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先生。”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对于韩老夫人的死亡,韩琅就像失忆一样,从来不提及。
哪怕情绪阴郁,心情糟糕,在他们面前从未表露出内心的煎熬与痛苦。
他不愿提,主仆也不会主动去说,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回避那段惨烈过往。
寒冬悄悄离去,初春姗姗来迟。
温煦的阳光滋润着小院里的每一个角落,人们脱去厚重的冬衣,满心欢喜地迎接这片暖洋洋的春意。
韩琅背上的箭伤愈合得很快,已经能坐起身了,无需再靠他人翻动身子,骨折的小腿则需要继续疗养,一时半会儿是站不起来的。
孔恬花重金定做来一把轮椅。
韩琅试了试,感觉还不错。
怕他情绪消极,孔恬安慰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温然切不可操之过急,需仔细养好为宜,谨防落下病根。”
韩琅轻轻摩挲轮椅,喃喃道:“不急,我这一生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不在乎这一两日。”
孔恬点头,“你能这样想就好。”
韩琅看向他,诚挚道:“先生的再造之恩,琅没齿难忘。”
孔恬连连摆手,“我是医家,当初既然答应过老夫人救人救到底,便不会食言。如今看着你日日康健,也算应了她的承诺。”
提到韩老夫人,韩琅的神情有些黯然。
孔恬忙转移话题,“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去赵国?”
韩琅迅速恢复了平静,“我身子已大好,这两日便可动身。”
孔恬:“那明日就走,免得夜长梦多。”
双方说定了后,晚上宋离收拾行头,翌日一早待城门大开他们便乘坐马车离开了朱昌镇。
孔恬御马,韩琅和宋离则坐在车内。
两人静默无声,性子都沉闷,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还是宋离打破沉寂,歪着头瞥了他一眼,问:“先生为什么不去魏国?”
韩琅淡淡道:“去赵国。”
宋离憋了憋,“魏国能实现你的抱负。”
这话倒令韩琅意外。
宋离继续道:“你若熬过了这一劫,往后便能平步青云节节高升。”
这话颇有些窝心。
韩琅说道:“我如今跟丧家犬没有区别,想要翻身并不容易,能得宋姬祝福,是我的荣幸。”
宋离试图改变他的决定,“去魏国,那里有你的出路。”
韩琅目光平静,“去赵国。”
他既然坚持去赵国,宋离也不再继续说服。
接下来两人又是一阵静默。
二人虽同乘一辆马车,韩琅却讲究男女大防,态度是非常守礼的,目不斜视。
宋离已经习以为常。
他毕竟是古人,在她的印象里,士人多数都比较刻板迂腐,哪怕他全身早就被她看光了,换药时仍旧会别扭,就跟小媳妇儿似的,会红耳根子,纯情得要命。
三人赶了好几天的路,才在赵国的东洛停留下来。
目前韩琅没有任何打算,只需养伤即可,他觉得东洛挺好,孔恬便依他之意在此地驻扎养病。
租下一所农院安顿,日子过得慢悠悠的,枯燥得乏味。
韩老夫人的死到底还是令韩琅致郁了,他时常坐在轮椅上发呆,一坐便是整天,不言不语,好似一根枯木。
宋离不是一个多话的人,韩琅比她还少言寡语,他可以从早到晚坐在屋檐下,任由时光荏苒,一动不动。
很多时候宋离会顿身看他。
他静默得如同画中人,夕阳的余晖洒落到侧面上,把线条流畅的侧颜勾勒得淋漓尽致。
那是一张充满着孤寂落寞的脸庞,安静的,柔和的,与农院景致融为一体,仿佛被世间遗弃。
宋离静静地站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那一幕。
曾经娇生惯养,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被血腥打碎再粘合,哪怕身体破碎残缺,仍旧未曾叫过一声痛。
他明明看起来弱不禁风,脊梁骨却又臭又硬。
那种气质很奇特。
他既有少年人身上的干净纯粹,又不失男儿的坚韧顽强。两种不同气质相交,形成了一种少见的安定从容。
那是非常令人惊奇的。
宋离在他身上看不到绝望与沮丧,更看不到对未来的茫然,仅仅只是安抚人心的温和与沉寂。
破天荒的,她不禁萌生出一个念头,想跟着他走下去,想看他如何咸鱼翻身,靠一双手无缚鸡之力的手把魏国推上强盛。
她实在好奇得紧,这么一副孱弱的身躯,不温不火的性子,究竟装着怎样强悍的意志才能给魏国历史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生平第一次,宋离对这个性情温雅的男人起了探究的欲望。
当天晚上她出梦回到现实,先前没接下崔虹的活儿,现在想尝试重新拿起画笔。
接到她的电话,崔虹很是高兴,问道:“你想清楚了?”
