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美强惨二三事——闫桔
时间:2021-10-22 10:22:53

  院子里虽简陋清贫,但干净整洁。
  曾迅的学生见一群人威武气派,又有甲士护送,心知是大人物,连忙作揖叩拜。
  韩琅客气问道:“不知曾老先生可在家中?”
  那学生答道:“老师方才出去了,诸位若寻他,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把老师请回来。”
  众人在院子里等了不到两刻钟,曾迅便坐着牛车回来了。
  他已是古稀之年,须发尽白,一身粗布衣,通身都是温和气质,一看便知是很有学问的那种。
  韩琅不动声色蹭了蹭魏宁,他上前道:“久闻曾老先生大名,寡人钦慕不已,无奈老先生居无定所,寡人屡屡寻不得。今得知老先生入了我魏国来,寡人特来拜见,还请老先生不吝赐教,授予寡人学问。”
  说罢向曾迅行礼。
  这可把曾迅吓坏了,连忙扶住他,连说不敢当。
  一行人入了屋内,魏宁很是嫌弃农所简陋,但被韩琅盯着,只得乖乖当孙子,跪坐到团垫上,把韩琅早先教他的话说了出来。
  无非是治国学问。
  曾迅是有名的大儒,遵循的自然是儒学那一套。
  正如韩琅所说,儒学适合太平之下的治世,于目前七国争雄这种局面无异于隔靴挠痒。
  魏宁对礼教仁政提不起任何兴趣,听得直打瞌睡。
  曾迅还以为他兴致勃勃,毕竟大老远亲自前来拜访,可见一番诚意。
  好不容易熬了半天,一行人总算回了当地的官舍,结果韩琅让魏宁第二天还去受教。
  魏宁顿时萎了。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他觉得韩琅生来就是克他的。
  宋离其实也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走这趟,问道:“先生明明是法家学派,魏国施行的也是法家的那一套,为何要让魏君前来拜入儒学师门?”
  辛丹在一旁伺候韩琅更衣,韩琅不答反问:“法学提倡的是强化君权,以法治人,信奉人性本恶论,需法则规范行为;儒学则提倡仁政忠义礼制,信奉人性本善。宋姬以为,哪个学派听起来有人情味一些?”
  宋离:“自然是儒学了。”
  韩琅微微一笑,“魏国若要图强,必得哄些人才进来才行。”
  宋离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图,总结道:“儒皮法骨。”
  韩琅愣了愣,觉得她的脑袋瓜还挺好使。
  接连几日魏宁都被韩琅押着去听曾迅受教,直到拜了师才作罢。
  后来曾迅得知韩琅是姜道子的学生,上下打量他道:“老夫与姜道子倒有些缘分,曾论道过两回。”
  韩琅行揖礼,“老师也曾提起过曾老先生,对老先生的学问钦佩不已。”
  曾迅摆手,“你莫要糊弄老夫,每一回我俩论道,总恨不得打起来。”
  韩琅抿嘴笑道:“儒学与法家不可分割,相辅相成。乱世需法家规范秩序,盛世则需儒学教化民众博爱仁义,唯有二者相融,天下方才能太平。”
  这见解倒令曾迅恍然,若有所思道:“你这后生倒有一番见解,老夫受教了。”
  韩琅行礼,“晚辈不敢。”
  这场拜师总算圆满结束。
  曾迅既然成了魏宁的老师,韩琅建议给他一个虚职,每月能领俸禄,让他的学生们在魏国开讲授课,把忠义礼教的民风竖立起来。
  魏宁问道:“这又有何用?”
