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杀意水一样在雪夜漫开。
满都拉图缓缓调转着枪锋,淅淅沥沥的暗色顺着放血用的凹槽淌下来,在冰面上摊开一道腥浓。他勾起一个冷漠的笑:
“你们很聪明,居然在驿站外也派了人看守,我应当想到的。”
千户捂着肩膀上的断刀,声音朗朗回荡在冰河之上:
“你足够狡猾,但我们东厂和锦衣卫见过的死尸中,还有比你更加狡猾的。”
“你们来的一路上,都有我们和番子盯着。你说水土不服要提前休息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禀报了上级。我们厂公最擅识破轨迹,他和援兵肯定就在来得路上,我劝你们尽早跪降,上头还能留你们一条命。”
他的话音未落,远处的森林里骤然腾起了漆黑的夜鸟,它们发出幽长的哀鸣,逡巡着飞向夜云的裂缝。千户冷笑起来,他朝飞鸟腾起的方向挑挑眉:
“你们用来当诱饵的那一队士兵,恐怕已经被我们另外的小队剿灭了。”
满都拉图的脸色先是沉了沉,而后、缓缓浮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战场只有胜与败、生与死,他们死了又有何妨?重要的是……”
他架起了长枪,矮身的刹那,全身绷紧起来、像一只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猛虎:
“你们既然决定替你们的厂公拖住我,那就要做好的赴死的准备。”
小旗“唰”一声撇开两片银光闪亮的长刀,飞身而上的刹那,他年轻而畅快的大笑回响着、连落雪也为之摇曳:
“死了做鬼,也要断了你逃跑的腿!”
冰面上激荡着刀冰的交响,冷铁在凉月白雪之中碰撞,迸溅出的火花却比泼溅的热血还要炽烈。
不断有滚烫的血珠和断裂的肢体滚落在冰面上,番子和锦衣卫的人数远少于鬼虏的士兵,但他们厮杀时的狠劲,连这些在沙场上长大的鬼虏男人也肃然起敬。
他们是捕猎的刀齿,宁可折断在猎物的血肉里、折磨着它直到海角天涯,也不肯松开骨节、放猎物和自己一条生路。
又一具鬼虏汉子的尸体和番子的一同倒下,他们手里的刀扎在彼此的胸口,那深深没入骨血的恨,让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一名侍卫试图格挡下锦衣卫小旗的双刀,却被侧面切来的千户一刀斩断了手臂。血液喷泉般从他的断臂中涌出来,他一边死死掐住断口,一边青筋暴起地朝满都拉图狂喊:
“将军!将军走啊!”
“他们想拖住我们,您快走!”
小旗手中飞转的刀光如同夺命的蝴蝶,他听见侍卫的呐喊,于是冷笑一下,扭身翻转着掠过冰面,自满都拉图头顶飞身而过时,他抛出了手里的短刀,刀刃呼啸着扑向敌人的后心。
然而满都拉图并没有闪避,他仿佛有一双生在身后的警觉眼睛,刀刃飞旋着划破空气的刹那,他的长枪猛地调转了方向,自腰侧斜挑着飞刺而出、撞开了背袭的刀刃。
火星爆开的一瞬,枪锋噗一声刺穿了小旗的身体。冰凉的锋刃啃食着年轻的肉体,将他狠狠于冰面挑了起来。
小旗鲜血淋漓的手死死抓住了枪杆,他咬紧了牙关不肯痛呼出声,只有额头的青筋在起伏。
千户大喊着他的名字朝他冲过来,满都拉图看着千户的眼睛,缓缓露出一个残忍的微笑。
他拔出了匕首,朝着年轻儿郎的咽喉划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空气里划开了隐秘的破风声。
那凛厉的声音精准的掠过一对对纠缠的宿敌,直直朝着满都拉图的后脑飞刺。
满都拉图不得不收回了匕首,反身挡下了致命的箭镞。
而侧边的崖壁上骤然破开了一道银白的影子,那人披着九天倾泻的月光,手里扬起的长枪朝他狠狠劈下时,宛若俯冲的龙!
