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琅垂首细细整理袖口,“君上想听臣说什么呢?”
魏宁:“……”
韩琅沉默片刻,才语重心长道:“臣忽然想起了以往在齐国的境遇,当时齐君也曾大力推广垦荒令,收缴国中世族的田产兵丁,集中君权。结果很遗憾,齐君未能扛下世族的压力,放弃了臣。”
这话令魏宁愣住。
韩琅看着他,淡淡道:“君上与那齐君都有强国梦,都知世族的弊端,可是臣不知道,你们是否有区别?”
魏宁一时被刺激到了,一改先前的颓萎,站起身豪气干云道:“寡人岂如那等小儿般见识短浅?!”
韩琅轻轻的“哦”了一声,露出怀疑的眼神。
魏宁急道:“魏国跟齐国不一样,寡人跟齐君也不一样!我二人是患过难的,你胸中的大才寡人也清楚,就算齐国给寡人雄狮百万也不换你!”
韩琅被这话逗笑了,“君上言重了,臣值不了百万雄兵。”
魏宁背着手,固执道:“寡人说你值就值!”当即一脚踢翻桌案上的弹劾竹简,啐道,“干!谁敢再来啰嗦,寡人直接干-他!”
韩琅:“……”
魏宁原本是想向自己的相邦发点牢骚,结果韩琅两句话就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兜底。
谁知前脚送走了韩琅,后脚卫太后就来发牢骚了,自然是世族那帮人煽动她施压。
娘俩大眼瞪小眼。
卫太后哭诉道:“儿啊,为娘不易啊,当初你父亲去得早,你又被打发到赵国做了人质。我日日担惊受怕,夹缝求生,如今好不容易盼着你回来了,却没享一天安生日子……”
魏宁:“阿娘莫要说了。”
卫太后抹泪道:“那韩相,你就不能劝着些吗?”
魏宁摆手,“韩琅是寡人好不容易求来的,当初儿身陷囹圄时,他以无米之炊之智把寡人平安送回来继了这王位,若没有他,就没有寡人的今日。”
卫太后沉默。
魏宁继续说道:“往后魏国还要靠他,他就是寡人的主心骨,命根子。你儿子肚里装的全都是些吃喝玩乐不务正业的东西,若没有他辅佐,魏国是经不起寡人折腾的。”
这番大实话令卫太后尴尬不已,她儿子有几斤几两重她再清楚不过,“话虽如此,可是世族们日日缠着也不是个头。”
魏宁摸下巴陷入了沉思。
卫太后也是个聪明人,试探道:“我儿若真想护着韩相,不若稍稍牺牲一下?”
魏宁:“???”
卫太后:“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世族有如今的势力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除得了的,若屡屡打压,万一狗急跳墙就不好了,得打一巴掌给个枣安抚安抚。”
魏宁:“如何安抚?”
卫太后:“如今宫里头姬妾不少,可是主母之位还是空缺的,不若把那位置许给世族安他们的心,两头平衡一下,你觉得如何?”
魏宁没有吭声,看着自家老娘那样子,想必心里头是早拿定了主意的,试探问:“娶哪家的闺女入门?”
卫太后干咳一声,斟酌了片刻才说道:“武安侯家的孙女甄姬?”
魏宁:“……”
卫太后颇不好意思道:“武安侯在世族中威望极高,若是拉拢了他,由他出面压着世族,也不至于会闹出事来。他的孙女甄姬丑是丑了些,可是贤良淑德,能容人。”
魏宁忍着骂人的冲动,不高兴道:“阿娘大白天的说什么胡话,那甄姬是丑了些吗,是丑得人尽皆知!”顿了顿,“不仅如此,她还是个寡妇!”
卫太后:“……”
魏宁指着自己的脸,“寡人可是你亲生的,玉树临风,英武不凡,你就忍心看着这么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卫太后默默地掩面,一针见血道:“儿啊,你也不是个善茬,在外搞出私生子来,宫里头塞满了美姬,争风吃醋的,乱七八糟。那甄姬入了你的王宫,还得替你收拾烂摊子,她也不容易。你若实在忍不下,就想着是为了韩相吧,这样会好受一点。”
魏宁:“……”
他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说话专戳肺管子!
