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车夫衣裳的小太监抿了嘴笑:“您且再看看?”
司扶风正没精打采地准备再看一圈,耳边忽然落下轻雪似的声音,带着些愉快地调笑:
“京城周记的甜饼,又软又香,天下一绝。姑娘远到而来,我请你吃口甜饼如何?”
司扶风一愣,瞬间瞪大了眼睛,她一转身、裙摆涟漪似的柔柔起伏,转开一圈深深浅浅的光。
而那明灭的碎光里,有个人披离着融融晨光,额头的网巾和腰间的丝带勒出了利落的影子。那轩昂身姿被街头热腾腾的暖雾掩映着,连面具下薄冷的红唇也染上了暖暖的甜味。
像一颗水光诱人、甜蜜多汁的樱桃。
司扶风又是惊喜又是目瞪口呆,小声地喃喃:“厂……”
冷白的手指落在了红唇上,姬倾慢慢勾起一个笑:“今日便喊我明仙,皇上赐得雅号,没几个人知道。”
司扶风便挑挑眉,一脸了然的笑,那人衣摆上的玉坠子甩着流苏左左右右地晃,勾着她的心也雀跃起来。便是打了仗、接圣旨领封赏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开心。
不过是和人相约听个书罢了,怎么就心里跟开花似的,那重重叠叠染了欢喜的花瓣、用手关着拢着也藏不住?
穿着素锦贴里的姬倾轻盈地避开行人,走到她面前、自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层层叠叠地打开,里面是白白胖胖的一张圆饼,饼中间点了个海棠花,实在嫣红可爱。
“厂……明仙公子你起了个大早,不会就是为了买饼吧?”司扶风望着那饼,的确清香勾人,但她还是觉得匪夷所思:“你打发个人买不就行了?”
“那怎么行,番子来了定会吓着摊主,做得味道自然会差许多。”姬倾把饼子递到她面前,温柔地催促:“快尝尝,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司扶风噗嗤一声笑了,说了句谢谢公子,便伸手撕了绵绵一小块下来。可她哪里知道,那入口即化的绵软面饼、那水一样沁进舌头的清甜,只要凉一分便不是那个味道。
偏生有人什么都想给她世上最好的,哪怕是块甜饼,他也是寅时末便起了床,在寒露里等着摊主来,买了第一炉的香饼,搁在心口暖着。
就为了等着她眼睛亮起来的这一刹那。
她眼睛亮晶晶睁大的时候,姬倾便再也藏不住笑了。在等待那姑娘燕子般翩跹而至时,每时每刻他都隐隐期待着。
甚至,有种自己不曾察觉的隐秘忐忑,哪怕在宫里伺候这么些年,哪怕无数次面对天威震怒、明枪暗箭,他从来都是气定神闲、算无遗策的那个神仙人物。
然而神仙却算不到,那个姑娘会不会从他用心口暖着的饼子里,尝出小心翼翼的甜蜜。
神仙也不知道,姑娘会不会在意那点甜蜜。
“可还喜欢?”他开口,喉头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
司扶风一边竖起大拇哥,一边撕下一大块软乎乎的饼,递到他面前,眉眼里全是迫切:“你快尝尝,这也太好吃了,又香又清甜,就像……”
姬倾望着她举到唇边的手,沉默了片刻、呼吸便深重了些。他垂下眼、舔了舔唇,噙着笑咬下去。
今日的饼子格外不同,平日里扎实的温暖飘忽起来,化在唇齿间,像一片甜香的云。他咽下去,云朵便在心头怀里飘着,软软乎乎、摇摇晃晃,人都跟着熏然起来。
他低着头,唇角的笑容几乎要滴落下来,不由自主便压低了声气:
“嗯?就像什么?”
许是含着面饼,那清冷利落的声音忽然含混起来,倒像是深沉的低吟。百转千回绕在耳边,纱似的垂下来,酥酥痒痒扫在心尖儿上,撩起暧昧的滋味。
司扶风心头一动,下意识默默念了句:
又香又甜,就像厂公你……
但她只是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脸上也许泛着红、也许一片慌,嘴里违心的话撞进耳朵里,连自己心好像都在嗤笑着摇头:
“我……我不爱读诗词,一时想不出来……”
姬倾微微愣了一下,然后他便笑了出来。许是脱下了厂公那华贵的衣裳,他一笑、全身都荡漾着闪闪发光的清爽,身后是晨光万丈,勾出那磊落潇洒的轮廓,像是秋风走马过灞桥的少年郎。
司扶风一时看呆了,若不是那下半张脸的轮廓、昨日贴在面前看过,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但怎么可能认错,那孤俊的鼻梁,冷峭的下颌……
染了血似的、让人想尝一尝味道的柔软红唇。
她一寸一寸用眼神临摹过。
此生再不会忘怀。
就在司扶风发愣的时候,街道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三三两两的笑语歌吹般飘在墙头树梢,她便猛地回了神,望着脚步轻快的行人们,满是好奇地笑起来:
“好热闹呀,京城到处都这般热闹吗?”
