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
他瞥都不瞥一眼,一张脸寒玉似的,沉默不语地进了大殿。
才跨过镂空金丝木的月洞门,他便大步上前,撩开碎金浮光的衣摆跪下来,玉白的手叠着,轩昂额头靠在手背上:
“臣来迟,请皇上降罪。”
那恭敬里自有股笔挺,就连跪着、也还是矜贵端方,比有些战战兢兢的大臣还要敞亮。
大殿里响起一个阴沉疲惫的声音:“厂臣平身,你也没成想方乾会通敌吧。”
姬倾撩着衣摆起身,站得挺拔。他拱手,肃声道:“是东厂疏忽了,臣万死莫辞。”
斜靠在圈椅里的皇帝揉了揉眉心,脸色越发沉了:“平安伯一族近年声势极大,前些年朕立方宛礼做皇后就是迫不得已,后来又把他那废物儿子方乾塞到朕的兵部里来。若不是这些年厂臣替朕掣肘,这六部内阁只怕都是平安伯的人了。”
姬倾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只觉得皇帝实在闭目塞听,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地附和:“是皇上治下有方,臣不过是皇上的剑,皇上指向何处、臣就浴血何处。”
他说话不卑不亢,却又顺着皇帝心气、全了他的天颜,皇帝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语调里的恨意便消散了几许:“朕早就有废后的想法,但方乾毕竟是兵部侍郎,虽然证据确凿,却还是要厂臣过问一遭,走个流程。证据已经交给大理寺了,厂臣待会就替朕拟一道旨,由你全权查办此事,有了结果再来回朕。”
姬倾领悟了皇帝的意思,皇帝已经铁了心要废后,连方乾的事都不想查,他早就猜测如此,自然有应对的法子,声音里不起波澜:
“皇上,若是只动了皇后和方乾,怕是不能动摇平安伯根基。臣平日也有耳闻,平安伯交游甚广。兵部、都察院、大理寺、甚至六科中均有他的眼线。”
“说到这,臣今夜刚寻着那位擅离职守的郡主,她竟也是发现了有人通敌的消息,于是藏着身份,一路奔咱家东厂来告状了。没成想竟在京城里,被右佥都御史扣了,那右佥都御史当年是在平安伯监考的时候得的进士,想必是有所牵连,才敢扣着她。”
“天子脚下、京畿地界,他竟如此不把王法放在眼里,臣实在心惊。朝中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爪牙,皇上若是想连根拔起,臣、愿做皇上的刀斧!”
说着,腰杆笔挺地跪下去,他说得堂堂、极顺了皇帝心思,就算是司扶风在场,只怕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这颠倒因果、搅弄风云的好口才,皇帝如何能看透,当下一拍桌子,大声道:“好!厂臣替朕拟旨,今日起,东厂彻查所有机构,凡与此事相关者,从重发落!”
姬倾立刻跪伏下去,端端正正、没一点差错,但那艳色的唇却在暗影里勾起来,抬头时,又是一片淡然模样:“还有一事要禀报陛下,臣想着,那郡主虽然擅离职守,但也算为皇上除去平安伯添了柴薪,实在不好追究她擅离西境的事。”
皇帝揉着太阳穴,想了好一阵,才隐约想起那个便宜侄女的名字:“扶……扶风是吧?朕听闻她被弘王教得舞刀弄枪、砍砍杀杀,没一点贵女该有的样子。”
姬倾脸色不变,淡声道:“郡主确实不像皇家血脉,只是她这次算是立了功,若是不赏反罚,恐怕会落言官口舌。”
皇帝一摆手,不屑地笑起来:“这满朝言官,第一个最厌弘王,还会替这没出息的孤女说话?”
