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更令她吃惊的事,姬倾竟然坐直了身子、露出了大半个额头!
司扶风只觉得心脏一下子顶住了嗓子眼,她在一瞬间拔地而起的惊慌中,再次飞蛾扑火般、张扬着衣裙扑进了姬倾的怀里:
“厂公小心!”
她大喊着,脸颊撞上一道宽阔胸膛,隔着名贵衣料,陷进一片炽热坚韧里。
在司扶风闯进他胸膛的瞬间,姬倾便抬起手,按着她的脑袋,以一种拥抱的姿态,仰进了浅草。
被草尖淹没的刹那,厂公大人隐在浓影下红唇,勾起一个无人得见的愉快弧度。
司扶风的脸陷在清贵凛冽的冷香里,而后脑勺包裹着姬倾的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刚好落在她耳边。那指腹的茧子摩擦过薄软耳廓,刹那间细小的刺痒勾着她心弦一颤,一大片温热的酥麻就漫过后颈肩头,好似琴弦的余韵,推波一样、战栗着没入四肢百骸。
司扶风觉得自己像是困在了绝境里,后头是冷枪夺命,前头是缱绻深渊。
姬倾感受到胸口激荡的心跳,他垂下眼帘,撞上胸怀间一张通红的脸。两个人离得太近,连呼吸和眼神、都此起彼伏的缠绕着绊住,胶着得扯不开。
刹那间,司扶风眼见着姬倾勾起笑、抬起孤冷的下颌。
他湿漉漉的眸光在睫影下微颤,深沉的湖水便漫上来,里头浮出静悄悄的夜魅,撩拨着水色朝她逶迤而来,再靠近一分,便要被摄走魂魄。
只短暂一瞬、也悠悠漫长,司扶风心头地动山摇,慌得她猛地攥紧了双手,在伤口滚烫的剧痛里,深深吸了一口冷气,拼尽了骨节里的气力、从那丝丝缕缕的缠绕牵绊里挣脱出来。
于是人生头一回,厂公大人被一个姑娘狠狠按在草里,他一丝不苟的领口被姑娘攒紧的手扯乱,崇山似的锁骨露出些绯红边影,晃得姑娘别开脸,咬牙切齿地大喊:
“厂公别怕!”
姬倾当然不担心,毕竟他早就笃定,没有第三枪了。
外头守着的番子们已经举着备用的马盾冲了进来,他们挡在瘫软哭嚎的官员们身前,并作一面亮闪闪的银墙。
藏着秘密的嘴巴已然被死亡封上,另一人也被拽进了铅丸穿不透的墙体后。而铳手身处之地的锦衣卫应当已经听见炸响,正在四处搜寻。
枪法如此精妙的铳手,本身就是难求的珍宝。他的性命贵重,主子必不会浪费在蝼蚁身上。
第二枪响过,不论成败与否,铳手定已舍弃一切、消失在京城的巷陌间。
“不必了,人已经走了。”
姬倾诱人失败、心头窝火,声气便沉冷下来。
司扶风已然挣脱着从他怀里翻身滚落,满怀温软被冷风扑进来,空虚得叫人心头唇上、皆是怅然。
而那脸涨得通红的姑娘还在强装镇定,两只手明明拢在后头抓紧了裙摆,脊梁骨却挺得磊落。她朝举着马盾的番子们朗声大喊:
“保护厂公!”
姬倾又好气又好笑,那分明,是他的词本儿!
他撑起胳膊肘,微微立起身子,无可奈何地叹气,皱着眉吩咐起来:
“不用了,三档头去增调人手,即刻起,把这户部给咱家围成铁桶,谁也不准漏半个影子出去。”
“着令四当头去查神机营和粤州军营里、擅长火器的士兵名册,若是谁做了逃兵或者行踪不定,即刻来报我。”
“命锦衣卫沿着江米巷、玉河桥一带仔细搜捕,铳手身上定有火药气味,虽希望不大,但若有蛛丝马迹、便即刻上报。”
“二档头带人,去司礼监调一半管文书的小子们过来,对着户部旧档、一个字一个字地查。所有涉及此事的人一应交予锦衣卫,诏狱里好生伺候。”
“至于钱从,中了铅丸、那胳膊便要不得了,吊着口气就行,给咱家人尽其用!”
