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钦大方地挥手:“不必在意,本汗的大军并没有遭到损失,不过是几个扔在敌人脚底的耗子,以后再安排便是了。”
他并不是个气量豪迈的人,但他胃口极好。只要你有足够美味的赔偿,他愿意原谅你的一切。
代先生便温然笑着坐下,他示意所有人看向地图:“西境防线是大胤最坚固的所在,即便弘王府不在,但蒙衡并不是好对付的,与他纠缠,只会白白损耗大汗的时间和兵力。”
“但北境防线却是个突破口,鹰部与北境多年只有小摩擦,因此北境的兵力和布防并没有西境那样时时紧绷。同时,北境守将、宣王司叔衍已经离开了。若是大汗迅速拔军前往北境,与鹰部合二为一,那北境防线必然溃不成军。”
“而我们,将召唤几十年来我们埋下的种子,自京城的后方发难,我们三方夹攻,京城和京畿数省,都将彻底沦陷在我们的战火里。”
“到那时,群龙无首,大胤便化为一盘散沙,我们再反攻西境,蒙衡没有援军和后方,便成了待宰的困兽。”
所有人都在沉默,烛火在寂静而疯狂的舞动,良久、只有苏日质疑地开口:
“你们有多少人?”
代先生低头微笑,并不明说:“我们虽然苦心经营,但的确仅靠自己的力量,是无法从皇帝手里夺走权柄的。但有二位君主从北方牵制他们的注意,我们直攻京城,趁其不备、绝对能一口咬下巨龙的头颅。”
他微微一笑,宛若讲禅般慈眉善目:“毕竟我们的恪王殿下,才是最应该继承大胤正统的人,有他在、我们便有了勤王的名号。到那时,山河动摇、王权岌岌可危,有他冲锋、便不会有人阻挡我们的脚步。”
慢悠悠响起的,却是图钦的声音,他把玩着手里的马刀,若有所思地盯住了地图:
“那本汗有什么好处?”
中年人取出朱砂,用指尖沾上,在地图上划出一道血红的伤口:
“乾州以西划入虎部,辽州以北划入鹰部,剩下的版图由恪王殿下继承,每年将以岁贡与二位交好,以永保三方太平。”
图钦慢慢勾起了唇角,他玩味地瞥了杜柏岩一眼:“杜军师,你看、这交易如何?”
杜柏岩拢着手,深深吸了口气,思忖着微微皱眉:“绝对的好交易,只是……”
他迟疑地看向图钦,压低了声音:“满都拉图大将军昨日便进入了大胤的边界线,若是我们此时行军,大胤定会起疑。再等我们举兵,只怕大将军、九死一生啊。”
图钦也沉默了,他盯着地图,眸光像一块深冰、缓缓没入了漆黑的海。
然而一只雪白修长的手突然落在了地图上,那指尖在辽州的版图上轻轻敲打。图钦顺着手看上去,苏日正死死盯着北境的土地,脸上的容光是少年人特有的蓬勃。
像一只等待飨宴的野兽。
少年并不畏惧虎部的大军若是进入北境,会不会直接撕开鹰部的咽喉。他有足够的野心和胆气去赌,只为了在这乱世里,多舔一口荤腥。
图钦的心猛地沉了一下,他们三人,其实都不在意对方真正的目的。等吞下了大胤的心脏,他们便是张开獠牙互相撕咬,那也是各凭本事。
何况到那时,北境和恪王,都不是他的对手。
再抬眼时,他的声音已然洪亮而果断:
“本汗答应了,即刻拔军、赶赴北境!”
“至于满都拉图将军,立刻派人通知他撤出大胤,他是最狡猾的狐狸、大胤没有人能拦住他。”
他正要起身,代先生却露出了沉缓的微笑,他按住了图钦的手,声音里全是歉意:
“前些日子让大汗不悦,我们有一点小小的心意。”
他说着,朝帐篷外指了指:“请大汗允许我们的礼物进来。”
图钦便露出了矜傲的笑,他挥挥手朝帐篷外喊:“进来吧!”