姬倾微微一笑,顺着皇帝的话:“皇上常言,言官最是道貌岸然,臣也深以为然,就怕他们借着这个机会装君子,偏生要给皇上置气才舒坦。”
皇帝撑着脑袋一想,瞬间就觉得脑颅发疼,于是挥挥手:“不就是个孤女嘛,厂臣看着处置,至于怎么赏,厂臣代朕想吧,你是秉笔大太监,这种小事,朕就全权交与你了。”
姬倾伏地叩首,声气朗朗:“臣惭愧,定赴汤蹈火,不负皇上嘱托。”
头顶传来皇帝的声音,似乎舒展了心气,于是悠慢了许多:“朕回宸妃宫里了,闹了一晚上,除了厂臣、没一个叫人舒坦。”
姬倾头也不抬,贴在地上恭敬道:“恭送皇上。”
待皇帝走远了,他才冷冷站起身来,亮闪闪的琉璃砖面倒映着他清高的影子,偌大的宫殿沉沉压下来,竟也压不弯那昂藏身姿。
一见皇帝走了,外头侍候的小内官们立刻碎步上来,恭恭敬敬递上丝帕,跪在地上轻声道:“老祖宗擦擦手。”
姬倾拎着抖开,擦了擦方才贴地的手心,又轻轻去掸衣摆。为首的小内官很是机灵,当下便低眉顺眼地举高双手:“厂公,这种事小的来做,免得累着您。”
姬倾便松了手,那丝帕落进小内官手里,小内官双手捧着,细细替他擦拭金丝间并不存在的灰尘。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腕间翡翠手钏上垂下的一颗冰透珠子清泠作响,在腰带上跳荡着浮光,如同他的眉眼声气,冰水冷烟:
“你们今夜都在这伺候?”
那小内官赶紧交叠了手叩头:“回祖宗,都在。”
不等姬倾问,他便老老实实将兵部尚书、皇后来的时候的情势说了一遍,姬倾这里也早有探子告诉他了,两下一对,倒是对得上。姬倾随手拨弄了一下那冰透的翡翠坠子,垂下眼帘瞥了他一眼:
“还算是聪明,对得起你师傅来求咱家,点你到御前伺候。”
那小太监头也不敢抬,伏着身子,声音里却是感念:“小的记着祖宗的大恩,没一刻敢不为皇上和祖宗尽心。”
姬倾也不搭理,抬腿便走出去了。门外已经站着司礼监的翁广,见他过来,立刻迎上来,躬身笑起来:
“祖宗,郡主人已经到了东厂,上药沐浴,然后按您吩咐的,睡在您值宿的屋子里了。”
姬倾点点头,吩咐他:“先头咱家让你们准备的东西都做好了?”
翁广赶紧回话:“祖宗吩咐的,小的们都天天拎在耳边上呢。几套素色的蟒服都做好了,并着钗环首饰,选得都是适合守孝又好看的。只是那脱了孝期以后的衣裳,毕竟还有大半年,怕郡主长了身量,小的们先记着,回头再做不迟。”
姬倾垂眸回想了一下,那伶仃的脸蛋、嶙峋的锁骨,还有细得海棠花枝似的手腕,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逞凶斗狠。他一想着司扶风,嘴角便噙了笑容,眼神骤然温和下来,像化了一池多情春水。
翁广瞧着,心里啧着舌,却再不敢多看,只想着老祖宗这艳烈眉眼、冰雪容色,难怪京城贵女看了个个脸红。
也不知那犟脾气的郡主有什么本事,竟勾得老祖宗也千年寒冰化成春山来。
他还在心里嘀咕,姬倾却已经回过神,冷冽着声音:“对了,明日你去替咱家提个人到诏狱来,兵部右侍郎陈玄之,必须在他家门口压回来,务必让人都瞧着。”
翁广应了声,一琢磨,下意识道:“陈大人不是恪王的人吗?”
