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琅皆耐心解答,并不会因为她是女人就报以轻视的态度。
应该说从二人接触之始,他的态度就一直比较谦和,除了最初的男女大防。
现在他已经不太讲究这个了。
因为宋离压根就没有男女大防的觉悟,从而把他也带偏了,仿佛跟她相处是最平常不过的事。
没有门第等级,也没有男尊女卑。
就算现在韩琅拜相,宋离也不曾向他行过礼。
连韩琅都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是不符合时代背景的。
当然,府里的仆人们也不会纠结这个,应该说没有人会特意去注意与宋离相关的事情。
她身上像有滤镜一样,令他们主动选择忽略无视。
夜深人静时,书房里的灯火还在静静燃烧。
韩琅坐在书案前抄宋离上午写下来的代笔,宋离则在一旁仔细整理,将审批好的竹简装入布袋中放置于木箱里。
外头风雪恣意,室内温暖如春。
炭盆里埋了好几个芋魁,已经散发出食物的香气。
宋离整理了一半,便拿旁边的铁钩去掏盆里的芋魁。
那芋魁已经熟透。
她也不怕烫,把全部芋魁掏出,趁热剥皮吃了起来。
韩琅被那香气引诱,也有些馋了,搁下笔道:“给我也来一个。”
宋离递了一个过去。
韩琅接过,娴熟地扒芋魁皮,入口绵软细腻,味道跟小时候吃过的一样。
他犹记得小时候韩老夫人也喜欢在炭盆里埋芋魁,每回他去她的院子,只要往炭盆里扒拉,总会有东西出来。
而今他孤身一人,却从未感到过孤独,因为身边也有人喜欢在炭盆里埋芋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习惯了宋离的存在。
她跟辛丹是不一样的。
辛丹会自主划下主仆的界线,她却不会,不论是说什么,还是做什么,从来都是我行我素。
而他总会去试着满足她,因为她从来不提要求。
芋魁是有饱腹感的,宋离连着吃了三个才觉得差不多了。
她其实有些遗憾,这个时期没有红薯,要是有烤红薯就更不错了。
稍后辛丹送来宵夜,是热乎乎的汤羹。
宋离已经吃不下了。
韩琅舀了一碗。
辛丹把芋魁皮收拾干净,宋离道:“辛丹要不要也来一个?”
辛丹摇头,面色痛苦道:“奴不爱吃芋魁,小时候没粮唯有芋魁果腹,天天都吃它,已经怕了。”
宋离失笑。
她洗干净手,继续到桌案前整理竹简,瞥见韩琅刚才抄写的字迹,故作惊讶道:“咦,先生写错字了。”
韩琅顿时紧张起来,忙端着碗探头问:“哪里错了?”
对面的辛丹笑了起来,宋离也笑了。
韩琅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被她捉弄了,指了指她,无奈地往嘴里塞了两勺汤。
吃饱漱完口,辛丹端着木托退下了,韩琅继续抄写,宋离则继续整理。
持续到亥时,宋离有些困倦,单手托腮看他书写。
韩琅头也不抬,说道:“宋姬若是困了,便去歇着,别着了凉。”
宋离没有说话,只盯着他目不转睛。
韩琅被她看得不自在,眉头微皱,“你在看什么呢?”
宋离若有所思道:“先生若日日这般操劳,哪能活到三十五啊?”
韩琅:“???”
他困惑地扭头看她。
宋离这才意识到自己嘴瓢了,转移话题道:“我困了,先回去歇了,先生也早些歇着吧。”
韩琅“嗯”了一声,提醒道:“外头下了雪,仔细脚下的路,小心滑。”
宋离伸了个懒腰,扭了扭脖子,似想起了什么,说道:“我陪先生熬夜,是不是也得分一半的俸禄?”
韩琅失笑,随口道:“府里的东西都是你的。”
宋离来了兴致,走了一半又折返回来,问:“是不是我想要什么你都给?”
韩琅:“都给。”
宋离这才背着手满意地离去,结果走到门口时,她冷不丁打了个响指,转身却见韩琅正看着她笑。
那人跪坐在书案前,一袭华服,通身都是雍容气度。
他提着笔,清隽儒雅的脸上带着笑,眉目温柔,眼里仿佛含了星子。
破天荒的,宋离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她明明知道他已经被冻结,没有了意识,却还是很没出息地感到了心悸。
没有人能抵挡得了温柔。
她看着他愣了许久的神儿,轻轻地喊了一声,“韩琅?”
