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抓着你们了!是不是就是你们跑到我田里烧纸的?”
那声音暴躁如雷,一下子炸开的瞬间,司扶风一把将柔训挡在身后,皱着眉便起了身。
对方是个枯瘦的中年人,脸颊上一层皮凹进去,颧骨斜凸出来,挤得那双眼睛眯成一道三角的缝。看人的时候,那眼神便让人想起荒年里的灰鼠,遮遮掩掩、精明刺人。
司扶风不喜欢他的举止,但毕竟在人家田里,倒也耐着性子说了句:
“我们只是路过,并没有毁坏您的田地,您不信问问那边的老伯,我们才过来,这纸都烧了大半了,火苗子都没了,铁定不能是我们弄得呀。”
啃着芦菔的老农见中年人往这边看,便没好气的骂他,声音洪亮如钟:
“罗灰子,你少讹人家姑娘,不然我告诉里正拿你去官府!”
罗灰子嘴里骂骂咧咧地回过身,推着手里的斗车瞪着她俩:
“闪开些!”
司扶风没好气地瞪回去,罗灰子嘴里不干净,像是在指桑骂槐:
“丧门星,什么年节里都来老子地头烧纸,自家死了人往老子头上扔晦气……”
他哗啦一下把斗车里的秸秆杂草都推进了田边,火石一敲,那地包天的凸嘴撅起来、吹着烟气的时候,宛若个茶壶口子。司扶风看得嫌弃,拽了柔训便走。
才走了两步,身后腾起股热气,柔训轻呼一声、脚步一顿,立刻攒住了司扶风的手腕。
司扶风一怔,回头看她,柔训的手有些颤,声气像是激动极了:
“你闻到了吗?”
司扶风动了动鼻子,点点头:“闻到了,好大的烟气呢。”
柔训拼命晃着她的手,急得声音都转着弯儿:“不是!那个味道……恪王哥哥身上的味道。”
司扶风愣了愣,柔训转身指着罗灰子,颤着声道:
“是那里头飘出来的,苦苦的、辣辣的,扶风你闻不到吗?”
司扶风又皱了皱鼻子,对她而言,的确只有呛人的烟味。她这么一深吸,当下便打了个喷嚏,吓得柔训和罗灰子都是一哆嗦。
罗灰子跳起来指着她的脑门就要骂,司扶风甩手就扔过去个东西,在空中滚动着银光、落在罗灰子怀里。
罗灰子捧着一看,是一枚圆圆胖胖的银锞子。他那细缝眼当下便瞪出锃亮的光,两颗大板牙朝着银锞子一口咬下去,便嵌出到坑洼不平的痕来。
他哎哟一声,一边把那银锞子在油脸上蹭,一边口气便客气起来:
“姑娘大气,姑娘这好脾性、可得嫁个好夫君……”
司扶风捂着口鼻轻轻地咳:
“得嘞,您少嘚吧两句,赶紧把那火灭了,我这钱是买你这灰肥的!”
罗灰子一愣,他本想问问这两位披着绫罗的姑娘买草木灰做什么,但转念一想,管它银子为什么来的、到手不就成了。他赶紧猫着腰给司扶风鞠了个躬,举着草扒子就把秸秆推开,把里头燃着的部分堆到一边。
司扶风一撩衣摆跳下田埂,那曳撒上的云纹摇晃着灵动的水光,看得罗灰子心神一飘,他眼睛一转、搓着那银锞子笑:
“姑娘,你若喜欢,这田也卖给你。”
司扶风懒得搭理他,只抓稳柔训的手,把她接下来。两个人各自拿了个树杈在尚未燃尽的秸秆里扒拉,许多细小的碳灰飞起来游弋漂浮,宛若恼人的蚊虻。
两个人仔细翻查了一圈,日头起来了些,司扶风脸蛋也被熏黑了,柔训却慢慢回过头,迷惑地看向那堆余烟斜飞的黑炭。
司扶风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幽幽叹了口气:
“柔训,该不会恰好在那里头吧。”
柔训抱歉地朝她耸耸肩,声音小小的:
“应当是,方才那烟味那样呛人,我都能闻到那气味,想来是一道被点燃了、气味才更甚些。”
司扶风便用棍子戳那黑炭,扑簌簌地声音里,黑炭仿佛冰山崩裂似的,一层层碎成渣。外层尚有有几根交叉的枯枝没烧完,里头有个小小的空隙、像是夹了些东西,随着司扶风的动作飘落下来。
司扶风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赶紧朝柔训招手:
“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柔训牵着裙子小跑过来,那两三瓣灼人的红洒落在泥土间,边缘因为火焰有些枯黄蜷曲,但没有烧着的部分、摸起来尚有丝绒般柔软滑腻的触感。
柔训拾起一片纤长的花瓣,放在鼻间嗅了嗅,眼睛一亮:“虽然被炭火气遮掩了,但这么闻着,是这个气味没错!”