宋离夹着香烟,望着窗外一栋又一栋的钢筋水泥丛林,思绪有些飘,“我想试试。”
崔虹:“那你下午来我家,我先把合同给你敲定了,免得你后悔。”
宋离失笑,应了声好。
下午她依言去了一趟崔虹的家里。
崔虹离异,儿子已经工作,花园洋房里只有她一人居住。
目前《韩琅》的剧本还未完善,宋离只看了下开头,是以公元前440年韩琅落狱逃亡开场的。
剧本上说韩琅逃亡到了魏国,而现实却是韩琅选择在赵国落脚。
崔虹似乎对她的转变颇觉好奇,问道:“你怎么想着要接下这单活儿了?”
宋离:“穷。”
崔虹被逗乐了,调侃道:“你爸你妈和你姥爷姥姥都给你留了房子,四套,你还穷呐?”
宋离笑了笑,“我老本吃光了。”
这话崔虹是不信的,拿着剧本道:“为了拍《韩琅》,我估计得把棺材底儿都压了上去。”又道,“之前合作过的搭档劝我换个热门点的题材做,我不乐意。”
宋离对市场这块不是很了解,没有发表见解。
崔虹把预先准备好的合同拿出来给她看,她认真地过目,遇到疑问则提出来,崔虹一一解答,宋离确认无误后才签名把事情敲定。
接下来两人就《韩琅》进行一番探讨。
对于崔虹来说,她塑造的韩琅是一个令她敬畏而又崇拜的存在。
然而对于宋离来说,韩琅仅仅只是梦里和梦外的区别。
崔虹要求《韩琅》的概念海报用手绘水彩或水墨的形式展现出来,风格仍旧延续以往的张扬视觉风格,画面要凝聚富有层次感,冲突且有张力,还得恢弘大气。
宋离认真地倾听她对概念海报的要求,找出纸笔时不时勾勒记录,态度严谨细致,全然没有平时的慵懒随意,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非常敬业。
折腾了半天,从崔虹那里回到家后,宋离疲惫地坐到椅子上发呆。
偌大的屋里空荡荡的,毫无烟火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竟生出了逃避的心理。
在现实世界里她得过自己的糟糕人生,而在梦里则是以局外人看他人的喜怒哀乐。
那种置之度外的体验感是非常不错的,就跟上帝视角一样,可以光明正大地偷窥别人的生活。
这彻底地满足了她的好奇心。
经过前几回的入梦和出梦,现在宋离已经能很好的把控自己了,她没再出现过饥饿感,生理也没有任何不适,可以切换自如。
晚上她偷偷摸摸入梦,回到了赵国东洛的农家院子。
按照以往的经验,是没有人会关注她的存在与消失的。然而当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打开房门时,不禁被门口的韩琅吓了一跳。
韩琅也被她吓着了。
两人吃惊地盯着对方,韩琅迅速收回视线,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道:“宋姬。”
宋离:“???”
“这几天你去了哪里?”
第14章
宋离:“……”
韩琅一直回避她的视线,重复询问:“你忽然消失了好些天,去了哪里?”
宋离忽悠道:“先生吩咐我出去办些事情。”
韩琅轻轻的“哦”了一声,半信半疑。
宋离岔开话题,“你身子可好些了?”
韩琅没有回答,似乎陷入了沉思中。
宋离不想跟他纠缠这个话题,不动声色推动轮椅把他送了出去。
外头的孔恬见二人出来,跟平常一样,对宋离的消失与出现没有任何反应。
这令韩琅吃惊,诧异道:“先生,宋姬回来了。”
孔恬看了一眼宋离,发出疑问:“阿离不是一直都在家里的吗,她什么时候出去过?”
韩琅:“???”
