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醒来,已经日上三竿,身边却是空荡荡的。
火盆旁边放着一双麂皮靴子,翻毛厚底,因是刚洗刷过,鞋面略有些湿,而地上一圈水渍。
这靴子分明是楚昕的。
他去怀安卫之前,杨妧亲手帮他刷得干干净净。
杨妧急着唤清娘,“世子爷回来了,对不对?他几时回来的,现在人呢?”
清娘道:“快四更天回来的,大清早说去军里审问那四个瓦剌人,吩咐别吵醒您。世子爷说夜里会回来吃饭,让多炖肉菜,他陪侍卫们喝顿酒……给那几人践行。”
楚昕回来了!
杨妧顿觉眼窝发热,忙掩饰般垂了眸,“那就炖一锅萝卜大骨,蒸两只猪头,再浓浓地熬一锅羊肉汤,地窖里有秋露白和沙棘果酒,都搬过去算了。”
清娘笑道:“他们才不喝这个,年前就备了十几坛烧刀子,饭菜也不用这边做,只把冻的肉拎过去,再赶两只活羊就够了。夫人别觉得他们无情,战场上士兵死了,没有吃素的例,反而更要大口吃喝,吃得饱饱的,为兄弟们报仇。”
第147章
夜色渐深, 北风更加肆虐,将廊下挂着的白灯笼吹得摇曳不止。
炖肉的香味穿过松柏林层层弥散过来,浓香而馥郁, 裹挟着一股呛人的酒气。
杨妧站在廊下, 披件灰鼠皮斗篷, 默默地看着演武场上空闪动的火光。
承影他们是在演武场旁边垒灶架锅生的火。
过不多时, 火光渐渐暗淡, 一管陶埙徐徐响起,接着跟上两支竹萧。
不知是谁敲响了碗筷,低低唱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先是零星两三个人在唱,陆续有人加进来,声音慷慨豪迈,“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是《秦风》中的《无衣》, 在凄冷苦寒的夜里,雄壮却又苍凉。
歌声传到府外,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唱起来,有男子有妇人,甚至还有儿童稚嫩的声音。
杨妧听着, 一股酸涩的热意直冲到眼窝,视线一片模糊。
唯有歌声不停地回响,一遍一遍。
青菱轻声劝道:“时辰已经不早,夫人站太久了, 世子那边一时半会儿怕不能散。”
杨妧点点头,回屋擦把脸,先自歇息。
半夜醒来,感觉身边多了个人,杨妧睁开眼,屋里光线暗淡,那人面容影影绰绰的,一双黑眸却明亮,熠熠发光。
“吵醒你了?”楚昕俯身,亲吻她的唇。
嘴里一股茶香,混杂着酒气。
杨妧仰起下巴回应他。
吻轻柔而缠绵,无关情欲,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缱绻与依恋。
楚昕低声道:“妧妧,是我不好,让你受惊了。”
杨妧摇头,随即想到是夜里,开口道:“我没害怕,承影和清娘他们把我护得很好……你审问完了?”
“用了刑,他们没招,夜里卫佥事接着审,明早我去替换他。”
“那你早点睡,昨天也没怎么合眼。”杨妧轻声唤:“见明,睡吧。”
楚昕展臂将她搂在怀里。
这久违了的怀抱,久违了的熟悉的气息。
杨妧往他身边蹭得更紧了些,慢慢地阖上眼。
似乎只是一瞬,就感觉楚昕骤然坐起身,门外穿来含光急促的声音,“世子爷,窦参将冲到任府,宰杀了任家满门。”
楚昕喝问道:“怎么回事?”