“今日是白塔寺的庙会,”姬倾给她解释:“白塔寺今日有喇嘛转经,最是灵验,等办完正事,我便带你一起去许愿。”
“正事?”司扶风眼神瞬间亮了,她按捺着心里起起伏伏的兴头,压低了声气:“什么正事?需要我做什么?我也没带武器啊。”
姬倾摇摇头笑了,伸手想在她额头上弹一下,但对上那澄澈眸子,心里竟忽然虚了,终是没敢由着自个心思亲昵上去。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神秘地笑了笑:“正事就是看热闹,至于武器,我不是还要送你一份大礼吗,大可期待一下。”
司扶风拼命忍着满脸的激动,伸手想去抓他袖袍,手指都触着缎子冰凉的边儿了,却又顿住了。姬倾瞥了眼她进退为难的手,轻轻一笑,从袖中取出根红绳来,绳子中间系着铜铃,叮叮当当的响。
他晃了晃那铃铛,垂着眼笑:“你若是怕走散,咱们就一人系着一头,有事你便扯绳子,铃铛一响、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了。”
司扶风一拍手掌,由衷地赞叹:“好主意啊,厂……明仙公子就是脑子好使。”
两个人各自系了绳子,走路的时候,宽大的袍袖垂下来,绳子便被掩住。姬倾不动声色地往地上觑,那拉长的影子里,他们袍袖厮磨、衣带缠绕。
明明就是牵手并肩的模样。
他便垂下眼,在面具的浮影下,缓缓勾起了一个笑。
司扶风和他牵着扯着,正大光明地、走在京师的辉煌宏伟里,满目都是宝光璀璨。
棋盘般整齐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绮阁朱户珍珠似的洒落坊间,金红错落的禁宫就坐落在大路尽头,朱漆的宫墙后繁盛草木扶疏而上,秋天高高的太阳一照,挑角飞檐绵延不绝、简直要蒸腾起光华宝气来。
更别提敞亮的吆喝声、包子点心热腾腾的香气、巷头街尾孩子们的笑闹声,一气儿透过人墙洒进耳中,嘈杂中尽是盎然的烟火味。
她终于在这冰冷城池里寻着了熟悉的人气和温暖,心里头的欢喜就像破冰的春水,汨汨地往四肢百骸上涌。她开心得想喊出来,可这里并没有会与她一同欢呼的士兵们。
司扶风正有些黯淡,却心头一动、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她耸耸眉毛,藏着笑意,悄悄在袖子里扯了扯绳子,仿佛要把谁的心勾出来。
姬倾腕间一动,便立刻垂了眼看她。姑娘偏转过脸不让他看,只有飞翘的眼睫上落了融融的光,全是俏皮轻快。
他一触到那弯弯月牙似的睫影,心头便怦然一动,下意识噙着笑别开了眼,手却扯了红绳,故意的勾一勾。
又勾一勾。
铃铛声便摇摇晃晃,跳跃在两个人隐秘不语的方寸里。
东厂的马车颠簸着分开人群的时候,两个人还在较劲似的,彼此噙着暗笑,你勾勾我、我绊绊你。听见身后人群的抱怨和低低的马蹄声,司扶风便一把扯了绳子,拉着姬倾往边上站。
厂公默默感慨,姑娘实在不给人一点表现的机会,委实令人满心惆怅。
司扶风却望着那马车往热闹处钻,压低了声音、挑挑眉一脸了然:“这是你安排的?”
姬倾唇角勾起点神秘的弧度,倾下身子:“我请兵部右侍郎陈大人在诏狱住了两日,自然要热热闹闹地送他回府,叫全京城都知道,陈大人不仅是头一位全须全尾从诏狱出来的人物,更是立了大功的英雄。”
“立了大功?”司扶风迷惑地望着他。
姬倾扬起冰白的下颌朝马车点了点,那眸子里、又染上了熟悉的深沉和玩味:
“说书先生到了,热闹开始了。”
飒沓的马蹄声敲击着地面,由远及近的瞬间,人群骤然分开如两道慌张翻飞的浪。两边开道的侍卫脸色沉肃地大声呵斥:
“平安伯到!”
人群中爆发出惊讶的窃窃私语,京师上空仿佛盘旋着蜂群,瞬间爆开巨大的嗡鸣。
在夹道慌乱地低语中,人群让出的窄道却死寂如风暴中心,只有那东厂的马车和骑马缓缓而来的白发老将,冰冷如磐石对峙。
那白发老将盯着扯帘冷笑一下,手中古剑哗铿锵出鞘,绵绵不绝的低沉龙吟便乘着秋风,自每个人耳畔松般冷肃扫过。
人群里、有拄着拐杖的老人望向那古剑,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震慑和回忆的神色。
颤抖的声音像一簇烟花爆开在寒天下:
“这……
“这是武宗亲赐的尚方宝剑啊!”
