逗狗。
小孟氏勉强笑了笑,一时尴尬至极。她才得知闻人决失忆的消息,这两日要想办法透给那个人知道,以免打乱了他的计划。
想到这里,小孟氏不想再耽搁,连忙拉着钟月荷起身告辞。
待那两人走了,闻人决看向案几后端坐的女子,见她神色如常,想来小孟氏和钟月荷来这里也只是话家常,并无别的意思,遂不再深究。
沈宜安此刻心里正恼,但她有什么情绪都不习惯在脸上表露出来,时日一长,除了如冉姑姑一般亲近的人,便再也没人知晓她真正的喜怒好恶。
小孟氏和钟月荷固然可恶,可她们一个是闻人决的亲姨母,一个是他一心爱慕的表妹,说到底,最让人恼恨的还是闻人决。
闻人决向她走来,那双冷锐的鹰眸里竟隐隐带着点笑意,不难看出他此刻心情愉悦。
他自然是该开心的,看小孟氏和钟月荷那般上赶着的架势,没准过不了几日,他就能娶到自己的心心念念的女子了。
沈宜安看不得他笑,闻人决一向她靠近,她觉得周围空气都憋闷了,她一刻也待不住,不等他过来,起身便往门口走。
“你急着去哪?”闻人决眉头紧皱,在她的袖摆擦过他手臂时,一把攥住她手腕,将人拽到面前。
他刚来她便要走,这是有多不想见他。
如果说是因为昨夜那个意外的吻,闻人决难以想象她竟一直记到现在。明明是她先亲了他,如今却反过来像是他强迫了她一样。
闻人决低下头,目光深沉,不想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沈宜安,说话。”他沉声催促,显得有些急迫。
闻人决从来不是一个善于揣测人心思的人,或许在他一贯的认知里,别人怎么想的根本就不重要,那些想法无论好的还是坏的,都不能影响他的判断和决定,更改变不了他。
他最没耐心去探究周围的人在想什么,唯独沈宜安,他曾绞尽脑汁反复探寻却仍然弄不明白她。
她到底想要什么?她是喜是怒?她究竟怎样才能从心里接受她已经成为他妻子的事实。
他受不了她的沉默和冷待,对于闻人决而言,沈宜安比他看过的最诡变莫测的兵法还要难以理解。
沈宜安在挣扎,扭动着自己的手腕,想要脱离他的掌控。闻人决低头看向她纤细脆弱的手腕,仿佛轻轻一碰,便能折断。
他终是心软,先放了手。
可他这份心软没能换来女子的坦诚,沈宜安不发一言绕过他,又一次从他身边逃离。
闻人决气的笑了,转眼看见门边乖乖蹲着的狼犬,他双眸眯了一下,伸手一指门口,狼犬极通人性,立刻摇着尾巴横在门口。沈宜安被它拦住去路,站在原地,小脸泛白,她习惯性地回头寻找冉姑姑和莲香,这才发觉屋里除了她和闻人决已经没有别人了。
她想起来,方才冉姑姑和莲香送小孟氏和钟月荷出去,就没再回来。
那只狼犬黑亮的眼睛瞪着她,冲她叫了两声。
沈宜安退了两步,万般无奈之下才回过头,颤声道:“将军……”
只见闻人决已经收起了脸上的急迫,在她方才坐过的位子上坐下,随意拿起琉璃盘中她吃了一半的葡萄,扔进嘴里。
他目光好整以暇看着她,问道:“怎么?公主又不想走了?”
沈宜安听着身后的哈哈喘息声越来越近,艰难开口:“你叫它别离我那么近。”
闻人决觉得好笑,轻嗤一声:“你这是求人的态度?”
谁说要求他!
沈宜安嘴角紧抿,就是不想对他开这个口,凭什么他一句话,她就得乖乖服软。
那只狼犬的喘声越来越近,沈宜安感受到它喷在自己腿上的热气,眼眸轻颤,眼角泪光涌现。
她不知不觉竟被逼得红了眼圈。
闻人决先前冷眼看着,并不觉得如何,此时看见她那双含泪的水眸,却是心口一阵抽疼。
他后悔了,早知她性情如此,再是怒火烧心也不该如此逼她。
男人一个健步横跨过案几,到她面前,双手捧住她的脸。
“别哭,我与公主开个玩笑。”闻人决用拇指抹去她眼角的泪,柔声哄道:“它只是看着吓人,其实又憨又傻,我今日在军营碰上贺时了,他与你有些亲戚吧,这狗是贺时带到军营的,军营里不许养狗,我就把它带回来了。”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顾去擦女子脸上落不完的眼泪。
“你不喜欢,我就让邹诚把它送走。”
闻人决低声保证,见她还在哭,心中如火焚一般。他此时此刻终于承认了,他拿沈宜安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想说就不说吧。”也不是事事都得从她口中得知。
闻人决深呼一口气,道:“要走吗?我抱你出去?”她爱做什么都行,只一点,别再掉眼泪了。
沈宜安红着眼睛不回答,他只好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走到门口时,狼犬在边上呜咽一声,听着有几分可怜,闻人决皱起眉,刚想驱赶,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一扯他袖子,他低下头听见她小声说道:“留着。”
他一时弄不明白她的意思,问道:“你是让我留在这?”