“从小年前两天一直到除夕,任平旭乘车进出城门好几回,据说那些瓦剌人就住在任家。”
一问一答的工夫,楚昕已经穿好衣衫,俯身拍一下杨妧,“我去看看,你接着睡。”大步走出门外。
杨妧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突然就想起前两天做的那个梦,再睡不着,抖抖索索地穿上夹棉褙子,外面套件镶兔毛的夹棉比甲,扬声唤清娘,“我想去任府看看。”
清娘看一眼灰蒙蒙的天色,转身去吩咐人备车。
柳叶取了羊皮靴子和灰鼠皮斗篷过来,伺候杨妧穿上,又从火盆里夹两块旺炭笼在手炉里。
冬日的清晨,几乎是一天最冷,也是最安静的时候。
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呼啸的北风和马蹄踏在路面单调的“嗒嗒”的声。
约莫一刻钟,街道尽头出现了明亮的火把,光影里楚昕正和两人在说着什么。
一位是四十多岁的将领,另一位穿着玄色裋褐玄色甲胄的赫然就是窦参将。
走得近了,杨妧看到他手中长剑,剑身斑斑驳驳沾着暗红色的血渍,剑刃也似乎有些卷。
而在他的身后通往任府门口的路上,全是凝固的血,一直蔓延到任府。
楚昕看到她,忙问:“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这就回去。”杨妧轻声回答:“你要不要替窦参将写个辩折,尽早送到京里?请东平侯或者忠勤伯代交上去,东平侯戍边三十余年,落下满身伤病。由此及彼,圣上或许会体谅一二,忠勤伯是圣上伴读。”
楚昕道:“通敌叛国当诛杀九族,任氏满门死不足惜。”
“可眼下并无真凭实据,只凭推测未必能定任广益的罪,”卫佥事扫一眼披着斗篷,帽檐拉得极低的杨妧,“不如就按世子夫人所言,先上辩折,好歹拖延些时日,等那几人口供出来。”
窦参将冷“哼”一声,“大丈夫敢做就敢当,即便千刀万剐,我也决不皱一下眉头。”
前世楚昕就被判凌迟之刑。
杨妧不由哆嗦了下。
楚昕察觉到,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先送你回府,待会儿接着去军里审问。”
对卫佥事和窦参将点下头,与杨妧一道上了马车。
两人手指交握,却都没有说话。
行至府门前,楚昕先跳下车,随后扶杨妧下来。
那一瞬,太阳突然冲破云层跳出来,万千金芒斜照而下,楚昕身上如同笼了层金光,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这应该是个好兆头吧?
前世,楚昕独挑赵家满门,形只影单地走在夕阳的余晖里;这一世,窦参将虽然愤而屠杀任府上下,却有卫佥事和楚昕替他出谋划策。
又是朝阳初升!
杨妧心中骤然轻松起来,轻声对楚昕道:“晚上你回家吃饭吗?我让人做点好吃的。”
楚昕应了声好。
一上午,杨妧都在思量任家的事儿。
空穴来风,任广益是否真的与瓦剌人勾结?
他的妻子是赵良延的堂妹,那么前世,赵良延之所以针对镇国公府,除了因为张夫人娘家得罪他,会不会也有这个原因?
楚钊死了,赵良延趁机安插上自己的人。
或者,哪怕不安插亲信,别人未必有楚钊的威望令众将领信服。
可圣上后来任命谁为宣府镇总兵呢?
杨妧半点都想不起来了。
事实上,前世的她根本不关心这些事情,宣府也罢,辽东也罢,跟她毫无关系,还不如京都米价上涨让她更为在意。
前世的事情已经无法求证,更重要的是应对当下。
杨妧叫了承影来,“你跟世子爷送个信儿,把任家往来书信查一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
承影道:“卫佥事带人在搜查,目前没发现跟瓦剌有勾结。”
“其它信也查查,尤其是京都寄的。任广益不是跟赵良延是亲戚吗,仔细查查赵良延的来信。”
承影领命告退。
傍晚,楚昕垂头丧气地回来。
刑讯时,有两人熬不住咬舌自尽。再一日,撞墙身亡了一个,又过两天,最后的一个俘虏在半夜三更咬破了腕间血脉,血尽而亡。
卫佥事下令将这四人的尸首挂在城头上,任凭风吹日晒。
宣府镇的城门加强了警戒,守卫门日夜巡逻,只许出不许进。
而楚钊终于从万全右卫赶回了宣府镇。