第11章 寒鸦 寒鸦已至,围捕伊始。
司扶风睁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盯着那龙吟不绝的古剑,发出了“哇”的一声赞叹,倒像被她找着了什么绝世宝物似的。
姬倾不由得一笑,微微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若喜欢,我让皇上给你也赐一把。”
司扶风长长叹了口气,遗憾地摇摇头:“多谢明仙公子,但论起剑法、我并不是一等一的行家,拿了这绝世好剑也是浪费。”
姬倾直起身,面具的影子下,红唇勾起来:“我知道,你擅长的不是使剑。”
司扶风正想问问他如何知晓,却见马车的帘子掀起来一点,有个人死死攥着帘子边角,只露出一双惊慌的眼睛,声音打着哆嗦:
“平、平安伯,你疯了?!京中可是有《禁铁令》的,你拿着剑在大庭广众之下挟持本官,你是、你是视王法于无物啊!”
“王法?!”平安伯的白髯下露出冷冷一个笑,铁甲和长剑的冷光照在他的白发上,是苍山的雪、是冰河的芦苇:
“陈大人还知道王法两个字!老夫且问你,出卖军防、构陷大胤命官,你可还记得王法二字怎么写?!”
人群顿时腾起一片哗然,男女老少都交头接耳地朝马车指指点点,一时间,嘈杂的低语浪一样漫过长街,仿佛夜风掠过绿竹森森的山岗。
被周遭的私语声惊动,马车的帘子被一下掀开了,陈玄之终于露出了他的脸,倒是白白净净、斯斯文文,虽然指着平安伯大骂的时候,唾沫星子溅得围观的人群都退开了两尺:
“老匹夫,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出卖军防的是你那不争气的儿子,可不是本官!”
平安伯一抖长剑,萧萧嗡鸣松风般震开一道气浪。陈玄之吓得哎哟一声,一个趔趄从马车上滚下来,正落在他马蹄下。平安伯便居高临下地朝他冷笑:
“你若不是出卖军防,又怎会被东厂带走?!”
陈玄之狼狈地爬起来,头上官帽歪倒在一边,像那泥捏的不倒翁,颤颤巍巍、滑稽可笑。他远远退开好几尺,这才跳着脚指着平安伯怒骂:
“本官是去协助查实的!”
他说得模棱两可,显然是担心被人听去了,坐实了他出卖鬼虏人的事情。司扶风听得“啧啧”摇头,一脸嫌弃。
姬倾却只是轻轻一笑,低声道:“且看,好戏来了。”
却是那东厂的车夫,撑着木辕跳下车。一下挡在两人之间,抱拳对着平安伯急切道:
“平安伯息怒,陈大人所言非虚啊!陈大人检举鬼虏奸细有大功,东厂正准备禀报皇上,为大人请赏、加官进爵!”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巨大的议论,在那或是震惊、或是敬佩的眼神里,陈玄之的脸肉眼可见的涨起来,一阵红、一阵白。他想要辩解,但若是辩解,就应了平安伯的指责;但若是不辩解,这话被鬼虏奸细听见,怕是项上人头保不住。
陈玄之就像吞了石头的鸬鹚,四下惊慌地张望着,却百口莫辩。六神无主间,那人墙里密密麻麻的脸,仿佛都变作了无数张丑陋破碎的容颜。
一个个指着他,或是大笑、或是怒目、或是张开了夜叉一样的大嘴朝他扑过来。
陈玄之只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他一把捂住了耳朵,仓惶之间、恰好目光落在姬倾的方向。姬倾便微微掀起点面具来,露出大半张俊美无俦的容颜,朝他轻笑一下、微微颔首。
隔着喧嚣红尘,优雅而轻盈,像一只远望苍山的孤鹤。
陈玄之立刻变了脸色,仿佛看见了阎罗厉鬼一般,惨白着脸、目眦欲裂。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意识到了什么,隔着低语攒动的人群、怔怔低喃:
“是你……你们是故意的……”
姬倾冰封雪砌的脸上慢慢绽开一点笑,于是茫白雪原上、开出了血红的花。
平安伯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缓缓朝陈玄之策马而去,怒目着举起了手里的长剑——
“平安伯且慢!”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响彻了长街,紧跟而来的是“啪”一声脆响,灵蛇似的长鞭精准地卷住了长剑虎吼状的吞口,用力扯紧时、平安伯竟被带得身形一晃,那古剑差点脱手。
司扶风顺着鞭子望过去,只见二档头带着一大群番子和锦衣卫、雄雄分开人群,大步往中间挤过来。
她便捂着嘴暗笑:好家伙,连当托儿的请好了,厂公大人若是写话本,怕是能在京城卖个好价钱。
二档头一上来就挡在陈玄之身前,他朝平安伯抱拳:
“得罪了,但陈大人的确忠君爱国,若不是他,东厂绝不能知道、鬼虏奸细刻意毁容混在京中的消息。”
说着,大手按着刀柄,目光烈焰似的往周围一扫。所有人就像被火舌热浪烫了一下,下意识一哆嗦,纷纷低下了头。他朗朗的声音便回荡在骤然鸦雀无声的长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