厚重的毡炭被揭开了,披着斗篷的女人走了进来,她雪白又纤长的手缓缓拉开了斗篷的丝绳,于是、连苏日也在刹那间睁大了眼睛。
他们无法形容那个女人的高贵和美丽,只知道她像一颗流转着辉光的珍珠,一刹那、黑夜飘散,皎洁的明月照亮了整个草原。
图钦慢慢握紧了手里的刀,紧绷的筋脉和颤动的喉结下,他露出了血腥而贪婪的笑。
代先生瞥了一眼他的脸,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阿瑚,今夜、你要代表我们所有人,好好致歉。”
名为阿瑚的美丽女子曲了曲膝盖,她漆黑的长发柔柔蜿蜒在裙摆上,让人想起温软又静谧的湖弯。
代先生微笑:“请大汗尽情享受今夜,明日,我和阿瑚还要疾驰返回大胤。”
图钦摩挲着下颌,舌头一一舔过尖利的牙,他的笑声闷在胸膛里,听上去,宛若野兽的嘶吼:
“从本汗的床褥间下来的女人,只怕不能于马背疾驰。”
代先生起身,笑得志得意满:“大汗只管尽兴,我们阿瑚,是个坚强的姑娘。”
退出金帐的时候,苏日回望了一眼。
那个高贵得像雪月的女人跪在了地上,她的面前,男人错金的腰带落了下来。
她就那样温顺的垂着眉眼,仿佛是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即将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无法透过那圣洁无暇的肉体、触及她空茫的灵魂。
只在看不见的角落,她兰草一般柔软的手,轻轻攒住了裙摆。
苏日摇着头收回了目光,毡账的绒帘落了下来。
月亮沉没于欲望的深海。
……
萨日娜端着鲜奶走进帐篷的时候,裹着毛裘的小儿子正在绒毯上转着他的拨浪鼓。
婴儿的脸又圆又红,肉嘟嘟得仿佛看不见脖子。
然而雪亮的匕首就架在他胖乎乎的脖颈上。
铜盆砸在绒毯上,泼开一地乳白的奶香。当啷一声脆响里,萨日娜发出短促的尖叫,却被面具后的呵斥止住了:
“别喊,不然我立刻杀了他!”
婴儿咽喉上的刀锋紧了紧,但孩子只是眨着一双眼睛、扒拉着那面具哈哈地笑,面具后的眸子里沉沉扬起怨恨的光:
“这不是查干巴拉的孩子,你背叛了他!”
萨日娜睁大了眼睛,她颤抖着放下捂着嘴的双手,盯着那阴沉凶狠的眼睛,声音里有迟疑:
“阿……阿拉夫?!”
少年不语,只有握刀的手颤了颤。
她终于露出些惊讶的神色,下意识朝少年走了几步:
“你不是在你们摩汉部落的军帐里吗?又有人欺负你吗?”
少年的刀锋在婴儿脖子上勒了勒,萨日娜立刻顿住了脚步,他恶狠狠地质问她:
“你为什么背叛了查干巴拉?他的女儿在哪?!”
“背叛?!”萨日娜的脸上浮起了惊讶的神色,很快、她便理解了少年的意思,她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始大笑、笑得连肩膀都在颤抖:
“你说背叛?”
“他走得第二个月,就有带刀的男人、在晚上摸进我的帐篷。”
她望着少年手里的匕首,露出一个嘲讽地笑:“对,他们和你这位小英雄一样,带着刀来女人的帐篷。每天晚上,都是不一样的人。”
“有的人胸口有疤痕,有的人喜欢把我像牲畜一样按在地上,还有的人,会拿火来烫我。”
她说着,忽然冷笑着撩开了自己的袖子,那并不算纤细的胳膊上星星点点布满了坑洼的伤疤。
像丑陋的雪,落在了花瓣上。
她的喉头哽了一下,再说话时,还是扬着下颌、那般薄冷地笑:
“我喊查干巴拉的兄弟来,他骂我是肮脏的女人,把我赶出了他的土地。”
“后来两年,我都是一个人带着乌尤在湖边上放羊。再后来,乌尤病了,我没有钱,便拿那几头羊去跟萨满换药。”
“等羊全部换完了,草原下雪了,我和乌尤困在帐篷里。没有羊、没有鲜奶、更没有火,大雪下起来、连地面都硬得像冰,我躺在地上抱着我的女儿、想着就这样一起睡着,也是天神的垂悯。”
“可我是个罪孽的女人,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别人的帐篷里,但是乌尤不在……”
“乌尤已经被他们葬在了雪里。”
阿拉夫手里的刀刃顿了顿,他攥紧的手背上绷出刻骨的筋脉,眼睛里烧着撕心裂肺的火:
“他们……他们不该这样对待英雄的眷属!”
萨日娜在幽长而冷漠的叹气,她望着儿子手里摇晃的拨浪鼓,勾起一个冰冷的笑:
“查干巴拉说我是他的花朵,可他为了他的大汗,可以抛下他的花朵再也不回来。”
“他的花朵被别的男人撕开揉碎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的女儿浑身滚烫喊着阿布我饿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说做他的女人不必拿起刀。”
“女人不拿刀斧、刀斧却何曾放过女人?!”
阿拉夫猛地抬起眼,萨日娜毫无畏惧地对上他震惊又愤怒的眼睛,她拾起地上的铜盆,狠狠砸在他的面具上:
“英雄?你们也配?!”
