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生命体瞬间冻结!
从韩府,到京都,外扩到整个魏国,乃至这个历史时空。
它们犹如琥珀般凝结在时间的尘埃里,宛若一座巨大的坟墓。
死气沉沉。
这是宋离没有预料到的,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
意识到不对劲,她吃惊地戳了戳韩琅,他一动不动,像没有生命气息的雕像一般。
她再去看辛丹,同样如此,就跟蜡像馆里的蜡像一样。
宋离彻底震惊了。
她不可思议地出去看外面的情形,仆人们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一动不动,甚至连灯笼里的灯火都被凝结了。
不仅如此,夏天特有的燥热也变得阴冷下来。
宋离高声大叫了一声,没有人回应。
她壮大胆子跑出韩府,外面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了人迹。
这里的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她沿着街道偷窥,可以确认整个京城都呈现出韩府那样的静止形态。
天地间一片寂静。
这座古老的城市,这片遥远的时空,已经没有任何生机。
周边实在太过寂静,宋离莫名感到恐慌。
她浑浑噩噩地跑回韩府,对后门养的那条大黄狗看了会儿,尝试着打响指。
一声清脆的声响。
只消片刻,静止的热浪带着夏日特有的干燥气息扑面而来。
大黄狗瞬间复活,对着她发出狂吠声。
府里的言语声恢复如常。
屋里的韩琅错愕地望着眼前消失不见的人影,还以为宋离真的穿墙而过了。
方才死气沉沉的府邸一下子变得鲜活生动起来。
宋离惊喜不已。
那条狗儿对着她没完没了狂吠,她嘚瑟地冲它打响指,时间顿时又停止了流转。
大黄狗张牙舞爪,一动不动。
这彻底满足了宋离做世界主宰者的虚妄。
她满意地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进庭院,却见韩琅已经到了长廊转角处,保持着张望的姿势,似在寻人。
宋离歪着脑袋细细打量他。
那人站在灯火阑珊处,头戴长冠,一身轻纱薄衫,明暗交替中的身影笔挺儒雅,侧颜线条流畅,下颚精致,在灯光下勾勒的喉结有些小性感。
那场景犹如一幅画卷,深深地刻进了宋离的脑海里。
在某一瞬间,她忽然发现,这个男人对她是有吸引力的。
鬼使神差的,她缓缓走近他,试着喊了一声,“韩琅?”
自然无人应答。
宋离上前戳了戳他,对方像木头似的一动不动。
她心想他反正也不知道,索性放心大胆观察他。
这可是活的韩琅,时隔两千多年前的活祖宗。
他不是书本上的只言片语,也不是人们口中的传闻,他是真真切切生活在这片历史时空里的鲜活人物,有血有肉,也有喜怒哀乐。
宋离原本是没有亵渎的心思的,一开始就是抱着研究艺术品的态度去观察他,试图用他激发自己的创作欲。
但现在她开始在改变了,先是试着摸了摸他的手臂,再捏了捏他的腰身,戳了戳他的胸膛,反正他也不知道。
为了使他信服自己是巫祝,宋离尝试着把他抱进屋去,结果抱不动,她又去抱附近的辛丹,同样抱不动。
宋离不禁生了困惑,她再去搬抬屋里的桌案,挪动菜肴,结果什么都没法移动。
这让她空欢喜一场。
光静止时间有什么意义呢,她又没法改变一切。
宋离在长廊上站了会儿,一时没了兴致,索性自顾进屋坐到食案前继续用饭,遗憾的是她没法提起筷子。
一声脆响。
周边凝结的空气瞬间恢复活力,她听到外头的韩琅在唤她。
宋离应了一声。
不一会儿韩琅进屋,见她大快朵颐,不由得愣住。
宋离故作高深莫测。
韩琅憋了许久,才试探问:“方才你去了哪里?”
宋离淡淡道:“先生不是要看我穿墙而过吗?”
韩琅:“……”
他一时有些愣怔,方才他确实没见着人,难道她真是巫祝?
不等他发问,宋离就好奇道:“我离开了这么久,先生都还记得清以前的事情吗?”
韩琅坐回原位,“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宋离不信。
她深知这里的规则,有关她的一切痕迹都会被时间抹杀掉,他还能有什么法子?
“难不成先生把过往记录了下来?”
韩琅“唔”了一声,没有否认。
宋离觉得不可思议,“先生都记了些什么?”
韩琅淡定答道:“所有。”
宋离默了默,她无法留下印迹,难道他还能留下有关她的痕迹?
