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只寒鸦呼啸着掠过,利爪勾住他头顶水红的肚兜,掀着香风扔进湖里。三公子缩着脖子大哭,拼命往恪王衣摆下钻,疯子似的大喊:
“老天收人了!老天收人了!”
恪王便缓缓勾起唇,那笑容艳丽而狂妄、灿烂而疯狂:
“哦?那就请三公子替本王问问天爷,他要收谁?”
三公子一怔,抬头的刹那,额头抵上温热的硬铁,他瞪大了眼睛:“恪……”
砰的一声巨响回荡在群鸦的狂欢里,红白交杂的血瀑像一道庆祝的礼花,三公子颓然砸向地面的瞬间,湖上响起了刘妈妈凄惨的尖叫。
然而那足以撕破耳膜的尖利叫声半道便蔫了下去,像一只惨叫的夜猫被人掐住了咽喉。恪王青筋暴起的手死死卡在她铺满珍珠粉的脖子上,他笑得厌烦又怜悯:
“刘妈妈恐怕不知道,本王、一直都很恶心你的声音。”
深刻的骨节猛地一动,咔擦一声令人牙酸的错位声里,刘妈妈描了金线的眼睛往外一突,那戴满金钏的手便垂了下去,砸在桐木地板上,发出铛铛的闷响。
恪王望向沉默不语的曹蓬山,忽然发出了开怀般的大笑,连宽大的锦袍都跟着颤动起来,晃着令人心寒的暗光。
他指着三公子和刘妈妈的尸体,仰着修长脖颈、笑得止不住:“蓬山,你看他们。这些蠢货,还不如那些畜生聪明。”
曹蓬山抬眼看了看满地缓缓淌开的腥浓色彩,木然地躬了躬身子。
恪王便噙着满意的笑容,慢悠悠换好弹药,抬起准星,瞄住一个死死捂着嘴巴、缩在栏杆下发抖的少女。
回廊尽头落下了幽幽的轻叹,像一片纯净的雪,落在了满地猩红和破碎之上。
恪王搭在枪机上的手指便慢慢滑落了下来,他自照星后抬起脸,笑容幽深:
“厂公大人?”
寒鸦交错着低飞,宛若降下了漆黑的雪。而那翩跹的雪花间,有人站在诗笺下,身边的慌乱奔亡皆与他无关,他只是优雅地抬手拨动了小金铃,碎响轻盈、眉眼里皆是风月。
就在铃声洒下的刹那,恪王猛地转身,衣袍浪一般狂舞着,张狂的墨色中迸溅着火花,炸裂声直直朝着铃下扑去。
然而就在火花爆开的一瞬间,金铃微微晃动着,其下早没了姬倾磊落高挺的身影。
铅丸砰一声洞穿了回廊前的大门,廊柱后才缓缓踱出一道牙白的影子。那灯光流转在衣裳华贵的经纬间,晶莹的丝线跳荡着脉脉的光,像凝固的月色、像浅金的雪。
哪怕满地都是腥浓的污秽,他依然是雪月里的绝色。
恪王勾着妖气的眼尾缓缓沉没了一片冷意,他把烫得几乎要融化的鲁密铳扔给曹蓬山,然后架起了另外一杆。
而在他填满弹药的刹那,姬倾借力于栏杆,点足飞身的瞬间,勾住了回廊的挑角。他在月色下划开轻盈的弧度,掠起一片清寒的光,眨眼便消失在回廊的屋脊上。
恪王冷笑一声,抬起了黑黝黝的铳口,对准屋顶便是暴烈的一铳。崩裂的碎石哗啦啦落下来,扬起一片烟尘,然而屋脊上点水似的轻响依旧在迅速靠近。