番子们领了命,立刻便收起马盾,水银泻地似的迅速散开。姬倾甩手掸着尘灰站起身,看见司扶风过来、便不可察觉地轻哼一声。
门外有周边官邸的人被惊动了,纷纷探着头往里看,被姬倾沉冰似的眸光一扫,复又一个哆嗦、闷着脸缩回衙门里。姬倾却撩开衣摆,迈过那结了薄霜的血膏子,驻足于宋培然冰冷尸体前。
宽大破旧的官服垂下来,里头瘦骨嶙峋的身体扭曲着四肢、好似断线的傀儡。那谦和温平的面目终究被死气撕开,露出腥臭的疯狂和狰狞。
司扶风摇头,长长叹了口气:“究竟做过多少龌龊事,才揭出些影子,就被人灭了口……”
她说着,复又迷惑的微皱起眉头:“还……到底为何要苦着自己,摆出那清廉做派?”
姬倾垂着眼、声气淡淡地:“这其中盘根错节,回了提督府、无人处、方可言说。”
司扶风却懊恼地揪了揪袖口,一脸郁气:
“只是线索又断了,那人心思毒辣,只怕每个涉事之人,他都派人盯了梢。你我只要去了,没证据便罢,若是有,就立刻痛下杀手、舍卒保车。你我倒成了索命的,上谁家门、谁家就要预备着白事。”
姬倾沉默了片刻,冰山似的凉意自眉目间浮出来:
“那咱们便不去敲门了。”
司扶风微微一怔,皱了皱眉:“那咱们做什么?”
姬倾垂下眼帘,微微靠近她耳边,烟烟袅袅的冷香里便洒落碎冰:
“昨晚上咱们唱了鹬,今个儿咱们唱了蚌。”
“下一出,咱们唱渔翁。”
司扶风心头微微一动,一瞬间有灵光闪了闪,又被茫茫思绪淹没。
她心中喟叹,低头看向一地狼藉,眸子里倒映着慢慢洇开的血色。
而血色之上,一颗小小的银锞子、尚在闪耀着令世人为之疯狂的辉光。
第8章 秀色 山茶白雪、秀色逶迤
曹蓬山踏进无量殿的时候,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
日头的冷焰斜拉出他扭曲的影子,映在佛堂入口的一小片光下。他踩过那苍白的薄光,很快就走进了深海一样冰冷的浓影里。
四壁的黑暗无声压下来,沉甸甸叫人喘不上气。
无声亦无边的深沉被脚下藏青的琉璃砖倒映着,触目皆是夜色。人走在凉冰冰的地上,像堕落于虚无。
他一路走到大殿深处,才在浓墨里寻见了一星子明灭的光,宛若骤雨汪洋间的磷火。
曹蓬山抬头,昏黄微光跳荡在地藏菩萨脸上,那铸着金粉的面目垂下来看他,明时慈悲、暗时谛视。他便下意识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尽管火药粉尘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但他总能嗅到一丝冷硬的铁味。
他顺着菩萨悲悯无言的目光往下看,蒲团上跪着低头不语的人。
那人披散着长发和衣袍,周身泛起细密银闪,纯黑袍袖莲花一样散落在满地暗光里,一路隐没进浓影深处。
“殿下。”曹蓬山跪下去,刻意压低的声气却还是在大殿里叠叠回荡、像海浪撞在礁石上。
黑暗的角落骤然炸开一声咆哮,贪婪的猛兽重重撞在铁笼子上,它的怒吼沉雷似的滚动,于暗处奔涌回响。
蒲团上传来鼻音沉沉的低冷呼唤:“迦梨!”