“我能看看吗?”
韩琅想了想,倒也没有拒绝,起身去了书房。
稍后他拿着一只绢袋过来递给她,宋离好奇地打开,谁知绢帛上的字迹像浸过水渍似的泛花了,模糊一片,根本就无法分辨写的是什么。
宋离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含笑道:“先生怕是记岔了,这绢帛上什么都没有。”
韩琅不信,“瞎说。”
宋离把绢帛送到他手上,他愣住了,随即露出困惑的表情。
之后韩琅像见鬼似的一直都在研究那块绢帛,连宋离什么时候回海棠院了都不知道。
当天晚上他贼心不死,凭着残存的记忆,又在竹简上记录曾经的印象。
为了防止又出现晕染的情形,他将那竹简里三层外三层包裹放进木箱里锁上。
结果第二天下午,他惊恐地发现,竹简上的字迹没了。
竹简还是那个竹简,他做过标记,但上面的墨迹没了。
韩琅一脸青绿,向来端方自持的君子彻底炸毛了,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宋离的奇怪之处。
第25章
她说她是巫祝。
巫祝, 事鬼神之人。
韩琅原本是不信鬼神的,但现在宋离身上的种种怪异令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见识的短浅。
不过这种困扰并未持续多久就变淡了,它被时间悄悄的抹杀掉, 一点痕迹都不留。
待先王的葬礼完毕后,魏宁正式布告百官,罢免前相邦陈曲,任命韩琅为相。
此举在朝廷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已有不少人探听过韩琅的具体来历, 纷纷出言抗议。
世族永嘉侯拄着拐杖, 言辞激烈道:“那小儿在齐国连王室宗亲都敢杀,如今逃到我魏国来, 君上却要拜他为相。如此品性恶劣之人,怎可担当一国宰相?!”
“是啊, 请君上三思,此人不可为相!”
“君上, 我魏国的相邦怎可授予齐国人?那韩琅身有污迹, 又年纪轻轻, 老臣从未听说过此人的大才,若君上执意而为, 恐难服众!”
“请君上三思!”
“君上,此人立了功劳护送君上回国, 君上感恩可赏赐他财帛,但一国相邦之位不可儿戏,还请君上以社稷为重!”
“君上……”
众大臣连连进言,声音悲恸, 仿佛魏国从此就要完了似的。
抗议言辞此起彼伏没完没了在大殿里延绵不绝。
魏宁听得头痛欲裂。
他跪坐在彩绘漆案后单手扶额, 任由他们七嘴八舌吵嚷。
直到他们久久得不到回应后, 声音才稍稍小了下来。
魏宁指了指众人,大嗓门道:“众爱卿怎么不说了,寡人都听着呢。”
人们闭嘴不语。
魏宁站起身,叉腰道:“启用韩琅为相,是寡人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你们一帮人反对,是不是不满意寡人这位新君?”
此话一出,群臣纷纷下跪道:“请君上息怒!”
魏宁重新坐下。
面对这群迂腐顽固,他是没有口才去说服他们的,索性对身边的寺人道:“传韩琅进殿。”①話
寺人高声宣报:“传韩琅进殿——”
片刻后,韩琅不疾不徐入殿。
他头戴高冠,身着一袭浅灰色深衣,腰束大带,革带上只佩戴一枚玉佩,是韩家的祖传玉。
众人偷偷打量,只觉得那人太过年轻,眉目生得细致文秀,唇红齿白的,身段高挑笔挺,通身都是书卷气。
与这群常年累月在政堂上摸爬滚打的老油条们对比,韩琅犹如一颗刚剥了壳的鸡蛋子滚进了墨缸里,扎眼得很。
乳臭未干,黄口小儿……是他给他们的第一印象。
所有人倚老卖老,对这个缺乏社会毒打的年轻人嗤之以鼻。
韩琅无视众人的轻蔑,款款而来,恭敬跪拜。
魏宁亲切道:“相邦免礼。”
韩琅站起身。
魏宁有意考他,说道:“寡人有一道难题想请相邦解答,不知相邦可愿助寡人答疑?”
韩琅:“请君上赐题。”
魏宁看向众人,指着他们道:“寡人现在已经把相邦请到大殿上来了,你们有什么疑问只管问。今日有何疑问众卿皆在殿上弄明白了,若出了这大殿,寡人还听到关于相邦的流言,那就别怪寡人不给众爱卿留情面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有吭声。
中大夫郑士则牵了个头,抱着笏板出列,朝韩琅行了一礼,问道:“臣有一疑问想请教韩相。”
韩琅做了个“请”的手势。
郑士则道:“我大魏处四战之地,夹在韩赵齐秦楚之间,敢问韩相,魏国要如何才能在列强中自保立足?”
