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枪,它可有铭名?”
姬倾踱步而来,冷白的指尖温柔拂过枪身,最终停在那吞口处怒目的龙首上。
他声冷如雪,肃杀而郑重:
“一念清净,诸业寂灭。”
“此枪名为——”
“寂灭天。”
第13章 幽夜 真让人心碎,妹妹居然不认识本王……
从淬玉楼的高台上凭栏北望,远在京师的锦绣烟霞之外,北方的地平线上,隐隐起伏着一道深沉。
像远方苍翠的寒山,也像烽火不休的北境防线。
宸妃斜靠在金粉淡褪的朱欄上,羊脂玉般细腻的鹅蛋脸上垂下一点晶莹泪滴,坠满天尽头的斜阳黄草,凝聚成一颗剔透的哀愁。
旁边侍立的大宫女见她揉碎愁肠,跟着也染上了满心的惆怅。可偏只能打起精神,指着坤宁宫前、一队往宫外走的锦绣人儿笑起来:
“娘娘您瞧,柔训公主白日里才去逛了那白塔寺的转经庙会,听闻是太傅家的谢公子邀着同去的,皇后娘娘便着了急传她来问话。公主如今到了嫁人的年纪,皇后娘娘简直是操碎了心。”
宸妃慢慢绞了手里的帕子,在杏腮边按了按,纤软的眉微微蹙起来,像笼着远乡的柳烟。她痴痴地望着公主离开时窈窕的影子,明眸里便缓缓浮动起盈盈泪光:
“到底还是生了女儿的有福气,我的儿还是个半大人儿,就要在北境那样吃人的地界儿一个人领兵,若是有什么差……、我也活不得了!”
她说着,终是再也忍不住,浅愁眉目埋在帕子里,纤弱的肩头便像风中花枝那般微颤起来。
大宫女听见她压抑破碎的呜咽,心头也跟着漫上无限苦楚。然而她心里再难受,却不能一味地跟宸妃抱头在一处哭,只能急切地压着声气:
“娘娘,皇上说了多次了。皇子们就藩了,如今不能再喊小名儿了,您千万记着,免得被荣妃娘娘听了去,想法子揪您错处。”
宸妃这才渐渐收了声,百转千回地叹了口气,却梳不开心头千千结网的愁绪。大宫女扶着她下楼的时候,她颊边尚有泪痕。
深秋天黑得早,才走了两步,柔紫的暮色就像松了玉钩的纱帘,自两侧远天合拢下来。
宸妃每每想心事都不敢叫旁的宫人知道,此番也只带了贴身的大宫女。眼见着夹道的红墙上,丹砂的颜色像沁了水似的越来越深,大宫女便劝她:
“娘娘,离长春宫还远,奴婢去寻处灯火,仔细路上摔了。”
宸妃是宫女出身,从不嫌宫人腌臜,听了大宫女的话便点点头,随她一同往旁边宫女太监们值宿的班房里去。才迈过门槛,就撞见灯火融融的窗纸后,一堆吆喝划拳的荒唐影子。
有个耳熟的声音透过窗栊钻进耳朵里:
“你个小东西,又赢你爷爷的钱。”
一片哄笑声里,女子的身影软软靠过去,水一样化在那人怀里,声音媚得要滴落下来:
“你个没良心的,你马上可就是这宫里的新祖宗了,东厂都是你的,我赢你几个钱怕甚么?晚上还不由得你折腾,不值这几个钱?”
洁白的窗纸下,众人的笑声便染上了□□而隐秘的气息。
宸妃一惊,一把抓紧了大宫女的手,大宫女赶紧压低了声气:“娘娘,听着是荣妃娘娘宫里的太监刘炳、和皇后娘娘那里的宫女张丽水,他俩定是背着老祖宗的规矩做了对食那腌臜事,娘娘快走、切莫污了耳朵。”
宸妃难过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也是做宫女过来的,知道那寂寞日子难熬,也罢、不为难他们,我们便走吧。”
两个人拉了手正准备出门,里头又传来小太监巴结的谄笑:“爷爷,等荣妃娘娘当了皇后,您当了厂公,给个少监小的做做呗,到时候晚上丽水姐姐伺候您,白天我伺候您。”
宸妃的脚步瞬间顿住了,她猛地回头睁大了妙目,发鬓上的珠花扑簌簌地乱颤,像抖落了寒霜。她难以置信地望向大宫女,声气颤抖着急促起来:
“荣妃……荣妃要当皇后?”
大宫女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但她家娘娘心软,又没得靠山,说了不过于她徒添惆怅,当下便带了哭腔,一下子跪下去,额头抵在麻石地砖上:
“娘娘……奴婢该死啊!”
