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悦俊秀的脸波澜不起,唯有垂下的眼帘,看着有片刻的失落。姬倾抬手,按住他的肩膀,声气清冷:
“咱家说过,每一个人的沉冤都有昭雪的那天,咱们等了这样久、不急这十天半月。”
禅悦再抬起眼时,眸中又是那样恭敬端方的笑意,清异秀出、温文尔雅:“厂公时常教导禅悦要八风不动,禅悦一时心急便忘了,以后还要多历练。”
姬倾轻轻叹了口气:“你原本也是被人伺候的,如今这样,难为你了。”
禅悦的唇角颤了颤,最后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姬倾便两边扫了一眼,噙着点笑、偏过头来:“虽还不能动手,但可筹谋一二了。你去个地方,取个东西。”
他说着,附在禅悦耳边,细细说了几句。
禅悦垂着眉眼笑得温顺:“是,厂公。”
姬倾拍了拍少年纤弱的背,笑着嘱咐:
“切记戴好面罩。”
……
“郡主,咱们来晚了。”
锦衣卫千户抱拳禀报,司扶风叹了口气,翻身下马便往那破庙里走。
千户跟在她身后轻声道:
“方才查问了周边窑子里的老鸨伎子,都说近半月破庙里的确住了个俊朗的后生,背着刀、性格凶狠不理人。”
“但他从前夜出了门,便没有再回来过。”
司扶风掀开那卷在地上的被褥,破败的棉被硬得能敲出声来,里头掉下些细长的布条,她用寂灭天挑起来,对着光看。
藏青的布条上有深浅的斑驳。
“他受伤了。”司扶风上下打量着布条,若有所思:
“伤得不轻。”
千户便记下线索,两个人领着十来个锦衣卫继续在佛堂里搜寻。
不一会,便有个年轻机灵的小旗喊着:“郡主,千户大人,这边有些东西!”
哗啦一声,是锦衣卫们挪开了铺着破烂油布的供桌,后头的泥台子被敲下来几块砖,露出里头黑洞洞的空间。
千户举着火折子,司扶风用寂灭天往里头探,碰着个软乎的东西。她用枪刃一拨,那东西滚动着撞在台子边缘。
小旗惊了一跳:“这是谁的脑袋?”
司扶风望向周边的锦衣卫们,锦衣卫们纷纷摇头,表示不认识此人。她俯身往里头看了一眼,再抬头时,眸光有些沉:
“里头还有,劳烦各位尽快清一清。”
佛堂里很快响起了凿子和锤子的敲击声。
一颗颗头颅被锦衣卫捧着,上菜似的鱼贯而出,根据腐烂的程度,一排排整齐地码在地上。接着还清出些遗物,有断裂的刀刃、有鱼竿、还有念珠。
零零总总分列在头颅边上,叫人看得缭乱而头疼。
司扶风面色凝重地扫过每一颗头颅的脸,但不等她找出些线索,里头又传来锦衣卫的喊声:
“还有!”
司扶风看过去,只见那小旗领着属下,两只手抱了满满的小木牌往这边走。
她接过来一看,打磨光滑的木头上,用粗狂的刀工刻着些不明所以的字符。千户凑过来,一一念过去:
“屠维、上章、昭阳、赤奋若、执徐、大荒落……”
他微微一愣:“这不是天干日支吗?刻这个做什么?”