韩琅一字一句答道:“富国,强兵,方能立足于世。”
郑士则:“如何强兵,如何富国?”
韩琅沉吟片刻,方道:“立国根基乃民众,民者,以国为家。唯有国平,家才安定,家安定,社会方才太平,社会太平,则国运昌盛。”
郑士则虽然也是新君的人,但到底对韩琅这个年轻人有几分不服,继续追问道:“如何安民?”
韩琅抱手而立,不答反问:“敢问中大夫,黎民所需何物?”
一人不屑道:“韩相说笑了,天下百姓皆为生存而劳作,自然是为碗中之食奔忙了。”
韩琅笑了笑,谦逊道:“这话说得极好,倘若魏国能给百姓衣食,他们又何必流离失所?
“故臣认为,鼓励农耕,轻赋税,私田自主,皆是促进百姓积极垦荒的国策。若遇丰灾年,由国家调控粮价,以防谷贱伤农,谷贵伤民。以国为基,令百姓得以依靠,自然人心所向。”
郑士则捋胡子若有所思。
韩琅继续道:“无规矩不成方圆,社会若要安定,需得立规矩。
“臣以为,立法布之于众,奖惩分明,以法规范秩序,以法约束王权,不分亲疏,皆断于法,方能使民信服。
“此乃臣认为的治世之道。
“唯有法治,才能有效震慑施恶者。法则,规范百姓行为,使社会有秩序,便于国家管理。
“一个人人守法的太平国度,和能为百姓口粮兜底的国家,方才能安居乐业,促进人口稳定增长,这才可称之为富国。”
这话听得魏宁痛快,赞道:“说得好!”
人们窃窃私语。
魏宁露出欣赏的目光,问道:“何为强兵?”
韩琅行礼道:“募兵制可强兵。”
魏宁知道他肚里装得有东西,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充满着期待。
韩琅看向大将军徐良,问:“敢问徐将军,我若给将军两支队伍,一支为征兵,以民间百姓为主;另一支则为募兵,以日日操练上战场杀敌为主。这样的两支队伍,何为强大?”
徐良回道:“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募兵更强了!”
韩琅朝魏宁行了一礼,“臣以为,强兵之法,便在于募兵。国家精挑细选,专为战场杀敌所训。他们无需服劳役,也无需耕种,只需日日操练,为战场而生。这样的军队,方可称之为强兵。
“民养兵,兵护民,君权控兵,以法治世,方能富国强兵,与列强一争胜负,立于不败之地。”
这番话得到了魏宁的高度认可,他看向郑士则,问道:“中大夫,相邦的答疑可解了你的惑?”
郑士则行礼道:“回君上,韩相见解独到,臣信服。”
永嘉侯不屑道:“依老臣之见,这不过都是纸上谈兵,若真有益处,那齐国君主为何不用?”
韩琅对世族向来不睦,因为他们的利益是有矛盾冲突的,结果他还没开口,魏宁就道:“永嘉侯可有治国之道,且说来听听?”
永嘉侯:“君上……”
魏宁抱手问:“我魏国处于四战之地,谁都可以过来啃上一口,永嘉侯可有富国强兵之策供寡人解忧?”
永嘉侯被问住了。
魏宁发牢骚道:“寡人天天睡在刀尖上不安稳呐,腹背受敌,若不求强自保立足,说不准明儿就成了亡国君主。”停顿片刻,“咱大周的天子还在呐,可是谁稀罕那王位,弱国没有王权,寡人才继位几天,想多坐几日不行吗?”
永嘉侯跪地道:“请君上息怒。”
魏宁用傲娇的小眼神打量他,似笑非笑道:“寡人不怒,寡人就是弄不明白,你们拿着寡人的俸禄不替寡人分忧,反而还处处遏制寡人,是嫌这官做得不痛快,还是嫌祖上荫庇得太久了?”
此话一出,众臣纷纷跪地,异口同声道:“请君上息怒。”
魏宁哼了一声,啐道:“难怪寡人的王兄会生病,想必都是被你们这帮人气的。”
他跟先王的性子完全不一样,身上有一股子匪气,就算现在成了一国君主,那种流氓习性仍旧改不了。
有时候韩琅是欣赏这种匪气的,因为对付世族就需要耍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