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杨妧的眼神,楚昕侧头瞧过来,清亮的眸子里顿时漾出温暄的笑,“妧妧,你醒了?”
杨妧懒洋洋地说:“什么时辰了,你几时回来的?”
楚昕扶她坐起身,“现在天黑得早,差一刻酉正,我申初回来的,你已经睡下了。路上累坏了吧,饿不饿?”
“有点儿,”杨妧抬手摸一下他的头发,只发梢略有湿意,其余地方都干了,遂不在意,笑问:“你在写什么?”
“这些天读《六韬》,跟父亲请教后有些心得,”楚昕收起纸笺,扬声唤人摆饭。
杨妧着实饿了,加之见到楚昕心里欢喜,竟把一整碗饭全吃完了。
饭后,两人在院子里走两圈消了食,楚昕复又拿起纸笺,跟她解释,“怀安卫西北有万全右卫和万全左卫,怀安卫离宣府近,一旦失守,瓦剌人会长驱直入。”
纸笺上画着几个卫所的大概方位图,还有大大小小的圆点。
楚昕兴致勃勃地指点着,“我想在怀安卫和万全左卫之间设两个千户所,五个百户所,万全左卫和万全右卫之间也设几个千户所,如此可守望相助,互为屏障。”
杨妧听不太懂,却喜欢看他说话的样子。
跟京都时那种骄矜桀骜不同,现在的他意气风发,充满了自信。
楚昕被她瞧得不太自在,侧头道:“妧妧,你这样看我,我就想亲你。”把纸笺放到床头矮几上,顺手放下帐帘。
烛光透过姜黄色的帐帘,朦胧而柔和。
楚昕双眸里像拢了万千星子,亮得惊人。
他俯身吻上她额头,紧跟着滑至鼻尖,接着往下停在她唇角,轻轻啃咬着她的唇,灼热的气息在她唇齿间流转,而手熟稔地去解她罗裙的带子。
“见明,”杨妧握住他的手,乌漆漆的眼眸凝在他脸上,“我有了身孕。”
楚昕身子僵了下,傻傻地愣在那里。
杨妧轻笑,“先前清娘帮我诊过,说是喜脉,走到延庆又请了郎中看,大概怀上一个多月了。”
“啊?”楚昕倏地跳下床,赤着上身在屋子转两圈,又爬上床,对牢杨妧,颤着声问:“妧妧,你是说,我要当爹了?”
杨妧重重点头,“嗯,你要当爹了。”
楚昕抓起长袍胡乱往身上披,“我去告诉父亲,请他取个名字。”
“你傻呀,”杨妧哭笑不得,“父亲说不定歇下了,等明儿去说。再者,现下还不知是男是女,郎中说四五个月时就能诊出男女,到时候取名字也来得及。”
楚昕“嘿嘿”乐,轻轻摸着杨妧平坦的肚子,“什么时候生下来?”
杨妧笑答:“十月怀胎,九月有的孩子,差不多明年七月生。”
“七月好,各种蔬菜瓜果多,”楚昕侧身瞧着杨妧莹莹泛着光华的脸,突然反应过来,“那我怎么办?从现在到明年七月,都不能碰你?”
杨妧挑眉,“你说呢?我也没办法,要不你看哪个丫鬟顺眼把她抬成姨娘?”