韩琅自然没有回应,他只是端坐在书案前,眼角带笑,整张脸都是温柔沉静的。
宋离喜欢他的笑,因为能让她感到踏实安定。
她稍稍定了定神儿,撇去一瞬间的心动,转身背对着他,清脆声响起,她开门离去了。
外头的冷风令宋离的头脑迅速恢复镇定,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令她有点上头。
这对宋离来说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任由杂乱思绪纷繁。
他是一个历史故人,一个已经死去了两千多年的人。
这样的人,她怎么可以去亵渎?
理智告诉她,韩琅只是一个死人,一具已经死去了两千多年的白骨。
不论他生前如何,那些皆是前尘,而她现在看到的,也不过是曾经。
曾经。
是已经发生过的,已经消失了的。
现在她所经历的,亦不过是一场水中捞月。
她的感受,她的体会,终归不过是场空欢喜。
宋离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还挺疼。
她觉得她需要出梦冷静一段时间了,她在这里待得实在太久,久到她都差点把宋离忘了,只知道宋姬。
梦总是会醒的,宋离告诉自己。
当天晚上她消失不见。
似有预感一样,韩琅在入睡前忽然想去海棠院看看。
他披着雪狐裘,由辛丹撑灯前往院子。
女婢说宋离已经睡下了。
韩琅在门口站了会儿,冷不防问辛丹:“你知道宋姬是谁吗?”
辛丹后知后觉问:“宋姬是何人?”
韩琅扶了扶额,知道她不在了。
他自顾进了宋离的寝卧,果不出所料,床榻上空空如许。
婢女方才还反应正常,一下子就跟辛丹一样茫然了。
韩琅摸了摸被窝,还是温热的,应该才消失没多久。
屋里的一切都跟先前一样,可是人没了。
不知道为什么,韩琅忽然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
他立在床头愣了阵神儿,隔了许久才说道:“你们都出去吧,我一个人静一静。”
辛丹和女婢退了出去。
韩琅坐在床上,一个人默默地望着空荡荡的寝卧,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缓缓起身走到妆台前,上面摆放着女郎用的脂粉和各色首饰。
他知道她偏爱那支梨花玉钗,屋里也有许多她喜爱的东西,然而她一样都没有带走。
灯火不安地跳动,韩琅拿起那支玉钗轻轻摩挲,满脑子都是那张人淡如菊的面庞。
他知她性情寡淡,知她不苟言笑,我行我素,仿佛对什么都不上心。
她说她是巫祝,他信了,因为巫祝是擅于蛊惑人心的。
放下玉钗,韩琅回到床沿坐下,感到了寂寥。
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回来,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也许她明天就回来了,也许十天半月,更或许一年两载……
整个屋里都是她的气息。
韩琅垂首看床上的被褥,鬼使神差的抓起一角抱进怀里轻轻嗅了嗅,仿佛她就在身边。
还记得孟卓曾问过他,难道就没有对哪个女人有兴趣想把她纳入后宅养起来的冲动?
现在他心中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那个叫宋离的女人,他想护她。
护她一生周全。
护她平安顺遂。
作者有话说:
糟糕,是心动的感觉。。。
宋离:韩先生没事你瞎笑什么呢?
韩琅:???
宋离:我得回去好好冷静冷静。
韩琅:宋姬冷静啥呢?