话音未落,脖子上瞬间寒意掠过,他一惊,立刻住了嘴。
姬倾似笑非笑的垂下眼帘,那薄红下淌出刀子似的冷光:“殿外伺候的几个太监宫女给咱家换了,好好教训。”
说着,他眼皮也不抬,清泠泠洒下一句话:
“这宫里,最要紧的就是眼皮子跟嘴皮子,小的老的都要记住才好。”
翁广心里一震,立刻躬身目送他走远了。
直到那月色寒冰似的影子消失在红墙尽头,他才悄悄直起身,摸了把后颈——
一手冷薄的汗。
第4章 荆棘 藏得最深的那根刺,居然是它!……
天光才亮,司扶风就彻底醒转过来。
自从兄长被俘,她便没有一日能够安睡。
她盯着珠灰远天叹了口气,外头伺候的彦淮就垂着手,轻声轻气地隔着窗纱劝:“天还早,郡主有伤,要不再好生歇一会子?”
行军的人,惺忪与清醒间,往往隔着生死。因此司扶风的声气里透着股亮堂,仿佛不曾迷盹过:“彦淮公公费心了,不过没事、我习惯了,只是……昨夜厂公可曾回来?”
彦淮一掸拂尘,招呼着几个侍候的一道捧了热水、衣裙、钗环进来,隔着透光云母屏风回话:
“回郡主,厂公不曾回来,但派人给您送了个有趣的谜团。说是请您梳洗完了好生琢磨,若是琢磨对了,不仅能知道他眼下身在何处、准备在谁脑袋上动刀子,还能得一份顶顶威风的大礼。”
司扶风“嗯?”了一声,好半天才捋明白,合着姬倾往宫里走了一遭,不仅不急、还悠悠然给她出了道题?
皇后岌岌可危、兵部暗鬼环伺、西境大军压境,他居然不急?!
司扶风深深吸了口气,言语里甚是诧异:“你们厂公可真有意思,大清早差人送个谜题过来?这是要考我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字谜、画谜、还是九连环?”
彦淮一笑,微微躬身:“郡主别急,厂公平日里也常这般检视档头们。老祖宗常说,抽丝剥茧最能锻炼心志、磨炼气性。他老人家今早才吩咐,郡主若是想同他并肩却敌,那就必须迈过那道坎儿。”
司扶风又好气又好笑,架起胳膊,豪气便从清亮眉目间摇曳而起,她一挑眉、满眼不服:“那道坎?哪道坎?藏着掖着也没事,我连生死亦不惧,何惧区区一个谜题?只管来,必不叫你们看扁了。”
她说着,心头上的好奇像只馋嘴的猫儿,一下下急切地挠起来,挠得她火急火燎、心气上头,竟是再按捺不住。于是匆匆梳洗过,便催着彦淮把东西取来。
趁着空当,她换上崭新的衣裳,那衣裙通体石青、袖襕云肩上绣着银白云蟒,华贵衣料里密密绞了银丝,一迈步子、辉煌细腻。
就着朦胧灯火转了转,那顺着裙摆一圈圈荡开的湖光倒把自己迷了眼。
司扶风摸了摸领子上澄澈的水精扣子,心下有些尴尬:“小公公们,这怕是不合适,皇上可没赐过我蟒袍,我这么穿、怕是给厂公惹是非。”
捧着螺钿漆盘的小太监抿了嘴,笑得低眉顺眼:“郡主且放心,皇上昨个儿才下得旨,晚上怕吵着您,旨意给送到提督府去了。您回头住进去,自然能瞧见。”
司扶风点点头,放下心来。
才舒了口气,她一寻思,竟品出些不对来,诧异地瞪大眼睛、觑着小太监:“提督府?怎么着、也应该送到我父王在京城的王邸吧?”