“不要,”楚昕红涨了脸,展臂将杨妧紧紧实实地搂在怀里,轻轻嗅着她发间清浅的茉莉花香,“反正只要你能忍,我就能忍得住。”
杨妧抿了嘴笑。
楚钊得知杨妧有孕,难得进了内院,对杨妧道:“宣府寒苦,冬天除了萝卜白菜,再无其它菜蔬,再者,这个季节战事多,前两年瓦剌人都没沾到便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集结大军南下,我跟见明怕顾不上家里。不如你回京都养胎,老夫人照顾你母亲生养了三胎,有经验,传唤太医也方便……过上五六年,孩子长大了,想来可以再来。”
“父亲,”杨妧恭敬地唤一声,“我不需要人照顾,如果真有战事,青剑和清娘会护住我,我也能护住自己。宣府上万户百姓,有上万名妇人,她们怎样生儿育女,我也能。反正……我不想跟表哥分开。”
她穿件八成新的青碧色绣折枝梅夹袄,系了条月白色夹棉裙子,发间插一对珠钗,耳垂上挂着珍珠耳坠子。
珍珠的光芒映着她脸颊莹润柔和,看起来温顺乖巧。
一双眼眸却沉静,带着股绝不妥协的倔强。
楚钊转头看向楚昕,“见明,你是怎么想的?后天你去怀安卫,不可能天天往回跑……”
杨妧跟着瞧过去,眸中的倔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全心全意的依恋和难舍难分的缱绻。
楚昕轻轻握住她的手,“我把陈文兄弟和林风、赵全拨给表妹,再加上青剑和承影,足能护得表妹无恙。来年开春,我会访听两个老成的稳婆接到家里照看。”
言外之意,他要将杨妧留在身边。
楚钊视线扫过两人交握的手上,沉声道:“既然如此,见明把府里的护卫重新安排一下,每两刻钟巡查一遍,三个时辰换岗。”
“是!”楚昕痛快地应着。
杨妧歪头笑了笑,细长的珍珠耳坠随之晃动,平添了几分灵动。
“多谢父亲,”杨妧语调轻松欢快,“还有件事情要禀告父亲,来之前祖母作主把我身边的大丫鬟青菱许给承影,定下来十二那天办喜事。表哥要去宣府,能不能请父亲赏他们个体面,暂代长辈之职。”
就是新人拜堂时,他坐在主位上受几个头。
楚钊点头应下。
杨妧笑道:“还有一事,我打算把闻松院拨给他们住,还想加盖几间房屋……”
“这些事你作主,不用请示我。”楚钊打断她的话,“回头我让严管事把账本和往年的俸禄银子送进来,外院另有一笔账,严管事管着,内宅交给你,或者你找个可靠的下人掌管。”
杨妧不便推辞,同时也有点好奇楚钊的俸银。
楚钊是一等国公,每年禄米三千多石,户部专门派人兑换成银子送到国公府。
他作为总兵还有份薪俸。
但是宣府这边没有铺子贴补花费,单靠俸禄能供得起阖家这么多人嚼用吗?
没隔两天,严管事捧着只海棠木匣子和一摞账本进了内宅……
第145章
匣子里除了十几张银票, 其余都是金银首饰,珠宝玉石,琳琅满目。
杨妧拿起只银项圈掂了掂, 挺沉手, 可成色不太好, 杂质很多, 上面刻着说不出名字的纹路。
严管事道:“都是打仗得来的, 国公爷的意思是变卖了家用,或者融了另打都使得,只是宣府没有手艺好的匠人, 一直就这么放着。”
这些是异族首饰, 在宣府用不太扎眼,要是带回京都恐惹人眼目。
杨妧明白。
当兵打仗就是提着脑袋升官发财,升官的人数有限,并非人人都能当官,可发财却不拘是谁都可以。
瓦剌人来抢万晋人的财物, 同样万晋人也抢他们的。
就跟打谷草一样, 有来有往, 端看哪方实力更强,能护住己方百姓,且掠杀对方士兵。
陆知海的曾祖父就是武将出身,据说金银财宝都是几车几车地往回拉。
长兴侯府的家财都是那会儿积攒下来的,一直到陆知海那代都在嚯嚯老本。
杨妧把账目对完, 闻松院已经收拾妥当了。
家具器物是府里原有的,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床上的铺盖用具则是从喜铺新买的。
柳叶带着几个小丫鬟剪了许多双喜字,贴的屋子一片喜庆。
严管事买了两挂鞭炮, 承影将穿着大红喜服的青菱从正房院背到了闻松院。
青菱歇了六天,再回来,原先的双环髻变成了妇人的圆髻,她也成了杨妧身边的管事娘子。
大家称她为沈娘子,承影的本名姓沈。
再过两天,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连着几天都没化。
杨妧坐在琴心楼喝茶,窗外的紫藤叶子早已落尽,只留下灰黄的藤蔓,那几棵松树却仍苍翠,松针上覆着层积雪,像是开着一朵朵白花,清雅深幽。
而木匠终于把铺子要用的架子和柜子打好了。
清娘不叫杨妧出门,她带侍卫将架子安置好,又带几个婆子扫地擦灰,把从京都带来的货物摆上去。
跟来的那两户,一户姓常,另一户姓林,都是先前京都铺子里的二掌柜,杨妧挑了他们来做掌柜。
冬月二十八,两间铺子同时挂上匾额开了业。
卖布匹的店铺叫做“衣锦阁”,卖杂货的铺子叫做“百纳福”。
趁着天好,杨妧去同安街瞧了眼。
百纳福生意极红火,梳篦、绢花还有胭脂香粉等小物卖得非常好。相较之下,衣锦阁却不尽人意,偌大的店铺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在。
常掌柜毫不在意,将铺子交给伙计,他则顺着同安街一路溜达过去,再溜达回来,腊八那天给杨妧递了字条进去。
字条上写着各家铺子卖得最好的几种布和大致卖出去的数量。
除了寻常的杭绸、府绸、潞绸、三梭布以及细棉布之外,云锦和蜀锦也赫然在内。
可见宣府富裕人家并不少。
杨妧微笑。
金陵范家那边的布还没到,衣锦阁只能靠京都运过来的三十几匹布充门面,生意冷清是必然的。
常掌柜不怨不艾,反而趁这个机会把行情摸了摸,果然是个有数的。
衣锦阁开得晚了,通常大户人家从冬月就开始准备过年衣裳,进了腊月要忙年,哪有工夫做衣裳?