宋离:跟一个死鬼谈恋爱好像有点刺激。
韩琅:。。。。。
第26章
在宋离的寝卧里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韩琅才回房去了。
翌日他有些心不在焉,呆在书房里拿着宋离的代笔发呆。
她的字写得娟秀,一笔一划很有风骨, 也容易辨认。
今天是她离开的第一天,他不习惯也属常理,毕竟相处了这般久。
韩琅如此给自己找理由。
也不知是心里头有牵挂还是其他原因,他办理公务的效率慢了不少。
想来这些时日被她惯坏了,有时候他会无意识地喊宋姬, 吩咐她取竹简, 结果回过神才发现身边空空如许。
韩琅提着笔愣了阵神儿,愈发觉得心烦意乱。
搁下笔, 他再也没有兴致批阅竹简公文了,索性起身出去透透气。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辛丹取来狐裘给他披上。
韩琅漫无目的地走在长廊上,整个相府都积满了白雪。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他又走到了海棠院门口, 却没有进去, 只在院口站了一会儿才离开了。
而另一边的宋离似乎并未受到影响,抱着手机玩一款女帝后宫养成小游戏。
游戏里的各色男宠很得她青睐, 要是美人的道具造型漂亮,她便会像渣女一样不停地收入后宫宠幸。
其中一个男妃角色是她的最爱, 桃花眼,泪痣,一袭白衣,清纯飘逸, 美得不要不要的。
她就喜欢那傲娇的小模样, 还有小性子。
那角色知她宠幸其他美人会吃醋, 发脾气砸东西,还会对她避而不见。
但她就像入魔一样纵容,吃过两回闭门羹,用金银珠宝哄开心了,又立即宠幸,让它不停地生孩子,最后那个角色难产而亡……
宋离开始在它身上氪金,读档复活,想法子买道具延长它的寿命。
她觉得她的生活还是挺充实的,无聊的时候玩玩游戏,要不就跟崔虹讨论一下《韩琅》的电影剧情。
目前的两版概念海报已经印刷出来做宣传,崔虹的剧本也已完善。
选角时许是受到了第三版士族文人图画的影响,崔虹专门挑选年轻的,有古典气质的,桃花眼形的男主。
宋离看过几张海选,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懂女人。
这期间闺蜜乔露曾约她出去转了一圈,二人是在跑酷俱乐部认识的。
乔露是典型的富二代,并且还是非主流的那种。
短发被染成金黄,耳朵上穿了三环,右膀上纹着一条黑蛟。
一米六七的个头,嘴唇左上角有颗黑痣,性格直爽,喜欢冒险找刺激,热情又疯狂。
她是没有审美的,喜欢花里胡俏的东西,也无法理解宋离的性冷淡艺术风格,但又觉得她巨有格调。
二人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看日落。
凉风裹挟着咸腥味扑面而来,漫天霞辉洒落到海面上,它们随着海水奔涌,波光粼粼,起起伏伏。
宋离拿着啤酒罐发呆,思绪不知道飘哪儿去了。
乔露喊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儿。
许是觉得她不太对劲,乔露歪着脑袋,仔细打量她半晌,才抛出来一句,“老宋,我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宋离:“???”
乔露神经兮兮道:“我在你身上闻到了恋爱的味道。”
宋离:“……”
她翻了一个小白眼儿,往喉咙里灌了一口啤酒,没有搭话。
乔露来劲了,从礁石上跳下来,爬到她身边说道:“我真没骗你,总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宋离斜睨她,“怎么不一样了?”
乔露:“话少得很,经常走神儿,心不在焉,像惦记着什么似的。”停顿片刻,“就跟我当初暗恋的情形一样。”
宋离:“……”
乔露暗搓搓蹭了蹭她,“是不是谈恋爱了?”
宋离面无表情垂眸道:“我最近喜欢上了一款小游戏,女帝后宫养成计划,有个男妃很得我喜爱,我不停地宠幸它,结果它生产太多难产死了。”
乔露:“……”
这个笑话好冷。
第二天她们回到市里,宋离对那款小游戏再也提不起兴致。
不管她如何回避,潜意识里还是会对韩琅产生关注。
她会关注崔虹的进展,会望着手机里那幅士族文人的图像发呆,会揣摩梦里现在又是什么季节,还有那个人……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挠心抓肺的焦灼。
她越是回避克制,思绪就越发不可收拾。
那种兵荒马乱令她无从适应。
其实有时候宋离会自我催眠,反正她对梦里的一切又不会造成影响,何必克制自己的欲望呢?
梦里的所有都是过去,过去是已经形成的历史,她只是一个局外人,只看看而已,看一眼又不犯法。
那种矛盾又放纵的心理在她的大脑里天人交战,最后她妥协了,说服自己去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回来。
她入梦过去时已经是夏末秋初了,相府里的绿植开始转黄,给整个庭院里增添了几许萧瑟。
韩琅刚从府寺下职回来,走入长廊时,忽见一道人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长廊上。
他微微停顿脚步,有些愣神儿。
数月未见,两人似乎都有些陌生。
宋离看着他,破天荒的感到不习惯。
他似乎清减不少,神态比往日更具有威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