恪王换弹的手终于有了不可察觉地颤抖,他快速地再次瞄准了头顶,循着那声音迫近的方向,扣下了枪机。
暴雨般散落的碎石里,月光幽幽穿透而下,头顶急湍般迫近的声响终于停止了。
暗夜里寒鸦啼鸣,月色空旷。
恪王微微眯起了细长的凤眼,他眼里有了惊弓之鸟的乱影,抬起铳口对准头顶的瞬间,气息浮动着紊乱。
就在他再次扣动枪机的瞬间,身侧的廊檐下骤然掠出笼着辉光的影子,姬倾无声地自檐梁掠下,长腿自侧方横扫而来,一脚重重踹在恪王的肘尖上。
寒夜里响起骨节崩裂的细小破碎声。
那华丽的鲁密铳狠狠砸在地上,象牙铳托一声脆响,溅开了几片薄玉似的碎片。一旁的曹蓬山迅速抬起了手里的鲁密铳,还没来得及对准面前的虚影,一道清亮摄人的寒光便斜斜切断了月色,刀背砸在他手腕的瞬间,那鲁密铳脱力摔了下来。
曹蓬山捂着手腕便要冲向另一边砸落的长铳,姬倾手里的长刀便萧萧肃鸣着在空中画了个弧,不偏不倚的穿透了铳机的铁圈,将那尚存一枪的鲁密铳牢牢钉死在桐木地板上。
曹蓬山微微一怔,姬倾垂眼望向他,从容地扬起下颌、淡淡地笑:“咱家劝你不要再打另一杆铳的主意,你家殿下已经打了四铳,下一铳会不会炸膛伤着你们自个,可以好生掂量掂量。”
曹蓬山望着抱着手肘跪倒在一片黑色绸缎里的恪王,露出了沉默的警惕。
姬倾看都懒得看他,一只手扼住恪王的咽喉,把他从一地狼藉间缓缓提了起来。恪王死死扣住他骨节分明的手,疯了似的大笑,那散落的发丝纵横在他苍白的脸上,像一只美艳的厉鬼。
姬倾却淡淡哼出一个轻笑,眸光冷漠得像在俯瞰蝼蚁挣扎:
“传言看来是真的,你、司仲瀛,果然是那个疯女人留下的坏种。”
仿佛一点火星点着了囤积的炸药,恪王曼妙的凤目里骤然裂开殷红的血丝,他像一只濒死的蜘蛛那样扭曲着身体,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喊:
“给本王闭嘴!不许提她!你们这些该死的阉人……”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姬倾已经捏住了他的下颌,狠狠撬开了他的嘴巴。而后恪王只觉得舌尖一凉,一点腥冷被塞进了唇齿间。
那是一尾失去了光泽的鱼儿。
姬倾的修长的手指面具一样扣下来,死死按住了司仲瀛的唇。他笑得气定神闲,仿佛再为这位疯狂的皇子介绍一道佳肴:
“恪王殿下亲手杀的鱼,提督府消受不起,请您自个儿咽下去。”
激烈的挣扎里,那冰凉的腥冷沿着司仲瀛的咽喉滑了下去,他气息一滞,胸膛里闷闷地喘息起来。姬倾便一下松开手,他骤然摔在满地滑腻的血里,剧烈地咳嗽着、像一支切断了丝弦的破碎人偶。
他捂着咽喉,笑得切齿:“厂公弄这些神神鬼鬼,原来是为本王的妹妹报仇。”
姬倾微微挑眉,似是疑惑的笑:“报仇?据咱家所知,扶风郡主可是把你按在地上揍了一顿吧?咱家花园里的石头硬不硬,殿下后脑勺疼不疼?”