司扶风握着木牌的手却慢慢攥紧了,她死死盯着手里的木牌,目光像是凝固了一般怔忪。
她喃喃动着唇,仿若自语:
“在军中,有一种人,他们不能以本名见人,便以天干地支为名。”
“他们负责勘察刺探,是军队的先锋和趟雷者。”
“他们便是斥候。”
她翻过木牌,上面有陈年的血渍,已然渗透进了木牌深处,化为一道暗色的瘢痕。
她侧过脸,恍然大悟地看向那些尚在腐烂的头颅:
“这些头颅,是祭品。”
垂下头、看向手中陈旧的木牌,司扶风的笑容有些苦涩、声音微微地颤:
“至于它们……”
“是斥候们的灵位。”
第40章 慈悲骨 慈悲这样脆弱的字眼,又为何能……
玉白的指尖掠过一方方木牌, 最后悬停在血渍斑驳的布条上。
姬倾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他受了很重的伤。”
司扶风也皱着眉点点头:
“我一直觉得奇怪,之前敌人对我们的动向那样关心, 以至于我们才找上宋培然和陈家,线索就被掐断了。可自陈川之后,我们似乎没有再受到更多的阻挠, 仔细想想,会不会是有人牵制了他们的精力。”
“那个人也许直面过他们,也许比我们更接近他们的巢穴,所以敌人才不得不分神于他身上, 自然对我们放松了警惕。”
姬倾拾起一枚木牌,眸光垂落其上,言语里全是深长的叹惋:
“极有可能。若我是敌人,亦不会把主力放在京城。这里是东厂和锦衣卫的枢机所在, 太容易引起注意、也太容易覆灭一切准备。何况京畿周边有数省, 将力量散布储备于其中, 不仅能让搜捕变得困难重重,也能在需要的时候、第一时间调动至眼前。”
“所以他们留在京中的人手必然是有限的, 且应当都肩负要职,不到万不得已, 不会随意舍弃。比如殿前的元峤,比如刘平府上的死士。他们一定知道不得了的秘密, 所以才会在执行任务之前, 用上危险度极高的悬针。”
“哪怕任务失败,他们也吐不出一个字。这样忠诚、聪明、且无惧生死的人,想必敌人手下也并不多得。”
司扶风缓缓抚摸着血渍斑驳的木牌,她的眸光一点点坚定起来, 像凝聚了明光的水晶:
“那些头颅已经画了画像,让锦衣卫散到坊间去辨认了。花也在绘制,等一有结果,我和柔训就拿去询问。”
“也许我们越靠近敌人的刀锋,能见到的伙伴也就越多。”
“我一定会找到他们,不论生死,这条路、不能再让谁一个人走。”
姬倾望向她,缓缓绽开一个温柔地笑,他抬手、按住了司扶风的肩头,正要说话,镂花门上却传来急促的拍打声。
跟着响起的是宫人颤抖的哭腔:
“厂公、厂公,请您快来看看,太子他……”
姬倾的脸色在一瞬间就变了,他和司扶风对视一眼、同时冲向了门外。
两个人疾步穿过木回廊的时候,有急惶惶地宫人们端着一盘盘汤药银针穿梭而过。而从寝宫出来的人手中,白色绢布堆积在黑色漆盘里。
上面沾满了鲜红的血,刺得人眼眶微痛。
姬倾的喉头不可察觉地抖动了一下,他一把摔开厚重的帘子,寒气逼人的质问在寝宫里回荡:
“太子病情如何?究竟可以再撑多久?”
孟太医领着一群医官,乌压压地跪在姬倾的皂靴前,姬倾的唇冰冷地抿了抿,最后只是压着满腔的怒火和哀意,咬着牙关:
“诸位是大胤最优秀的医者,咱家不求你们妙手回春,只求让太子再熬几日,让他完成最后的心愿。”
太医们一个个次第俯下身,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却没有人说话。
司扶风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看向床边不断替太子擦拭着口鼻的柔训。柔训雪白柔软的纤手里,白雪绢布被涌出的热血浸透。
于是柔训握紧了他手,一遍遍静静地重复着:
“伯玉哥哥,我还在这里。”
“我不会走的,你别怕。”
隔着纱帘,司扶风看见司伯玉起伏着青筋的手艰难地动了动。不断有血随着他的呼吸从肺腔和口鼻里沁出来,像一道带走时间的涌泉。
他连说话的气力都已耗尽在了与死亡的对峙中,唯有颤抖地指尖指向了帘子外,无声地呐喊着最后的愿望。
姬倾深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不可自制地微颤:“你放心,摇光在回来的路上,你再等他半天,最后半天、他马上就到。”
然而那指尖依旧朝向窗外,腥甜的热血随着他胸膛的起伏一朵朵喷溅出来,溅在他空茫的眸子上,血泪一样缓缓滴落。
柔训便是在这一刻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在所有人的沉默里,她忽然起身奔向了帘子的方向。
飘摇的裙摆上撒满了斑斑血渍,与洒金的浮光渐次穿插,像一只只垂死舞动的蝴蝶。而被蝴蝶围绕的少女奋力地撕扯开帘子,刺目的光一刹那倾泻而下,宛若白茫茫的急流。
她便在这急流中逆身而上,扑向了木叶翻飞的柿子树。
司扶风和姬倾的眼睛同时睁大了,他们看见那温顺如绵羊的少女抄起了墙角的木杆,以拼尽全力的姿态,逆着阳光、朝低垂的枝头狠狠砸了下去。
橘黄晕染的果实在枝头剧烈的摇晃,随后一颗颗砸落下来,宛若陨星的雨。而柔训毫不犹豫地俯身抱起那些果实,跑回司伯玉床边的时候,因为地面的光滑而一个踉跄跪了下来。
她的膝头磕在地面“咚”一声闷响,但把那冰凉饱满的果实放进司伯玉掌心时,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又沉静:
“伯玉哥哥,我去喊仲瀛哥哥和叔衍来,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她起身的动作被人拦住了,姬倾垂着眉眼,冷白的脸拢在暗影里,声音冷冽如刀:
“二档头、三档头,你们去请两位殿下。”
“若是不肯,打断了腿也给咱家拖过来!”