而胭脂水粉却要到年根买最合适,这个时候货品最全,而且掌柜急着结算回本,价格上会多少让点儿利。
腊月十六,街上的店铺相继关张歇业,林、常两位掌柜把这半个月的账本呈了上来。
百纳福除去本钱和掌柜、伙计们的工钱之外,净赚纹银四十二两。
而衣锦阁统共卖出去三十两银子的货,刚够发工钱。
杨妧完全不担心生意的不景气,而是根据常掌柜写的单子给范家三爷写了封信,只等正月驿站通了便送到金陵去。
因杨妧有孕,忙年的事儿青菱丝毫不让她沾手,跟柳叶和柳絮三人把府里诸事分派得井井有条。
年货一样样置办进来,鸡鸭买了十笼,猪羊也买了好几头,都圈养在空地上。
清早天还没脸,就能听到公鸡“喔喔”打鸣的声音。
青菱满脸无奈地说:“都是清娘吩咐人买的,那几处闲置的院子里不是有水缸吗,全都养了鱼。地窖里的白菜和萝卜也塞得满满当当,还有好几扇肋排挂在房檐下,冻得邦邦硬。”
清娘笑道:“反正放不坏,早晚能吃到肚子里。今儿我还想再买些干豆角和酱菜。”
“好嫂子,”青菱扯着她的手,“酱菜坛子都摆了半边地,干菜也挂了两架子,杜婆子刚才还念叨你不会过日子,年根东西贵,却还买这么多。”
“大不了用我的私房银子买,我还发愁银子没处花呢。”清娘捏一把青菱的脸庞,“别皱眉,皱眉显老相,最近你这面皮越来越细腻了。”
说罢笑呵呵地走了。
青菱红着脸跺脚,“夫人,您听听她说的什么话。”
“随她去吧,”杨妧笑盈盈地说: “家里人多,多备点菜也不妨碍,免得到时只能干咽饭。清娘倒是说对了,你这气色真的非常好,白里透红的。”
“夫人真是的,您也跟着打趣我。”青菱甩着帕子出了门,继续忙活她的事。
杨妧“哈哈”大笑,把长案上的花样子一张张整理好。
正月里空闲,她打算多做几身衣衫挂在衣锦阁门前招徕客人。
小年那天,又落了场大雪,把整个府邸妆点的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街上冷冷清清的,所有的铺子都关了门,清娘再想买东西也无从去买,只得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拢一只红泥小炉,在炉盖上放一把带壳花生。
没多时,便漾出馥郁的香味。
清娘拿铲子将花生翻个儿,等另外一边也呈现出暗褐色,剥开一只尝了尝,“还不太脆,但也差不多了,再烤怕要糊。”
翻动几下,把花生收进筲箕,递给杨妧,“还烫着,稍等会儿再吃。”
连着烤了半筲箕,又倒出半坛子酒在酒壶里,放少许姜丝和几块冰糖,晃一晃,架在小炉上。
酒香氤氲而出,混杂着烤花生的香味,让人垂涎三尺。
清娘给柳叶、柳絮等人各斟半杯,余下的自己尽数喝了,心满意足地说:“我回去打个盹儿,午饭不用喊我,晚饭时,我若是醒来就吃,不醒也别扰我睡觉。”
柳叶等人笑着应好。
杨妧心里纳罕。
她认识清娘六七年了,从没见过她这般懒散的样子。
会不会有事发生?
联想到前几天她囤的那么多东西,杨妧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吩咐青菱将承影叫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