方才他还在韩琅跟前信誓旦旦,谁要是啰嗦,他就直接干-他,结果现在成了自己被别人干。
魏宁无语望苍天。
就这样,为了助韩琅顺利征收世族们的田产和私兵护卫,魏宁咬牙听从了卫太后的建议,娶了武安侯孙女甄姬入王宫。
武安侯笑得合不拢嘴,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孙女竟然能做魏国的王后。因为甄姬是真的貌丑,并且年龄还比魏宁大,还是嫁过人的寡妇。
如今甄姬一跃成为了魏君的王后,一国之母!
于是魏国流传着这样一段佳话。
如果你家女儿样貌实在太丑但心她嫁不出去,千万莫要慌!
瞧瞧人家甄姬,仍旧有本事睡两个男人,并且还是睡的魏君!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
对于魏宁娶甄姬,韩琅并未发表意见,那是国君的家事,他是不会插手的。
在魏宁大婚那天,这个满腹心事的君主拽着韩琅的衣袖语重心长,“相邦啊,寡人为了你实在牺牲得太多了,你往后可千万莫要负了寡人。”
韩琅:“???”
魏宁露出一副壮士断腕的悲壮表情,硬是把这事受了下来。
洞房花烛夜对他来说一点兴致都没有,像死猪一样躺在喜床上,悲壮道:“你来吧。”
坐在一旁的甄姬:“???”
魏宁彻底躺平,“自己动。”
甄姬:“……”
这阵子韩琅故意避开宋离,又是征收世族田产兵丁,又是国君大婚,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把相府当成官舍,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宋离并不傻,已经察觉到他在避开她了。
他的举动令她感到不解。
表面上看起来韩琅还是跟往常一样,但弄不明白他为何会这般视她为蛇鼠。
对于想不明白的事情,宋离多数会直接发问。
于是这天晚上把他堵在了书房门口。
韩琅像见鬼似的往后退了两步,仿若她是洪水猛兽。
宋离颇觉好奇,问道:“先生近日还挺忙的。”
韩琅“唔”了一声,拿着竹简保持着一国宰相的派头。
宋离往前探了一步,他垂眸睇她,绷着面皮问:“宋姬若没有其他事……”
宋离打断道:“我有疑问需先生解答。”
韩琅闭嘴。
宋离道:“先生为何避着我?”
被说中心事,韩琅死活不承认,嘴硬道:“瞎说,我为何要避你?”
宋离轻轻的“哦”了一声,目光像雷达一般在他的身上流转。
韩琅愈发感到心虚,口是心非道:“近日实在忙了一些。”
宋离盯着他没有说话。
韩琅继续找借口,“近些时日征收世族田产私兵……”
“先生竟讲究起男女大防来了。”
这话把韩琅的嘴堵住了。
宋离淡淡道:“往日先生从不在意这些。”
她既然提起,韩琅索性顺水推舟,装出一副君子行径,“你我既非主仆,也非亲眷,往日是我失礼了。”
宋离似笑非笑,故意道:“先生说得是,我在相府确实叨扰得太久,也该去齐国寻我家主人了。”
这话令韩琅愣住,赶忙道:“你一介女流,怎可独身一人去往齐国,况且路途迢迢,多有不便。”
宋离不以为意,“先生乃一国相邦,给我两个护卫总是可行的。”
韩琅顿时急了,“你若实在要见孔恬,我派人去齐国请他也行。”
宋离:“???”
韩琅不禁有些懊悔,他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刮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府里不缺你这点口粮。”
宋离看着他沉默了阵儿,笑道:“我与先生非亲非故,既非主仆,也非亲眷,就这么在府里不明不白地呆着,恐叫人看了笑话。”
韩琅不痛快道:“谁敢碎嘴割了他的舌头。”
宋离挑眉,有心为难他,“还是回齐国的好,男女大防,终是不妥。”
韩琅机警,忽悠她道:“宋姬若执意而为,我便休书给孔恬,让他亲自来接你回去。”顿了顿,“当初我受了他再造之恩,也该好好感谢他。”
宋离没有说话。
韩琅的心里头打着小算盘,先把孔恬忽悠到魏国再说,放不放他回去又是另一回事了。
谁知宋离也是个难缠的,冷不丁道:“既是如此,那劳烦先生现在休书,我自己托人送信去齐国。”
韩琅:“……”
他忽然扶着额头,身子晃了晃,不要脸道:“不知为何,我忽然头晕眼花,四肢无力。”
宋离:“???”