恪王猛地抬起了脸,那血红的眼睛里全是幽深的怨恨:“你们有本事便杀了本王,否则今日的折辱,我必然千百倍的奉还。”
姬倾却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袖子上的灰,牵着似有似无的笑:
“死?那多没意思,猫儿猎着了老鼠尚且要戏弄一番,就凭你、咱家还看不入眼,咱家要得是你背后的鬼。何况——”
他慢慢勾起一个笑,垂着眼淡淡模样:
“在这京城,是生是死,阎王发了话,还要咱家点头。”
“你想死,咱家若是不让,你便是吊着一口气、也要活得长命百岁。”
恪王抬起了艳鬼似的脸,缓缓绽开一个恶毒的笑:
“你们都觉得本王是疯子,如今你留着本王一口气,明日就是你的死期。”
姬倾散漫一笑,没有丝毫地在意:
“且看是百官弹劾你当众发狂杀人的速度快,还是皇上丧失对咱家的倚重快。你若不信,垂死挣扎一下,咱家也不放在眼里。”
他信手拔起斜插在地板上的长刀,俯身在恪王耳边轻笑:
今夜、咱家是替皇上来教训你的,身为皇子,要懂礼节,咱家的后院,不是你能全须全尾进来、就能安然无恙出去的地方。”
恪王猛地睁大了怨毒的眼睛,而姬倾皂靴一点,抄起那地上的鲁密铳,一脚踢进了湖里。
扑通一声响,姬倾悠悠地笑:
“你这花哨东西,就给大档头方才捐躯的寒鸦陪葬吧。”
他轻盈地收起长刀,衣摆晃动着桀骜的光,游龙般往长廊尽头走去。
恪王咬紧了唇,殷红的血慢慢渗下来,他的目光便落在另一杆鲁密铳上。曹蓬山却跪了下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无声地摇头。
那杆铳,已经承不起第五枪了。
司仲瀛慢慢捏紧了拳,重重砸在结了薄冰的血泊里。
暗色的薄冰琥珀碎片一样飞溅,凉透的尸体旁,一只只寒鸦合拢了翅膀,无声地落在栏杆上。
于人类而言,死亡是无边的冰冷和死寂。
而于群鸦而言,死亡、是它们的飨宴。
第16章 家中 如今、家中还有人等着。
寒鸦低飞,夜色无边。
一弯锋利的冷月垂落在高台的挑角上,檐上人儿的铁灰色衣摆便在月影里浮动。姬倾走出舞馆的瞬间,那冷灰的光芒一闪,无声无息落在他身旁。
耳边传来咏叹似的声音,声气是男子的低冷、言语间却是女子般婉转:
“什么时候才能杀了司仲瀛那个疯子?”
姬倾的衣摆在寒风里张扬,腾云的蟒隐现在脉脉金光里,仿佛要随时游走而去、一口吞噬漫漫长夜。他瞥了一眼大档头曼妙得雌雄莫辨的脸,勾起一个悠然地笑:
“既然他自己按捺不住,那咱家也懒得陪他装腔作势,今夜开始、便由秘色你收网吧。”
大档头百转千回地一个轻笑,似是幽怨的蹙起眉:“那些眼线秘色替师兄解决了,师兄是不是也赏秘色些什么?比如——”
丹蔻艳红的指甲在夜色里幽幽化了个圈,最后兰花般朝湖心点了点:“司仲瀛的命。”
姬倾眼皮子都不抬,轻飘飘一笑,理好佩刀上的青金穗子:“咱家早就说过,你的仇想怎么报、咱家不仅不插手,还要助你心想事成。且放着心,他是你的,时候到了、你大可千倍万倍叫他偿还。”
大档头这才心满意足地垂眸一笑,两只手穿花般自宝光流转的的长发间划过:“多谢师兄,只是……时候可是快到了?”