司扶风立刻用棍子去捅那炭堆,可惜太迟了,剩下的东西已彻底在火中萎靡枯黑,已然看不出来原本面貌。
两个人便急匆匆把那两三片花瓣珍宝一般捧起来,但花瓣烧得残缺,根本拼凑不出原本的模样。她便急切地抬头,朝罗灰子喊:
“这花是你家的?可还有?”
罗灰子一拍大腿,恨得咬牙切齿:“我……我把它全部用来烧肥了,这已经是今年最后一道肥了,再没有多得了。”
司扶风和柔训同时发出了失望的叹息,她不甘心,想了想又问:“这花谁种得?你们村里可还有?一年开几回?约莫长什么模样?”
罗灰子痛彻心扉地锤着胸口,气得跳脚:“哎哟,许多年前我老爹不知从哪里移栽过来的,养不活!统共才活了几株,今年我婆娘说要种果树,我才拔了堆肥的!”
“我哪知道两位姑娘喜欢这东西,要是我知道,可不得把床板缝里都种满……”
司扶风“啧”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柔训捧着那花瓣细细地看,半晌,她歪着脑袋轻声道:
“我想,皇宫里的花匠和太医最熟悉植株,给他们看看也许有线索。”
司扶风思忖了片刻,朝她一笑点点头,复又转过脸看向罗灰子,朝他挑了挑眉:
“这位大叔,劳烦您跟我们走一趟,回去给这花画个画像,回头便放你回来。”
罗灰子一愣,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那眯缝眼拼命地睁大,几乎要把眼角挣出道口子来。
他跺着脚、拍着腿哀嚎:
“害,早知道这么多人喜欢这破花,我就不拔了呀……”
他还在那絮絮叨叨地埋怨他的婆娘,面前忽然扑过来一阵冷风。他一抬头,对上司扶风的脸。
那原本还客客气气地小姑娘脸色肃杀,一只手拎着他的领子,就把他提了起来。她咬着牙关,声音迫切:
“这么多人?除了我们之外、还有谁?”
罗灰子悬在半空,吓得两只脚像鸭子似的扑腾,只有手心攒着银锞子,凉冰冰的一手汗。
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手,颤抖着指向山下:
“我不认识啊……”
“你说画像我才想起来,小半月前来了个男人,给了我银子画了这花,就往山下去了。”
司扶风皱了皱眉,望向山下。
京城的烟华正在阳光下浮动,隐隐绰绰、宛若锦幛。
罗灰子看她皱眉,生怕她要动手,两只手死死攥住了银锞子,声音尖利得宛若掐断了尾巴的老鼠:
“我知道他住在哪!我后来下山卖菜,又碰见过他。”
“正南坊黑窑!”
“你们去找一个背着长刀的男人!”
第39章 苗头 她不论嫁与了谁,只怕都不会安分……
茶盏轻轻嗑在玉碟上, 发出凉沁沁的脆响。
姬倾躬身上前,从皇帝手里接过茶盏,递给旁边伺候的禅悦:
“再去斟一展热茶, 凉至七分热端上来。”
禅悦双手捧过,正要称是,皇帝却摆了摆手, 掌中的青金石手钏流苏摇晃、磕着袖子上的龙纹金扣、叮当作响。
他撑着额头,像是有些疲惫,声音又沉又缓:
“厂臣不必劳神了,朕就是来看看太子, 马上便回宫。西境和北境的人汇聚在京城,朕忧心啊。”
姬倾抱拳,长身玉立,口气全是惭愧:“皇上为国为民、殚精竭虑, 臣等不能分忧, 实在愧对圣恩。”
皇帝立刻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他望向里间沉坠的暗色帘子,那样密不透风的包裹下, 依然有浓苦闷热的药气一丝丝沁出来。
皇帝的眸光便暗了暗,棱角绷紧的脸难得的温和下来, 露出些怀念和寂寥的神色:
“太子是朕性子最好的孩子,他不像仲瀛那样闹腾任性, 也不像叔衍那样故作老成。但偏生是因着性子好, 朕却总是忘了他。”
他说着,自嘲似的低头一笑:“朕是个没福气的皇帝,四境不安也就罢了,如今、还要眼睁睁送走自己的孩子。”
姬倾沉默了片刻, 劝慰道:“皇上洪福齐天,才有北境和西境接连来和谈。”
皇帝叹了口气,拍了拍膝头,沉声摇头:“辛苦厂臣,既要看顾太子,还要备着那许多节礼。只是还有一事需要厂臣替朕留心,不然、怕是要酿成大患。”
姬倾神色一凛,一撩衣摆利落地跪下,腰杆孤直、磊落无惧:
“为皇上分忧,是臣与东厂的荣幸。”
皇上倾身虚扶了一下,眉头微皱:
“是和亲人选的事。”
姬倾正缓缓起身,听见他的话,了然地笑笑:“皇上是舍不得公主?”