笼子里的猛兽便安静了下去,一点点退回它盘踞的浓影里,只露出一点锋利的爪子、在昏黄烛火里冷冷地闪。
蒲团上的青年发出喟叹似的呻吟,他舒展着脖颈、无声无息地站起来。那华贵的衣料自曹蓬山眼前簌簌游走,像收拢了一片夜。
青年转过身来,苍白赤足踩着冰冷地面,深刻的骨节和筋脉间、起伏着斑驳的血点。
他的衣摆拢起来,便露出身后砖面上嫣红点点的玉白手臂,腕间还悬着细细的金钏。
曹蓬山静静抬眼、顺着那手臂看向青年身后,横陈玉体的美人面朝菩萨、看不清脸,唯有一枕青丝下,半掩的玉颈春痕斑驳。
而那堆雪似的胸口,斜插着冷光闪闪的长刀,刀下蜿蜒出蜈蚣似的血红、一路撕开了胸腹,白雪皮囊下、亦是脏腑污秽。
青年拖着鼻音的桀骜声气回荡在大殿里:“杀了几个?”
曹蓬山跪伏下去,额头贴着一片冰凉:“殿下恕罪,姬倾和那位郡主实在敏锐,小的只趁他们不备杀了宋培然,那个钱从、被救下了。”
青年踩着夜色朝他走过来,苦涩的檀香混着腥甜的血气扑在曹蓬山脸上,叫他忍不住胸膛里翻涌。
但他生生忍住了,跪伏在青年脚下,像笼子里那只温驯的困兽。
青年俯下身,逗狗似的拍了拍他寒毛耸立的后颈,阴冷地轻笑落下来,渗进骨头里、叫人一个寒噤:
“那位大人终归只要宋培然闭嘴,至于钱从、且让他受些罪再走吧。
曹蓬山静悄悄舒了口长气,绷紧的脊梁骨微微松乏了些。一截碎银浮动的衣摆在他面前晃,青年深沉的鼻音混在浓影里,像是在问他,也是像是在问自己:
“你说,那阉人同时盯上了陈玄之和宋培然,但那位大人、怎么偏只要宋培然闭嘴呢?宋培然除了帮本王做事,是不是还知道些别的秘密?”
曹蓬山的声音闷在地上,听不出起伏:“小的愚钝,不能为殿下分忧。只是殿下在户部和兵部的臂膀都被姬倾折了,小的只觉着,这阉人实在狠毒。”
头顶传来一声轻蔑的笑,那半睡半醒似的声音懒洋洋拖长了:
“无妨,也到了收网的时候了。你且带人去盯住姬倾,一旦他找到那些行踪诡秘的鬼虏人,你们便出手拦截,务必要护着鬼虏人、带着假的军防图离开大胤,西境换帅便指日可待。
“另外暗地里给本王查,那位大人究竟借宋培然的手做了什么,本王也想一窥秘密。”
曹蓬山低伏着道了“是”,复又向他禀报:
“殿下,姬倾应当暂时不会再插手我们的大业了。小的方才回王府,没多久就听闻提督府急召了好几位太医,说是姬倾怒血攻心、旧病犯了,怕是要卧床一些时日。”
青年的胸膛狂妄地震动起来,他淋漓的大笑激荡在大殿里。像是听了个笑话,那散漫低冷的声音里全是嘲讽:
“卧病?姬倾?那阉人未免太小瞧本王了,区区一个苦肉计,就以为本王会挪开眼睛,由着他在提督府暗度陈仓?”
他的声音猛地冷下来,笑声骤然收起、便渗出盘蛇似的隐秘阴狠:
“给本王加派人手,一瞬不瞬地盯紧了姬倾。本王倒要看看,他和弘王那个死人堆里打滚的女儿,要耍些什么见不得光的伎俩!”