姬倾不紧不慢地吩咐着:“时候已经到了,诏狱里那只小耗子合该放出去了,该让他知道的、找个机会透出去,咱们务必要把话散开了。”
大档头伤痕累累地手掩在唇上一笑,妙目里光彩流转:
“师兄前两日提进来的那个刘平,一家上下都是软骨头,该招得不该招得全招了。他的确是受了陈家的指使、把脏水往弘王府头上。除他之外,言官中还有一批人,名单已经抄录好了,等收网那天,也把这些小鱼小虾的一块儿网了吧,没得恶心人。”
姬倾微微颔首,看了眼湖心破碎的月色,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咱家猜测,户部那边数目应当对不上吧。”
大档头便柔柔地叹了口气:“什么也逃不过师兄的琉璃心肠,户部自五年前宋培然任侍郎以来,每年安置在京师的流民是越来越多。毕竟这事也不需内阁和皇上发话,只要有富户愿意供着积善堂,不光京师,再加北直隶周边诸省合起来,每年多个千把口子倒也不算什么。”
“只是这数目的确对不上,鬼虏绝不会浪费兵员、安插如此多奸细。何况咱们排查了京师所有积善堂,毁容的流民统共不过几十人,其中确定的奸细不足二十人。那这多出来的几千人,便是和师兄在刘平府上逮住的两个逃兵一样的身份了。”
“底下人仔细拷问了清吏司诸人,这几年来,他们欺着那尚书是纸糊的,跟着宋培然行事、报酬着实丰厚,粤州、闽州两地但凡有空户,均被他们安排了给人套上,而后便送去军营吃官粮。至于为什么后来都要当逃兵换流民身份,他们确实不清楚,只知道是兵部操办的。”
姬倾抬头望向刀锋似的弯月,轩昂眉宇间缓缓浮出一点凝霜般的薄冷:“两年前咱家接手师傅的位子,师傅弥留之际便拼了最后一口气叮嘱咱家,说京畿周边埋了祸根,要咱家一定替大胤深挖千尺。”
“如今看来,师傅定是发现了什么,才被幕后之人陷害殒命。只是这人究竟布得何等大局、竟在数年之前就开始渗透北直隶周边。如今北方和西境又战乱不休,朝廷重兵防守、京师本就戍卫空虚,若被他找准机会趁乱起事……”
“怕是真要一刀插在大胤的心头上了。”
大档头哀婉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半晌、他才回忆似的轻叹:“师兄今夜居然提及师傅了,秘色知道当年的事你连想都不愿意想,如今提起来,看来真是要出大事了。”
姬倾沉默了片刻,而后自嘲似的笑笑:“不是咱家不愿意提,是咱家不配提。”
大档头迟疑了一下,声气婉婉地放低了些:“师兄,以司仲瀛的气量,只怕没少在那铁疙瘩面前说搬弄是非……你要不要尽早回去,解释一下。”
姬倾先是愣了愣,后来便反应过来铁疙瘩就是在他家后院打打砸砸那位,眉梢眼角笼着的月色便不由自主柔软下来,那寒霜转眼化了、竟是轻烟似的朦胧。
他薄红的眼帘垂下来,在烟烟袅袅的月光里,澄澈而温柔:
“你都说了她是个铁疙瘩,岂是司仲瀛那个疯子两句话就能搬弄得?咱家原先也怕,怕这些年不见,她会变了个人,变得像西境的冻土一样,漠视苍生、冷硬恶劣。但她还是小时候那个她,刚直而不失机灵,满身热血、爽朗伶俐。”
“连生死也改变不了的人,小人和权势更改变不了。至于解释,她其实是个贴心的姑娘,怕戳着咱家心窝子,自然不会开口问,那便等她想起来和咱家约定,再一口气告诉她吧。”
大档头望着他在月下的含情侧脸,便也幽幽叹了口气,笑容里难得多了分诚挚:
“师兄助秘色心想事成,那秘色便也祝师兄心想事成。”
姬倾抬手捏了捏他的肩膀,轻笑:“走了,你且好好布置,明日带铁疙瘩一块儿上阵。”
大档头挑眉,略有些惊异:“这么早回去?今日出了口恶气,后头更有大战,不趁着心里舒坦喝两杯?”
深夜尽头、满城灯火浮动,连姬倾唇边的笑都染上了温暖朦胧的味道。
他垂眸浅笑:“不了,心里舒坦更要回家,如今、家里还有人等着。”
……
姬倾才走进提督府的后院,就看见美人靠前,一群小太监坐得整整齐齐,而郡主大人脸上贴了块纱布、扛着她的寂灭天,神采奕奕地给他们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