  韩琅:“忽悠底下百姓讲究道义,忠孝,仪礼用的。”
  魏宁默了默,语重心长道:“相邦啊,世族们在背地里都说寡人是个流氓,不讲道义,依寡人看,你比寡人还像个流氓。”
  韩琅:“……”
  回京后韩琅开始着手写求贤令,他坐在书案前一会儿摸下巴,一会儿提笔书写,一会儿又若有所思,似乎被难住了。
  宋离蹲在火盆前烤芋魁,时不时偷瞄他。
  不得不承认,认真搞事业的男人无疑是最帅的。
  她爱极了他专注时的样子,耐心讲解的样子,以及把所有好脾气都用到她身上的无尽宽容。
  还是韩老夫人教养得好。
  这个男人是非常有君子体面的,至少目前她并未发现他像上司魏宁那样左拥右抱,私生活混乱得一塌糊涂。
  也或许是他开窍得晚,光读死书,满脑子都装着学问去了。
  宋离其实并未意识到她已经对他产生了偏见,因为个人喜好,无法再用客观的视觉去审视看待他。
  视线落到提笔书写的手上,指骨根根分明,白皙文秀。
  那就是士族文人的手。
  有时候她觉得不可思议。
  这样一双没有任何力量的手竟然在战国初期把魏国推上了霸强巅峰,奠定了争霸基础,从而引导诸国争相变法图强。
  法治理念在往后的两千多年里得到实践,而在两千多年前,有那么一群士族文人用毕生所学去证实它的实用性。
  他们不畏强权,怀着满身抱负与旧制度碰撞,以坚定的信仰大刀阔斧变革,迅速推动历史步伐滚滚向前。
  而韩琅,便是那些人中的其中之一。
  想到他最后的结局,宋离的心里头忽然有点沉甸甸的。
  她偷偷打量跪坐在书案前的男人,今年是公元前439年,他才22岁。
  然而这般年轻就经历了牢狱之灾,家破人亡,命悬一线从鬼门关爬了出来。
  她记得他去年还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只拥有一具残缺的身躯,没有人脉,没有金钱,犹如丧家之犬。
  所幸命运没有遗忘他,他也没有辜负上天的眷顾,赤手空拳搏得今天的地位。
  见她心事重重,韩琅忽然问:“宋姬在想什么?”
  宋离回过神儿,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搁下了笔,正好奇地望着她。
  宋离想了想,说道:“我在想,先生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韩琅愣住。
  宋离继续道:“先生把世族都得罪了遍,可曾想过你往后的退路?”
  韩琅缓缓起身,淡淡道:“未曾。”停顿片刻,又道,“我原本就应该陪着我祖母死去,这一生是白捡来的,已经死过一次,又何惧二次?”
  宋离沉默了阵儿,“既已死过一次,便知生命可贵,何故糟蹋?”
  韩琅失笑。
  宋离不高兴道:“你笑什么?”
  韩琅敛了敛神儿,正色道:“当初我拜师时,老师曾问过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他问我想学什么。”
  宋离沉默。
  韩琅继续说道:“他说若想学乱世中的治世之道,便要明白人性本恶的道理。没有人生来就是向善的,只有本能的喜恶之分,唯有教化引导才能让人学会善意仪礼。可总有些人是没法教化的,只有立下规矩严惩,才能强制规范人们知恶不犯。”
  宋离:“这便是法治。”
  韩琅点头,“对,这就是法治。以国家为权威立法,人人知法,人人守法,若触犯权威,便严惩不贷。这样才能让人们心中有法,敬法,惧法,而非惧人。”
  宋离细细思索,“此举与权贵利益是相悖的。”
  韩琅抱手道:“确实如此,故而老师问我敢不敢学法家法治。”
  宋离生了好奇心,“你是如何回答的?”
  韩琅笑了笑,颇不好意思道:“我反问老师,他既然坚定认为法学能富国强兵治乱世,为何自己却不去做那大官一展宏图,难道是怕死吗?”
  宋离:“……”
  韩琅:“老师告诉我,他就是怕死。因为法治意味着变革,变革意味着跟旧制度抗衡,而旧制度代表的则是旧贵族的利益。这一群体是目前所有诸侯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旦入了官场,想要坚持初心,势必会与旧贵族争斗,结局可想而知。”
  宋离憋了憋,“你明知结果,还要以命相搏?”
  韩琅不以为意,眼尾带着属于引领者的轻狂,“我就想试一试,用我平生所学,能否去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这话令宋离愣住。
  眼前的男人坦然无畏,纯粹得没有任何杂念,哪怕他知道未来的结局,还是会义无反顾。
  用平生所学去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或许对于他来说,这就是他心目中的“道”。
  为了这个“道”,他可以舍去一切,哪怕以身殉道。
  宋离是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个历史的,但她还是有些不甘心,故意说道:“我是巫祝,可以预知未来,先生往后会死得很惨。”
  她说她是巫祝,韩琅其实是信的,因为她身上有太多的奇怪之处。不过她的话他也没怎么放到心上,只说:“我还能死成怎样,五马分尸?”
  宋离:“……”
  真真是一语成谶!
  见她的表情不太好看,韩琅试探问:“宋姬今日问起这些,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宋离张了张嘴,心情复杂道:“你选择了这条路,难道就没有一丝后悔?”