宸妃揪着心口一大片织金的团花,那蔓蔓枝枝的金色刻进掌纹里,冰凉得叫人止不住寒颤,她恍然地摇着头自语:
“不行,荣妃、荣妃当了皇后,玉儿必然活不得了……恪王不会放过我们娘儿俩的,还有太子、他不会放过太子的……”
眼见着宸妃惊得顾不上口风,大宫女吓得立刻直起身子抓着她裙上的八宝团花膝襕,拼了命的迫切哭道:
“娘娘,娘娘这可说不得呀……”
然而窗纸后,酒气暖暖、春情无边的暖阁里,并没有人注意到这对慌乱的主仆。那太监刘炳吃了两口黄汤,头上便发了热,解了胸口一溜儿扣子,把那张丽水搂在怀里、当着众人揉搓,笑得像一头打鼾的猪:
“那阎罗这两日病了不在宫里,我们也得些自在。今上统共才活了三个儿子,太子那个病秧子看着是成不了,宸妃那个宣王、后头是肯定是要他折在北境的,等我们恪王上位,到时候再把那阎王宰了,这宫里倒头还是咱们这些下人活得长久……”
宸妃一听,揪着心口一个趔趄就要摔倒在门边。将将撞在门框上的时候,肘尖却被人轻轻一托,才站稳身形,暮色里长身玉立的少年便恭恭敬敬地朝她躬身:
“小的冒犯了,还请娘娘责罚。”
大宫女觑了眼少年清隽秀气的脸,神色便微微平静下来。宸妃倒是惊了一跳,脸色虽还憔悴着,却强打了精神艰难一笑:
“禅悦公公,厂公可好些了,这早晚您还在巷子里巡察呢?”
禅悦笑得心平气和,窥不出一点喜怒,声气也淡然得像个学士:“晚上风大,娘娘若是听见了什么污言秽语,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宸妃暗地里咬着唇齿,那泪憋了许久才忍住,满腔酸涩地笑:“到底是我无用,还劳厂公和禅悦公公费心。”
禅悦拢着双手,平心静气地一躬身,笑容淡淡看不出一点纰漏:“厂公说了,如今他病了,能帮娘娘和宣王的不多,着实对不住您。您若是心里不舒坦,可去皇后娘娘宫中一叙,皇后娘娘宽仁,或能为您解忧。”
宸妃忍了许久,那泪珠终究是在眼眶上颤巍巍的转,她指向窗纸后鬼魅一般张牙舞爪的影子,却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禅悦只微微一笑,轻轻摇头:“娘娘若图宣王一世平安,切莫此刻打草惊蛇。您只管去皇后娘娘处坐坐,这些腌臜事,小的们到了时候,便要拔了根儿地料理。”
宸妃便噙着那泪珠朝他颔首,禅悦浅浅一笑,从身后的小太监手里接过琉璃宫灯,递到大宫女手里,才拢着手退开。
宸妃恍然地被大宫女掺着,一路往红墙尽头的暗夜里走。而大宫女回头瞬间,不可察觉地向禅悦微微颌首。
禅悦立在风里,朝坤宁宫的方向微微抬起了隽雅的脸庞。
暖阁里人影张狂,那明灭变换的光线里,他莲花般静谧的微笑染上了靡艳的光。
暗夜里,一切都那样意味深长。
……
据厂公这两日观察,他严重怀疑,司扶风上辈子,是个铁匠。
自从收了他送得寂灭天,吃饭的时候要架在膝盖上、走路的时候要扛在肩头、据说睡觉的时候还要塞在被子底下。
她倒也不觉得膈着。
只是苦了厂公大人,吃饭不能给郡主夹菜,走路不能跟郡主并肩。随时都要警觉地闪避,免遭郡主转头侧身时的误伤。
姬倾望着院子里挑灯练枪的司扶风,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一定是的,上辈子天天锤铁,所以这辈子因果轮回,自个儿当了个铁疙瘩,千锤百炼也化不成绕指柔。
看着司扶风枪刃一扫,荡开的弧度将他提督府的草木摧残得瑟瑟发抖,姬倾便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喊了句:
“郡主,皇上待会可要来了,你是待见他、还是不待见?”
司扶风一个腾身劈砍间,于百忙之中、抽空回了厂公大人一句:“这偌大京城,我只待见厂公你一个!”
姬倾便默不作声地挑了挑眉毛,那微微垂下的眼帘中,是映着灯光浮动的愉快。他看似满脸淡然地整理了一下衣袖,平静道:
“不待见那就不见了,你在这好好练,别把伤口崩开就行,有事叫下头人喊咱家。”
司扶风挑着枪尖刺出无数道虚影,分神说了句:“厂公辛苦。”
姬倾转身往正厅走,沿路花灯照着他波光粼粼的衣摆,连洒下的声气里都是闪闪的开怀:
“咱家哪有郡主辛苦。”
司扶风看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摸了摸后脑勺,一脸茫然:
我哪里辛苦?
然而她的心思全在这古老致命的武器上,一个扭身枪出如龙,满院子便又是神龙烈风般的呼啸。
秋虫低鸣,云散月来,水晶似的池子里、一从从游鱼逡巡在水草间,薄纱一样的尾鳍动起来,泛着琉璃华光。
天上月、水中月,都凝结在她的漆黑刃尖上,聚成一点锐不可当的星芒。
突入其来的寒风掠过刃间的时候,抄手游廊两侧的琉璃灯便骤然灭了火光。空气里无声无息地漫开令人战栗的阴冷,司扶风划开一道枪风,转身的刹那,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警觉便像一根绷紧的弦,猛地在她脊梁骨上一颤。
寂灭天划破了寒风,漆黑刃尖吞噬了月光,那致命的冷铁对准了檐下一团化不开的浓影。
她的眸子里浮动着清亮的水光,扬起下颌的瞬间,像一匹暗夜里锁定了猎物的孤狼。那干脆而利落的轻喝,是谁也不能忽略的敏锐:
“滚出来!”