“一切后果,咱家来担负!”
他前所未有的喝令回荡在空旷寝殿里,那暴怒的声浪撞在四壁,连司扶风也为之一震。
帘子外传来两位档头领命的声音,而姬倾朝她伸出手,笑容牵起来的时候,连眼睫都在微微的颤抖:
“我们……我们陪着他。”
司扶风大步迈过一卷卷散落在地面的红白绢布,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指尖难得的冰冷,在被她握紧的一瞬间,仿佛剧痛般攒紧了她的手,像是在疯狂汲取温度。
姬倾沉默而幽长的声音飘下来,摇摇晃晃落在满地跪伏的太医们面前:
“你们退下吧……”
太医们互相对视着,宽大的衣袍下,有扑簌簌的颤抖。
急促的喘息在纱帐中起伏,破碎的呻吟中,司伯玉温润的声音已然面目全非,仿佛渗透了砂砾般、在空气里嘶哑摩擦:
“别……”
司扶风转过脸看向太子,血从他的口鼻里往外涌,漫开在他的脸上和枕间。
太多了,血已然擦不干净,他几近透明的脸上浸透了自己的血,却还在拼尽全力吐出烧灼撕裂的呼吸:
“别……”
姬倾攒着她的指尖动了动,仿佛一个痛苦而悲冷的颤抖。他的喉间艰难地起伏,最后骤然转身,撩开衣摆,僵直着脊梁跪了下去。
他望向太子,抱拳的时候,眉目间写满了坚决的悲意:
“臣答应太子,若您不在了,在场的医官和宫人,绝不让他们因天子之怒而被牵连!”
颤抖地医官们纷纷一震,他们睁大了眼睛互相对视,在一片沉默里,有人带着哭腔伏下身去:
“谢太子慈悲……”
于是那哭声便此起彼伏的响起来,它们汇成一片哭泣的海,奔向纱帐后濒死的青年。
司扶风忽然明白了那个“别”字的含义和重量,那样轻飘飘的一个字,却替面前的人们,挡住了死亡。
明明如此单薄的身骨,连自己的病体都支撑不了,但却能在死亡面前挺直了脊梁,替他人抗住灾难。
世人都说神佛慈悲,可不曾被神佛垂怜过的他,为何懂得慈悲?
慈悲这样脆弱的字眼,又为何能抗拒死亡?
司扶风茫然地被哭声淹没,她看着斜掠而来的光剪出司伯玉干枯起伏的影子。
他所身处,即是地狱。他所身处,方是人间。
忽然有人站起了身,她望过去,却是孟太医。孟太医抱紧了拳,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朝咬着牙跪得笔直的姬倾朗声道:
“下官有最后的办法,愿为太子、冒死一试!”
他身后,有人发出错愕的惊呼:“孟太医,你……”
孟太医没有回头,他沉声、声音微颤:
“下官知道,下官的针下去,若是太子没熬住,那下官就是千古罪人,死不足惜。”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摇着头:
“但太子为下官求一条命,下官无能,只能尽力为太子、求一个圆满。”
姬倾沉沉的眸光落在了纱帐后,那随时便能破碎的影子在他眸中浮动,片刻之后,他的眸光冷了下来,起身时声音又是那样的凛厉干脆:
“闲杂人等退避,孟太医即刻施针,任何结果咱家担负。”
他大步朝寝宫外走,曳撒上的流云动荡流淌,仿佛在天际搅动的雷暴。司扶风下意识朝他伸出手,却又低头看向司伯玉,眉眼里全是焦灼。
柔训抬起头,抓着她的衣袖晃了晃,温柔地笑:“这里有我,你先去陪陪厂公,有事我会喊你的。”
司扶风犹豫地看向太子,柔训便笑了,歪歪脑袋:“扶风,你要相信我呀,我可是姐姐呀。”
司扶风这才牵起个苦涩的笑,捏了捏她的手,转身分开往外涌的医官们,大步朝姬倾追了过去。
姬倾走得极快,她脚下踩着寒风朝他跑,大喊着他的名字:
“姬倾!”
那清脆的喊声回荡在满园枯败的海棠枝上,两边侍立的宫人一震,纷纷颤抖着跪了下去。
姬倾的脚步顿住了,他低着头、没有回身。司扶风便绕过去,他却又别开脸,声气淡淡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我要去给太子……预备丧仪。”
司扶风怔了怔,她沉默了片刻,伸手一把拉住了姬倾的手。姬倾却暗地里使劲,把手往回抽,硬生生不肯看她的眼睛,只有唇角一点自嘲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