曹蓬山静静地道了“是”,耳边响起冷铁摩擦过血肉的簌簌声。低伏的视线里,柳枝一样玉臂划过黑暗,重重砸在冷硬的铁笼子上,发出空旷的哐当声。
青年笑得灿烂,亲昵地唤:“迦梨,出来。”
那雪白手臂便被迅速拖进了影子里,接着,是令人胆颤的贪婪吞咽声。
青年畅快地笑起来,提着那鲜血淅沥的长刀,摇曳着衣袂离去。
曹蓬山望着他与夜色融为一体,这才慢慢直起身,沉默地望向菩萨。菩萨亦望着他,悯然不语。
而拇指粗的铁栅栏后,急促地吞咽声骤然安静下来。
他看过去,黑暗中、暗金斑斓的猛虎舔去了利爪上的冷血,缓缓抬起了乌金沉坠的眼睛。
……
日光透过琥珀帘子,每一颗凝固的深沉里、都勾着一抹茶色弧光。
司扶风扒在圈椅上,看那帘子似有似无地晃,茶色的光跳荡在她眸子里,慢慢的、连清亮眼神也困倦发直起来。
她百无聊赖地伸展胳膊准备打个哈欠,帘子却荡漾起一阵波光、被人哗啦啦撩开了。出来的先是见过的两位档头,剩下的几位虽然面生,但看见她的瞬间,也纷纷抱拳躬身。
“郡主,厂公唤您。”二档头恭恭敬敬地说着,面前便晃过一道细腻光辉。他还想叮嘱两句“好好照顾厂公”之类的话,那石青影子却撂下一句谢、卷着一阵风甩开珠帘,扑进了满室松香中。
几个档头面面相觑,三档头摇头苦笑:“郡主还真是生龙活虎,这哪像昨夜才从水里头捞出来的姑娘啊,倒也不怕身上的旧伤崩开。”
二档头叹了口气,往里头瞥了一眼:“这世道就是这样,能活命的、都是不要命的。”
司扶风自然没听见档头们的感慨,她穿过松香袅袅的隔间,两个小太监替她挽起纱帘。里间静悄悄的,掐丝珐琅的滴漏中,清亮水声一下下砸在青金狮戏球托盘里,越发衬得虚室生烟、静谧悠远。
风风火火如她,也不由自主地沉静下来。
黄花梨屏风上泛着螺钿的暗光,后头便是拔步床,层层叠叠的鲛绡微微浮动着,月光般拢下来、透出一道春山似的孤俊起伏。
司扶风噙着气声,低低软软唤了句:“厂公?”
风吹起鲛绡,窗外木叶摇落、沙沙作响,帐中玉人却没有一点响动。司扶风便静悄悄拢起一段薄冰似的帘子,蹑手蹑脚走到了床边。
绛红的寝衣柔软如湖水泄地,长发缎子似的垂在衣裾上宝光流转。大幅铺开的艳色里,雪白孤冷的脸像是凝了霜的玉。
姬倾垂着薄红眼帘、斜倚在绮罗中,那红衣冰肌,真真是山茶白雪、秀色逶迤。
司扶风忽然觉得,一定是此处太过安静,所以她才骤然屏住了呼吸,连向床边靠近的动作都变得小心而隐秘。她甚至没反应过来,便已悄悄坐在了脚榻上,胳膊肘搁在床沿,跟只馋嘴的猫儿似的,眼巴巴的瞅着厂公大人的睡颜。
怪道都说秀色可餐,厂公大人平时冰雪刀锋般的人,但扒了那金光闪闪的衣裳,底下竟是这样的柔弱靡艳。
像琉璃破碎,像初雪脆弱。若是褪了那殷红薄衣,噙在唇齿间……
岂不是要化成缠绵炽热的糖丝?
司扶风无知无觉地绽开一个绵绵的笑,她的眸光像一阵雀跃的春风,贴着那眉眼、鼻梁、唇瓣的起伏,拂过清峻的锁骨,徘徊在领口一点薄红的肌肤上,最终向着更幽深处蜿蜒。
真是奇妙,明明初见时、是一手遮天的东厂厂公,她却总耐不住自己的神志,想着把他按在绮罗堆里,温存又恣意的搓扁揉圆。
司扶风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满怀愉悦的笑声一响起来,她便趔趄了一下,托着脑袋的胳膊肘一崴,一个头重脚轻,直接朝姬倾脸上扑去。
她瞪大了眼睛,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一抬头,对上柔软的殷红,那花瓣似的唇就落在她眼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