浓影下缓缓飘出一个阴寒的浅笑,像一道虚散的鬼火从坟墓里荧荧浮出。
然后是丝绸擦过地面的窸窣声,细细密密、宛若夜深处虫蚁爬过骸骨。
司扶风只觉得猛烈的警觉和厌憎爬上了眉头,她的眸光便沉了下去。
孤狼对危险最是敏锐,那是她天生的嗅觉。
暗夜里缓缓浮出一张苍白的脸,刀刻一样绝丽的眉目间,舒展开无比甜蜜又深藏残忍的笑。
是彼岸之花一样致命的美艳。
他的长发和衣摆闪动着细碎银光,融入沉冷的夜色,像一只漫步在虚无里的艳鬼。
但他毫不避让的缓步而来,对上那刃尖的寒芒、灿烂地笑,鬼火里开出的花便一一舒展着血红剧毒的花瓣。
那笑声里渗着腐烂的阴冷:
“初次见面,妹妹不开心吗?”
司扶风慢慢扬起了肃容的小脸,脸色冷硬如铁:
“我只有一个兄长,你说话的眼下,也许他就在鬼虏的大营里受刑。”
低冷地笑声勾动了夜色,夜鸟也凄厉地啼鸣着掠过,暗夜里、那个人的笑宛若掺了糖霜的毒药:
“真让人心碎,妹妹居然不认识本王。”
“若是妹妹不想认我这个王兄,那么,便喊我一句——”
“恪王殿下吧。”
第14章 恪王 长夜漫漫,蛇鼠丛生
姬倾尚未对司扶风提及恪王的存在,但司扶风却本能的厌恶面前这个美貌迫人的男子。
他暗光流淌的华贵衣料上,明明熏着慈悲深沉的檀香。但那浓烈的香气之下,有种冰冷腐败的味道、隐隐透过他苍白的皮肤,一路攀爬而来。
那是尸体的气味。
司扶风微微皱起了眉,手中的枪刃没有丝毫退让。她眸子亮闪闪地质问:
“恪王好兴致,深夜造访厂公家的后院,不知你所来何意?”
恪王因循的鼻音里缓缓浮出冰冷的笑意:
“本王是随父皇,来给厂公探病的。听闻妹妹在此间,特意来探望。”
他说着,笑意更加深浓了些,口气却仿佛怜悯似的,幽幽一个轻叹:
“弘王府在西境遭遇重创,妹妹心里不好受,你我同气连枝、本王却是明白的。厂公虽不是个慈悲之人,到底生在伎子裙下,许是受惯了冷眼,如今对妹妹这样照顾,本王看着、倒也放心了。”
司扶风的内心有一瞬间的震慑,但并非震慑于姬倾的出身,而是震撼于哪怕生在人人唾弃的恶土中,他依然拼尽全力、开出了炽热艳烈的花朵。
恪王的话于她而言,却更加坚定了她对姬倾的笃信。
他们,都是恶土上开出的花。旁人只容得下花的美艳,却受不了泥土的肮脏。
但她不在意,她能看见那泥土里生生不息的根系。
所有不凡皆来自尘土,所有坚韧皆来自苦寒。
看她半晌不言语,恪王以为她心里不爽利,便缓缓自夜色里踱步而来,那光滑的丝绸拖曳过地面,发出令人战栗的冷肃摩擦声。
他在水晶似的池子边坐下,苍白的手似有似无地拨动着溶了月光的水,摄人的银辉坠落下来,传来他幽凉而低沉的鼻音:
“只是,本王要提点妹妹一句,厂公喜怒无常,喜欢的时候、把姑娘捧作掌中雀。不喜欢的时候,连父亲一样照拂自己长大的师傅也能杀。若是他对妹妹有了歪心思,妹妹大可以来恪王府寻本王,偌大京城,能与厂公抗衡一二的,也只有本王了。”
司扶风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事情,噗嗤一声、笑容里便染了自豪的神气:“什么掌中雀?恪王是三流话本子看多了、还是没见过寒天上的鹰,故而看谁都是雀儿呢。我若是鹰,便不会变成雀儿。我若为谁变成雀儿,只能证明我从一开始便不是雄鹰。”
恪王有一刹那的沉默,而后、肉眼可见的冰冷从他幽夜寒凉的眸子里淌出来,月光落进去、一片刺人的银白:
“妹妹实在天真,你与姬倾才认识几日?你便了解他的为人、你便知道他的过往?你如此笃信于他,就不怕疯狗回身咬你一口,便会咬得你骨血淋漓?”
司扶风轻笑,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的事不劳你操心,看错没看错我自然有应对的法子。至于他的过往,我们西境有句话,嘴不招嫌、活得百年,人家不说我不问。当然,这句话也送给恪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