就在那一天,卫佥事在一幅字画里找到了赵良延写给任广益的密信。
密信的内容,杨妧没有打听。
只知道楚钊起草了折子,派了亲卫一路换马不换人往京都赶。
七日停灵后,殉职的侍卫终于入土为安,杨妧吩咐人又换回了红灯笼。
正月十五上元节,朝廷尚未开印,一列锦衣卫潜入赵府,男丁斩立决,女眷流放至湘西,永世不得入京。
楚映给杨妧写信,“……赵家不知犯了什么事,女眷判了流徙,他家小女儿刚十二,前几天还说出了正月要议亲,真正无辜可怜。”
杨妧不觉得可怜。
赵良延的幼女名叫赵未冉,前世因为赵未晞得宠,元煦帝亲自指婚将她许配给庄阁老的嫡次孙庄谦益。
庄谦益生得相貌堂堂且满腹经纶。
赵未冉不知得了多少人羡慕,大家都夸她有福气。
前世她倚仗赵家锦衣玉食,就是命好,没人觉得不应该。现在她受赵家连累,就变得可怜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
赵未晞却真正好命,去年及笄之后,满心不情愿地嫁了人,却因“罪不及出嫁女”而保全了一条性命……
第148章
出了正月, 宣府先后又下过两场雪,天气丝毫不曾转暖,好像更冷了似的。
楚钊回来后, 楚昕仍旧去怀安卫戍守。
杨妧像个粽子般每天裹得严严实实地缩在东厢房, 偶尔趁着天好, 才到外面溜达些许时候。
因为路途不便, 加上城门关卡严格, 米面菜蔬运不进来,城内粮食短缺得厉害,一石白米的价格比年前翻了将近两翻。
杨妧让承影清点了库房中的米面, 留出足够两个月的份量, 其余的在北门设了草棚,早晚两顿施粥。
有总兵府带头,其余大户人家也各自拿出米,或是自己搭粥棚,或是送到总兵府这边, 请楚家代为施舍。
常掌柜做了个木牌子, 把施舍粮食的府邸写在上面, 百姓看得清楚,人人心里有了杆秤。
一些先前抬高粮价的铺子纷纷把价格降了下来。
掌柜都是精明人,抬价赢得是一时之利,要想长久,总归是要有个好口碑。
三月中旬, 天气终于暖了,柳梢泛出嫩黄的新芽,迎春花也绽开金黄的花朵,各地运货的马车先后进了城。
范三爷从金陵运来的十车各式布匹也到了。
杨妧脱下厚棉袄, 才发现自己的腰身明显粗了许多,肚子也隆起不少。
京都也送了货过来,庄嬷嬷跟着来了,还有个姓成的稳婆。
成稳婆给张夫人接生过楚晖,非常有经验。
秦老夫人许她一百两银子,如果杨妧平安生产,还会有重赏。所以成稳婆二话不说,提着包裹卷就跟来了。
杨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劲儿嘟哝,“庄嬷嬷是祖母的左膀右臂,您过来宣府,祖母那边怎么办,她身体可还好?夜里能不能安睡?”
庄嬷嬷笑着说:“现在是荔枝总管着,她腊月里配了人,就是外院董管事的长子,另外还有红枣、石榴、文竹她们,庄子上又送来十几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老夫人让好好调教着,回头给夫人使唤。”
柳叶跟柳絮就是秦老夫人调教的,非常得力。
庄嬷嬷续道:“有小少爷在身边闹着,老夫人天天不得闲,睡得比往常好。又听说夫人有孕,老夫人恨不得跟了来,只是考虑着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实在脱不开身。”
杨妧泪盈于睫,“是我不孝。”
“夫人说哪里的话?老夫人说夫人替楚家开枝散叶,就是最大的孝心……只是,夫人主意太大了些,现下已经六个月的身孕,怕是去年在府里就知道了吧?”
杨妧心虚般嘟起嘴,“等回府我再跟祖母请罪。”
庄嬷嬷笑叹,“老夫人哪里是怪罪你,是担心你头一胎心里慌乱,身边也没个经过事的。”
有庄嬷嬷跟成稳婆在,杨妧底气壮了不少。
严管事先后请来两位郎中给杨妧诊脉,都说是位哥儿。
杨妧找出几匹细棉布打算给将来的孩子裁小衣,庄嬷嬷眼花早就动不得针线,可也不闲着,跟成稳婆把棉布一条条剪成尿芥子,洗干净晾在太阳地里,等晒干再叠得整整齐齐地备用。
桃花尚未开罢,杏花又团团簇簇地挂在了枝头,紫藤也绽出紫色的小花,密密麻麻地缀在藤蔓上,远远望去如云霞似朝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