小太监只低下脸,笑得一脸神秘暧昧。
司扶风张嘴还想追问,外头银鼠毛边镶着的帘子掀起来,卷着两片枯叶、扑进来一阵肃杀的风。她便顺着打滚的黄叶看过去,只见彦淮领着两个太监,抬了个蒙着缎子、叮叮当当作响的物件进来。
那东西比人还高,彦淮等放稳了,才笑着掀起绸缎来。
一道四四方方的金丝木架上绷着面鹿皮,鹿皮不透光,朝着司扶风的一面扎着一圈圈锤头针。她露出些迷茫神色,凑上前看。只见正中央画了个金銮殿,以此处为中心,一圈圈扩散开的锤头针上嵌刻着字符。她一个个看过去,东厂、内阁、锦衣卫、吏、户、礼、兵、刑……从最高的京官到各处州府县衙,居然齐齐整整标注在上头。
她看得两眼发直,摇着头笑起来:“好呀,厂公这是做了个朝廷版的沙盘呢……”
司扶风边笑、边伸手摸了摸刻着“内阁”的锤头针,鎏金的弧光便嵌在她黑沉沉的瞳孔里,像一弯锋利的凉月:
“这东西,跟我们在沙盘上插得小旗子似的,要破哪座城、就拔哪个旗子。”
彦淮露出些惊诧神色,躬了躬身:“郡主到底是指点千军的人物,一看就明白了。旁的人总要小的解释许久,才能明白厂公的心思。”
说着,他朝背面指了指:“郡主,鹿皮另一边,所有针尖上都缀了个铃铛。但这所有铃铛里头,只有一颗是金子打得,其余都是薄玉凿的。您先思量着,厂公打算从何处入手,然后按您猜测的,拔一根对应的针下来,若是落地不碎,您就是猜对了。外头备好了马车,到时候便送您去厂公眼前。”
司扶风撑着膝盖、皱着眉偏过头来看他:“那猜错了呢?”
彦淮抿了嘴,垂着眼憋着笑意:“厂公说,碎一颗玉铃铛,那您就要陪他去一回京城贵女们的品香会。”
司扶风一听,急得当场嘶了口寒气,头摇得能看出虚影来:“不成不成,这个香那个香的,闻久了让人昏沉沉只想吐,我可对付不明白。”
底下小太监们都抿着嘴静悄悄地笑,彦淮也笑了,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就请郡主、用心斟酌了。”
司扶风长长吸了口气,不由得佩服厂公这捉弄人的手段。她越怕什么,就往她脑袋上砸什么,逼着她不得不静下心来对付。
她无可奈何的撇撇嘴,定了心思看向木架,那一圈圈锤头针鎏金的光点、便繁星似的在她眸子里浮动——
犯人都关在诏狱,诏狱在锦衣卫边上……手在锦衣卫的锤头针上悬停了片刻,却又默默蜷缩回来。
不对,厂公昨夜已经交代了档头们,期限未到、犯人又多。譬如父亲那位门生,不过是个临时寻的饵,恐怕连对方的身份都没探清,只是见财背主。而刘平当时裹着亵衣的模样,明显不知道她和刺客潜入的事,和方乾一样,冤死鬼一对,自己知道的、怕还不如旁人多,眼下去了,也不过耽搁时日。
那么,是兵部?
她盯着那兵部的锤头针发愣,想了半天,复又摇摇头。
不对,敌人心思如此缜密,眼下兵部里外必然安置好了诱饵,等着他们咬钩子、扎得一嘴血。即便他们需要物证,也必得是自个伸手、从阴沟暗角里摸出来的东西。
那么……是大理寺?
按说京官犯了案子,第一时间物证就落在大理寺,其后才被锦衣卫或东厂提走。但物证拿回来查验才看得真切,大理寺人多眼杂,待得越久、枝节越是横生。
到底是哪里?!
她“啧”了一声咬着嘴巴,缓缓闭上眼睛、长舒了一口气。
脑子里便浮出大胤天穹下,狼烟纵横的棋盘来。
徐夫子说过,对阵既是对弈,棋盘有边、但人心无边。对阵必须将眼光从落子处拔高,从高处、看远处,既看棋,更要看下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