皇上哈哈笑了,往圈椅里一靠,信手挥了挥:“怎么可能,朕是天子,天下都是朕的子民,朕的女儿天生便肩负职责,和亲便是她的职责之一。朕已经想好了,鬼虏虎部比鹰部强大,那必须是嫡亲公主嫁过去才行。”
他掐着念珠,有些感慨地摇头:“可惜了,皇后教出来的两个孩子性子都忒好,虎部苦寒贫瘠,柔训嫁过去,也不知能熬多久,笼得住笼不住大汗的心。”
姬倾便露出些迷惑神色:“那皇上所说的人选……”
皇上的眉头这才慢慢皱了起来,他阴着脸、盯着面前的茶盏,眸光沉得几乎要把薄玉压碎:
“朕本来听了谢太傅的话,已经挑了柔训和昭王的女儿去和亲。结果他那给人添堵的儿子偏要跟朕和他老子作对,联合京中士子联名上书,说弘王郡主心怀大义、女中豪杰,要她以身垂范前往虎部和亲,震慑虎部、为京中儿女表率。”
姬倾这才勾起点笑,摇摇头叹息:“皇上息怒,谢太傅养了这么个儿子,真是晚节不保。”
皇上伸手摩挲着茶盏,若有所思地掐着念珠,脸色沉如暴雨来临前的雷天:
“这谢璀向来对柔训有些意思,若说他是儿女情长,朕也就原谅他了。但他偏生为何要提弘王郡主?京中有那样多宗室贵女,为何偏偏要为她发声?”
姬倾微微一怔,挑起长眉:“皇上的意思是……”
皇上冷笑一声,手指轻轻在椅子背上敲打,眸光压下来、森冷刺人:
“朕就知道弘王府是不安分的,那郡主自小带兵打仗,一介女子,却能与鬼虏人周旋数年、胜负难分,想来是有些才智和心思的。”
“谢璀是个绣花枕头,他绝不可能是自己想到替弘王郡主扬名的。朕瞧着,定是那郡主见弘王府式微,干脆兵行险招,去了鬼虏天大地大,她若是再与鬼虏大汗联手,那朕的大胤岂不是要易主?!”
姬倾静静地听他说完,才从容一笑:“皇上韬略,是臣等不能及的,但郡主是个粗人、谢璀是个草包,只怕更是想不到这层面上。臣倒是听闻,谢璀与郡主曾有婚约,许是谢璀急着攀附皇室,所以借机想逼走郡主呢?”
皇上一愣,倾过身子来,手掌撑在膝头,一脸匪夷所思:“谢璀和弘王郡主?”
他嘶了口气,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那倒也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正好断了他攀附柔训的心思,也显得朕体恤弘王府,为郡主谋了个好亲事。”
姬倾的睫影不可察觉地一颤,他刚要说话,皇帝却又骤然阴沉了脸色,他抬手掐住了桌角,像是自语般低冷地摇头:
“不行。”
“她手里虽无兵权,但在西境名声甚大,又颇有胆气,更能狠得下心。绝不能让她再嫁进权臣大户,否则狼子野心、随时会反咬朕一口。”
皇帝仿佛在脑海中将京中各族梳理了一边,最后缓缓摇头,声音沉冷得像滚滚闷雷:
“弘王府从来都是朕的心腹大患,哪怕只剩下个女人,也叫朕寝食难安。”
“她不论嫁与了谁,只怕都不会安分,这样的坏苗子……留不得。”
姬倾的脸拢在影子里,隐隐绰绰、眼里见不着一点波澜。他慢慢朝皇帝躬身抱拳,声气沉静:
“皇上的意思、臣明白了。”
皇帝这才露出些笑影,那脸上的深沉便消散了些,整个人仿佛松散了忧愁、神清气爽:
“这偌大京城,只有厂臣与朕同心,旁的人都是废物,一气儿给朕添堵。”
他说着,笑容舒畅地起了身,拍了拍姬倾肩头:
“厂臣也别急,朕不能落下那谋害忠良的名声,等西境的人到了,想个法子栽到他们头上。朕再宽宥了他们,柔训嫁过去,大汗便也得给几分面子。”
姬倾微微倾身,笑得恭敬:“皇上深谋远虑,臣等钦服。”
皇帝一背手,大步朝外头走去,只抛下一句含着笑的话:
“太子还请厂臣看顾,朕繁忙、恐怕不得空再来了。和亲的事你多费心,其余的、朕等你的好消息。”
姬倾噙着笑、抱着拳,躬身目送他离开。
直到那明黄的影子消失在东宫的大门外,他脸上的笑容才一丝丝沁进寒风里,弥散得干干净净。
禅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厂公,是时候了吗?”
姬倾负手而立,冰白的下颌扬起来,眉眼飞扬间、是霜雪般凛人的睥睨:
“且容他几日,眼下若是动了手,只怕鬼虏和恪王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