沈宜安闷声说:“我说的是狗。”
第29章 融化这块冰
那双刚哭过的眼睛水润润的,浅浅地一抬眸,便叫人忍不住深陷。她化去一身冷漠,软软地靠在他怀里,敛去矜持和骄傲,她也不过是个刚刚十七岁的小姑娘。
闻人决低低一笑,心想,他一个大男人与她计较什么呢?她从小长在皇宫,身为公主千娇百宠,即便后来淑妃去世,也有纪王妃这个亲姨母将她宠得如珠如宝。她能接触到的大抵都是如柳千鸿那般才高傲岸的世家公子,像他这样舞刀弄枪,从小就在战场上拼杀的野蛮之人,或许从来就不在她作为夫君的考量中。
贺时那句话有理,她不了解他,对他的世界一无所知,且一心认为自己是在履行一国公主的责任,成为他的妻子,只为防止他拥兵自重,对沈氏江山不利。
如此想来,要她对他推心置腹,像寻常女子依赖自己的夫君那样依赖他,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想明白这些,闻人决心里堵得那口气总算是顺下去了。
他掂了掂怀中人的重量,觉得委实轻了些,她整日不知道吃的什么,一天比一天瘦。
闻人决将人抱到蘅芜院的主屋,轻轻放在那张黄花梨雕花美人榻上,沈宜安眼睛红红的,小声道了句谢:“将军能先出去吗?我需要收拾一下。”
闻人决先前都把她招惹哭了,此时哪敢不应,连忙快步走出了内室。
他来这里的次数少得可怜,此时趁着沈宜安在内室,他不由四处看看,屋里的陈设从大到小,无一不精致,无一不用心,先帝赐婚之后他找了最好的工匠,按照打听来的她的喜好,每一样陈设和器具都做了不同的款式,最后呈上去让她自己挑选。
成婚之前,闻人决怕她对婚事敏感,觉得他早有图谋,便一直没有提起过。而成婚之后,他就去了北关,如今更是不得不伪装失忆,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提及。
天启帝当时病入膏肓,一心只顾将女儿嫁来都督府,用绳子套住他这头野性难驯的猛兽,生怕自己提前咽气,让他们的大婚再拖过一年。沈宜安出嫁之时虽遵循前朝公主的礼制,可却因为太过匆忙,连公主府都未建好,后来先帝驾崩,更是不宜大肆动工建府。
成婚之前,闻人决怕她心有委屈,便让工匠将蘅芜院又扩建了一倍,为此惹得他母亲不满,让厨房连着给他做了三天的青菜馒头。
如今闻人决想起前事,竟觉得已经十分久远,仿佛隔了一辈子,自从那日在绛苑醒来,他总是有些恍惚,就好像身边有些人和事,都是曾经出现和发生过的。
内室的门打开,他听见声音,才惊觉自己正摸着一扇山涧旭日屏风出神。
沈宜安走出来,脸上又是一派淡然,仿佛刚才那个委屈掉泪的小姑娘都是他想象出来的。闻人决微一挑眉,他还是喜欢那个真实又鲜活的沈宜安。
“将军看我做什么?”沈宜安恢复了冷淡,只是说话时的鼻音让她无形中柔软了几分。
闻人决笑了一声,道:“看公主长得美。”
轻浮!沈宜安心中骂了他一句,脸上仍旧不为所动,道:“将军若没有别的事,我要午憩了。”
闻人决黑眸深沉,道:“你睡你的,我坐这不行?”
沈宜安蹙起眉头,她这逐客令下得不够明显吗?他是听不懂还是怎的?非要留下来徒增尴尬。她一想起自己在他面前哭了,还被他一路从西厅抱回来,就浑身难受的要命。
这院子里也不知道有多少下人看见了?背地里又要编出什么瞎话来?
屋子里一阵静谧,他们谁也不先开口,沈宜安要赶人,闻人决想赖着,就在两人快要忍得破功时,外头传来一阵欢快的狗叫声。沈宜安忍不住身体轻颤,闻人决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走到门口去看。沈宜安既想看又不敢,过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走过来,躲在他身后,朝外看去。
不过片刻的功夫,那只狼狗就跟院子里的婢女混熟了,莲香去厨房要了几块熬汤的棒骨,隔得远远地扔给它,狼狗接了,对着她摇了几下尾巴,趴在台阶下啃骨头。
莲香发愁地问冉姑姑:“大都督送了这么大一只狗过来,晚上还不知道让它在哪睡觉?”
冉姑姑道:“就在院子里给它搭个窝棚,须得离主屋远一些,公主夜里浅眠,可千万别吵到她。”
闻人决听到这里,说道:“不必,晚上我过来把它带走。”
莲香扥了一下冉姑姑的衣袖,小声说:“大都督的意思是这狗得两边跑,白日在蘅芜院,晚上去敛风院,这未免也太折腾了。”
冉姑姑微微一笑说道:“你不懂,这一来一往的,两人每日都要见面,正合大都督心意呢。”
沈宜安却没想这么多,方才闻人决说要送走这只狗,她听见这狗小声呜咽,一时心软就答应留着它,现在再说拒绝,怕是不妥。可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怵的,晚上睡觉,有这么个庞然大物在外面,她不安心,闻人决将它带走也是好事。
说话间,那狗已经啃完骨头心满意足地抻了个懒腰,闻人决朝它勾了勾手指,他撒欢似的跑过来,就要去拱沈宜安的裙摆,沈宜安立刻便往男人身后躲,双手轻轻揪着他的外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