  韩琅垂眸,二指夹着袖口细细地抚平,笑着自嘲道:“我或许天生就不祥,当年母亲生我时差点难产而亡,幼时仅有的妹妹也夭折了,后来母亲去世,再大一些父亲也病逝了,只剩祖母与我相依为命。
  “我原本是想伺候祖母终老,遗憾的是我不孝拖累了她,令她自刎而亡,一家人只剩我孑然一身在世。
  “你问我是否后悔选择了这条路,我其实也不知道后不后悔。更或许我生来就是在地狱里挣扎的人,往后若落到身首异处的结局,宋姬也不必耿耿于怀。若是他日坟头青草萋萋,便劳你送杯薄酒,让我知道还有人记挂着韩琅。”
  这番话他说得坦然无比,仿佛对自己的命运从未有过抱怨。
  就算在最艰难的时候,他都不曾自怨自艾,只是从容面对命运赏给他的鞭笞,用一副铮铮傲骨去吟唱属于自己的挽歌。
  哪怕悲壮又凄凉。
  他的坦然与无畏,令宋离的心里头五味杂陈。
  如果韩老夫人还在世上,他或许会有所牵挂,从而对生命敬畏,继而有所顾忌。䧇璍
  只是遗憾,他在世上唯一的至亲已经死了,带走了他的牵挂与念想。
  对于一个孑然一身的人来说,他压上了满腔孤勇,只想看自己到底能不能以一己之力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
  这是一个为“法”而生的人。
  宋离没有办法去改变他的命运,因为从他拜入姜道子门下之始,他的命运便已注定。
  从二十岁到三十五岁,短短的十五年,他用生命去验证了法治的信仰,并用这个信仰推动魏国一步步走上强大,最后却在魏国崛起的那一刻被奉献一生的国家处以极刑。
  如果现在她告诉他,他的殚精竭虑,换来的仅仅只是车裂极刑,他又会作何感想?
  宋离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堵,她仅仅只是一个局外人,她不会参与进他们的人生,也无法参与。
  因为这是历史。
  历史是什么呢?
  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的命运齿轮早已在转动,从他来到魏国之始,便已注定他的辉煌与悲壮。
  这个男人的一生与自己本是无关的,宋离不愿把自己陷得太深,只道:“若是有朝一日先生离去,我必到先生的坟头上敬杯薄酒,也不枉与先生结识一场。”
  韩琅淡然道:“极好,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人记挂,也算没白走这一遭。”
  宋离没有说话,只拿铁钩去掏火盆里的芋魁,不知在想什么。
  韩琅并未意识到她今天的提醒,自顾蹲到角落里翻找竹简。
  宋离偷偷地看他的背影,告诉自己,他就是一场虚妄,他们之间犹如一场触摸不到的未来和过往云烟的曾经。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有未来?
  没隔几日求贤令张贴而出,年底各地方上计考核,韩琅又像去年那样忙碌起来。
  今年他运气好,腿疾没有复发,多数时间都在府寺办理公务。
  不过事情实在太多,他又是一个诸事追求完美的人,故回来后总会在书房里熬到深夜。
  宋离去年有经验,可以当助手替他减轻些杂活。
  她整理竹简非常细致,会把每一卷分批堆放整齐,并留下木牌在外分辨,就像当初在孔恬那里整理药材一样,井井有条。
  想到孔恬,她冷不防问道:“先生可曾修书与我家主人?”
  韩琅愣住,尴尬道:“瞧我这记性,忙得晕头转向,都给忘了。”
  宋离:“……”
  韩琅忙道:“等我忙过这阵子就送信去。”
  宋离没有说话,只低头继续整理竹简。
  韩琅偷偷地瞥了她几眼,似乎有些心虚。
  之后他时不时偷窥她,有一回被宋离抓了个正着,问道:“先生看什么呢?”
  韩琅故作正经地收回视线,“没看什么。”
  宋离上下打量他,一点都不给留面子,“你没事瞎瞧我做什么?”
  韩琅:“……”
  他憋了半晌,才厚颜道:“你若没瞧我,又怎知我在看什么?”
  宋离:“……”
  那厮当真会装,一本正经地提笔书写。
  宋离没再理会,又继续忙手中的活计,结果不一会儿她抱着竹简放到书案上时,似笑非笑道:“先生怎么把章怀县的审批写到曲县上了?”
  韩琅:“???”
  宋离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韩琅:“……”
  似觉得自己出了糗,他默默地捂脸,耳根子很没出息地红了。
  宋离“啧”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韩琅:啊,宋姬能来我坟头送杯薄酒我感到很高兴,可是你为什么要刨我的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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