韩琅:“辛丹,扶我去躺会儿,身子不爽。”
宋离:“……”
她就平静地看着主仆回了寝卧,默默地腹诽了一句:戏精。
另一边的韩琅回到寝卧后,满脸懊恼之色,他叉着腰在屋里来回踱步,越想就越恨不得甩自己耳刮子,叫你嘴贱!
心里头烦躁,他一会儿坐着,一会儿又站起身瞎转悠,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沉稳。
作者有话说:
宋离:呵呵,戏精,我就静静地看着你装。。
韩琅:。。。
默默捂脸。
魏宁:嗐,相邦啊,追个女人还搞得这么复杂。。
宋离:你到底行不行,还让人家甄姬自己动。
甄姬:跟前夫比起来是差了点。。
魏宁(垂死病中惊坐起):放屁!
12号上夹子,如无意外更新会推迟到晚上23点左右!!其他时间都是零点更新!!
第27章
我心悦你。
仅仅四个字, 要撬开他的嘴真的是难如登天。
韩琅在纠结中反复,他既怕吓着宋离,又怕引她误会自己趁人之危。
孔恬是她唯一的亲人, 她跟着他一路颠簸,哪能这般唐突无礼。可同时也犹豫不定,他树敌太多,注定不会太平,无法给她安稳。
这夜, 终究是不眠夜。
韩琅辗转反侧, 无法入睡。
第二日他的精神不太好,眼下青影沉沉, 在府寺办理公务也心不在焉。
同僚们不敢招惹。
他如今可是魏国的大红人,他们的国君把他捧着供着, 连世族都不敢像往日那般叫嚣了,缩得跟乌龟一样。
这不, 自国君娶了甄姬后, 世族确实没再找茬了。
他们算是彻底悟明白了, 韩琅就是国君心甘情愿求来的祖宗。
他们若是跟韩琅对着干,就是跟国君对着干。
没有人愿意跟王权硬碰硬, 更何况魏宁还是个老流氓,要是惹恼了他, 没有什么事是他干不出来的。
好在是王室也没有把事情做得太绝,至少给他们留了点生机,让他们有了盼头,那就是甄姬。
武安侯是典型的世族代表, 他的孙女成了王后, 只要王后产下子嗣, 那就是嫡子,嫡子则意味着世子之位是属于世族们的。
他们没法跟大的拗胳膊,总可以好好亲近小的,努力培养感情,倘若世子亲近他们,往后还怕翻不了身吗?
这是武安侯安抚世族们的原话。
有奇效。
没有人蹦跶后,魏宁和韩琅确实要舒坦不少。
入冬时听说燕国的大儒曾迅在魏国淮源落脚,韩琅立马劝说魏宁去拜曾迅为师。
魏宁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儒学空讲仁义道德,满脑子迂腐,寡人要的是富国强兵,而非礼教,拜那老迂腐为师作甚?”
韩琅耐心解释,“儒家学说讲究的是仁义厚生,适于太平之下的治世之道。君上拜曾老先生为师,则是昭告世人,君上有仁义博爱之心。”
魏宁不解,“这有何用?”
韩琅:“人才难得,魏国若要图强,便要海纳百川,广招天下英豪入我大魏共谋国强。有志之士若听闻君上仁厚,又有官职财帛作引,必会纷至沓来。”
听了这番话,魏宁若有所思,“相邦的意思是让寡人到曾迅那儿去镀层金,以此为名招兵买马,是吗?”
韩琅点头,“正是如此。”
魏宁:“你去不去?”
韩琅有些为难,“臣拜过姜道子为师,老师是法家学派,若再去曾老先生那儿,恐遭非议。”
魏宁:“你若不去,那寡人也不去了。”
韩琅:“……”
他知道魏宁任性,只得无奈道:“臣去,臣去。”
从京都前往淮源倒也走不了几日,韩琅回府后怕宋离关在宅院里闷着,问她要不要同去。
宋离应承下来,去涨涨见识也好。
一行人在两日后出行前往淮源,路上车马劳顿,韩琅处处照顾周到,体贴入微。
宋离原本是以他的婢女身份出行,结果反过来了,她倒未感到不适,享受得心安理得。
入冬沿途萧瑟,怕他旧疾复发,宋离时常盯着辛丹给他套上护膝保暖。
两人的相处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韩琅不会刻意回避,宋离也不会故意促狭。
二人都很有默契地保持原位,似乎都不想打破目前的局势。
抵达淮源后,魏宁和韩琅等人亲自去了趟曾迅的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