宋离撒谎道:“先生怎么忘了,你先前吩咐我出去办事。”
孔恬困惑地想了想,拍脑门道:“瞧我这记性,年纪大了总是记不住事情。”
韩琅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可以万分确定宋离是突然消失突然出现的,然而孔恬就像失忆似的一问三不知。
这反应太奇怪了。
宋离倒有些诧异,因为他是第一个会注意到她的存在与消失的人,也是第一个提出疑问的人。
她不知道怎么去解释,索性闭嘴不语。
反正过不了多久他的记忆就会被逐渐抹杀掉,但凡与她有关的事情都会被时间抹杀。
事实确实如她所料,之后没隔几天韩琅埋藏在心里的困惑愈发减淡,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这期间孔恬买来一名奴仆,叫辛丹,宋国人,专门供韩琅使唤。
辛丹性情温顺敦厚,又好学,是个十七岁的少年,有时候韩琅会教他识字,他很是高兴,主仆相处得还算融洽。
孔恬留了些钱财给宋离,让她在此地照看韩琅,自己则回潼阳办事。
这一去便是好几个月。
韩琅养病花销不小,很快兜里的钱财就见了底儿。
宋离没有讨生活的经验,把钱袋子放到桌案上,说道:“我们快没钱了。”
韩琅打开钱袋,里头只有两颗珠玉和一些布币。
他沉默了阵儿,把它们装好还给宋离,做出决定,“这两日启程去赵国都城淮宁。”
宋离愣了愣,“去淮宁做什么?”
韩琅目光平静,“找出路。”
两颗珠子换来一辆马车,辛丹把行头搬到马车上,宋离则换了一身轻便男装,兜里的钱币已经所剩无几。
辛丹的御马技术还不错,三人风尘仆仆抵达京都淮宁已经是数日后了。
也不知韩琅的脑子里在琢磨些什么,兜里明明穷得叮当响,却专门挑了淮宁最大的酒肆下榻。
辛丹力气大,连人带椅把他从马车里搬了下来。
宋离站在一旁,瞅着气派的酒肆招牌,愈发觉得他是个败家子儿。
这不,连辛丹都有些犹豫,悄悄拉她的衣袖道:“阿姐,我们没钱了。”
宋离没有吭声,只是皱着眉头看韩琅的腿,现在是瘸腿,估计吃完霸王餐出来就是瘸胳膊了。
酒肆跑堂的店小二见到客人,把三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态度不是很热情。
韩琅朝他招手,店小二走上前,问道:“三位是要住店吗?”
韩琅点头,“住店。”说罢从怀里摸出一块玉佩。
那玉宋离认识,是韩家的祖传玉佩,韩老夫人留给他的唯一物件,结果被那孙子拿去消费了。
店小二眼睛一亮,一改先前的爱理不理,热络道:“三位里面请。”
韩琅指了指他,叮嘱道:“这是暂时压在你们店里的物什,可莫要给我当卖了,我还要取回来的。”
店小二点头,赶紧把那枚玉佩送到掌柜那里。
想来掌柜也是个识货的,知道那玉价值千金,很快便有杂役前来牵马,帮他们搬行头。
几人小心翼翼把轮椅抬上楼,备给他们的皆是上房。
韩琅打量宽敞明亮的屋子,偏过头吩咐店小二备热水浴桶,又让他们去铺子购置衣物,完全一副有钱人的派头。
宋离站在门口没有吭声,她倒要看看这个穷光蛋怎么往死里作。
许是察觉到她刻薄的目光,韩琅扭头看她,温言道:“这些日奔波劳累,宋姬也该好好休息一番。”停顿片刻,“隔壁房间可瞧得上?”
宋离淡淡道:“先生用心了,我很满意。”
韩琅笑了笑,“满意就好。”
宋离回到隔壁屋叫来热水把自己清洗干净,而后睡了一觉,傍晚听到辛丹敲门喊她过去用饭。
食案上有酒有肉,颇为丰盛。
韩琅做了个“请”的手势,宋离跪坐到食案前。
辛丹许久都没吃过这么丰盛的菜肴了,得到主人的允许,开始大块朵颐。
宋离动筷吃了一些,心中装着疑问,憋了许久才说道:“先生明明穷得叮当响,为何还要到这里来?”
韩琅抿了一口小酒,先前的粗布衣换成了做工考究的华裳,整个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矜贵,他不答反问:“宋姬以为,能到这里来的人都是何等身份?”
宋离理所当然回答:“自然是非富即贵的了。”
韩琅一本正经道:“这些人家中定有不少钱财,我结交几位替我付住店的钱还是可行的。”
宋离愣住,搞了半天,原来是打算空手套白狼行骗。
偏偏对方正儿八经的,丝毫不觉脸皮厚。
宋离原本想奚落两句,后来仔细一想,他既然有本事做到魏国相邦的位置,可见脑子是灵光的,索性闭嘴不语。
辛丹生怕明天要饿肚子,拿着一只鸡腿,耿直问:“先生,明天还有肉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