“你手里有刀,却不敢架在那些欺辱你的男人头上。你们一个个带着刀摸进别人的家园,把刀架在女人和孩子的脖子上。”
“你们算什么狗屁英雄?!”
当啷一声撞击下,少年怔怔地看着他的面具砸在地面上,婴儿看见了他破碎的脸,于是吱吱呀呀地伸手来摸。
孩子笑着,葡萄似的大眼睛里,闪动的全是好奇。
阿拉夫沉默了一瞬,忽然推开了怀里的婴儿,他用胳膊遮挡着面庞、恶狠狠地撞开萨日娜,扑向了寒夜茫茫的草原。
身后响起了婴儿委屈的啼哭和女人慌乱又急切的安抚:
“木仁不哭,额吉在!”
阿拉夫放下了胳膊,茫然地望向绵延千里的军帐。
在他身后,有绵长而低沉的号角声响彻了草场,有人骑着马儿穿梭在军帐间,洪亮激动的喊声回荡在火光里:
“即刻准备,明日拔营!”
“即刻准备,明日拔营!”
许许多多人从帐篷里探出了身子,有士兵,也有他们的家人。
胡尔特和乌蒙站在起伏的荒草间,与少年一同望着马背上的影子,目光追逐着他、消失在看不见尽头的军帐深处。
乌蒙低声喃喃:“大将军还在大胤,我们就要对胤人动手了吗?那大将军怎么办,他会不会有危险……”
有人从他们身后走出来,胡尔特转过头,看见了杜柏岩微笑的脸。
他一惊,拉着乌蒙向他问好。杜柏岩并没有理会他们,他只是望向月色下闪光的群山,慢慢绽开了深长的笑容:
“再厉害的将军,也不过是会腐朽的凡人。”
“拿一介凡人去换不朽的功勋,这是谁都不会犹豫的交易。”
胡尔特和乌蒙的脸色都变了,他们的背后泛起了刺人的凉意。而杜柏岩只是微笑着经过,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刹那,发出喟叹般心满意足的笑声:
“这么多年,我终于等到了。”
“明日起,我们所有人行军北境。”
“天下、勠力伐胤!”
号角声浪一般漫开在草原上,低沉的呼唤里,凡人的血与大地一同战栗。
嗜血的古老神祇将再次奔亡于雷霆之上,凡人的哀嚎,是他们的战车碾过人间的声音。
而战争与死亡,将点燃他们狂欢的庆典。
第44章 猎狐 我们西境的眼睛不为活人……
“这些胤人有问题。”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在夜色里, 驿站的灯火染出一小片橘黄的雪色,而余下的冰冷、尽被夜晚的树林吞没。
驿臣送上了热乎饭菜,寒暄了几句便拢着手离开了。侍卫长合上门扉的刹那, 满都拉图细细擦拭着他的匕首,突然撂下了这句话。
他的侍卫长斯日波是个直来直往的汉子,听见大将军的话, 便挠了挠头发,满头的古银装饰叮当乱响:
“啊?将军,您是不是多心啦,我看他们正常的很。”
满都拉图眯起了他狭长的眼睛, 他的眸光顺着匕首的锋刃淌下来,凝聚在刃尖上、凝结成一点冰冷:
“我们来的路上,除了那些当官的,大多数驿站的胤人、都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们?”
斯日波摸了摸粗糙的脸颊, 想了半天:“有好奇的, 也有冷冰冰的, 还有嚣张一些的、用那种挑衅的眼神,倒也不奇怪, 毕竟大胤与我们是世仇,据说每个大胤人都有亲人死在了西境的战场, 他们抑制不住对我们的恨,也是再正常不过。”
满都拉图吹去匕首上的毛灰, 眸光落在呼啦啦的窗纸上, 仿佛穿透了幽深黑夜:
“那你看,这个驿站里的人呢?”
斯日波摩挲着胡子上坠下的古银片,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礼貌。每个人都很礼貌,而且疏离, 驿臣除了送饭和必要的寒暄,也没有像之前那些人那样,同我们攀关系套近乎。底下人看见我们也只是低头鞠躬,不多说一句话。”
“对,”满都拉图露出一个深长的微笑:“因为他们害怕,他们怕我们离开。所以他们既不敢表现出恨意,也不敢与我们过多交谈,因为话越多,越会暴露端倪。”
“礼貌不会显得冷漠,也可以拉开和我们的距离。一般来说,恰到好处的礼貌,是最不容易被找出破绽的。可惜……”
他的眸光像寒天的暮色,冰冷地沉了下来:“可惜我,不是一般人。”
满都拉图看向斯日波,神色凛冽了起来:“大汗那边,这两日可有消息?”
斯日波的心也沉了沉:“没有,我原本以为,是因为我们离大胤的都城太近,以至于传递消息的探子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