满都拉图一把撤回了他的长枪,双手架在枪杆上,生生接下了这洪□□霆般暴烈的一击。
霹雳般震彻天地的铿锵声里,气浪以二人为圆心、激荡着奔涌向冰面的四方。所有人都被震得一凛,回身望向他们的刹那,只见满都拉图的脚步微微踉跄,无法自制的后退了几步。
而那人借力在冰面上滑旋,她像一只轻盈的飞鸢,手中的刃尖划过冰面,迸溅开璀璨的火星。
冰面上燃烧着她的星轨。
被高高挑起的小旗因为失去了支撑,整个人朝着冰面砸落下来,黑暗里却奔出了暗金的影子。他飞身而来,一把接住了小旗、手里的金弓狠狠在冰面上破开滑动的痕迹,精准的于战场边缘止住了身形。
小旗望向那将他挡在身后的人,那人的长发全部束起,额头眉宇皆是凛冽的利落。
他睁大了眼睛:“厂公……”
姬倾扬起了他的金弓,周围的森林里骤然亮起了整圈炽热的火焰。举着火把的锦衣卫们身后,架着弓弦的番子们飞身踩在岩石上,箭镞对准了每一个鬼虏人的眉心,冰冷的光在箭尖上跳荡,足以刺破任何人的胆气和决心。
满都拉图的脸在这一瞬间彻底冰冷下来,他瞥了一眼身后的姬倾,眸光最终落在面前那银甲白袍的少女脸上。
少女的枪刃利落地划过冰面,擦出炫目的火花:
“你们撤!”
锦衣卫千户一招手,还能支撑的人便纷纷拖着地上尚有呼吸的同僚退回了崖壁下。火光的包围圈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鬼虏侍卫。
“大将军你……”
断臂的侍卫刚开口,一道箭镞便唰一声没入了他的后脑,从他大张的嘴中穿了出来。
满都拉图回过身,姬倾缓缓放下了他的金弓,眉尾眼梢飞扬的锐气、令月色也黯淡下来。
他微笑,眸光艳烈又冰冷,红唇中缓缓吐出两个字:
“放箭!”
呼啸的箭雨扑向了鬼虏的侍卫们,他们挥动着武器,最终纷纷倒下。箭雨与血色归于宁静之后,月轮垂落在冰面尽头,那巨大而冰冷的天体中,只篆刻着三个人的影子。
司扶风、姬倾,和他们的猎物。
满都拉图缓缓转动着手里的枪锋,沉身架起长枪的刹那,露出了恨意与怒意交织的冷笑:
“弘王郡主是吧?你也有这样以多欺少的时候。”
司扶风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笑话,她勾着唇、上下扫视着满都拉图的脸,那眸光冰冷又轻蔑:
“人老了多忘事是吗?这不过是从您那里学来的。”
“对待敌人,公平、就是给自己找死。”
满都拉图冷冷瞥了一眼拔出长刀的姬倾,低声地笑:
“你父王的匕首在我这里,就让他看着,自己的女儿是如何同阉人同流合污。”
司扶风挑了挑眉毛,一双眼迎着月光,看向姬倾的时候,全是亮闪闪的笑意:
“他不是阉人,他在我眼里,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
“没错,从他说携手却敌的时候,我就看上他了,所以还要多谢你把我父王的匕首带回来。”
“正好让我父王,做个见证!”
她朝姬倾打了个呼哨,一转手里的长枪,枪刃泛着漆黑的光、直直对准满都拉图的眼睛:
“姬倾,月亮落下之前,我们联手杀了他。”
“鬼虏先锋大将军的脑袋,就是我司扶风、给你下的聘礼!”
第46章 诛心 他们不仅会杀人,更会诛……
乌金的长□□破月影, 直直朝着满都拉图的眉心刺去。
他枪锋一转,横枪架住寂灭天,身形微侧, 那枪锋便擦着他的脸颊划过,撕开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背后一道劲风袭来,满都拉图扬腿、腿弯死死夹住寂灭天的枪杆, 整个人借势翻身、竟拧身整个人压制在寂灭天上,以自身的重量迫使长枪朝姬倾横劈的刀刃重重砸下去。
姬倾一看形势不对,足尖一点翻身后掠。而司扶风咬牙发力,劲气一震, 满都拉图却大笑一声,借着她的气力、在枪杆重重一踩,直直飞身而上。
与弯月错身的刹那,他一声暴喝, 刃尖如同獠牙、在剧烈的下坠中, 精准地扎进司扶风脚下的冰面。巨大的力量在冰湖上撕开了裂口, 它像一条游走于冰下的虬龙,追逐着司扶风后退的脚步, 以蛇行的速度撬开她脚下的冰面。
在不绝于耳的咔擦冰裂声中,司扶风一个拧身后翻, 掠开银色圆弧的刹那以刃尖点地,宛若一只张开翅膀的银鸢, 生生切开冰冷的空气、于冰面上向后滑翔。
而姬倾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双足蹬地的瞬间,整个人猎豹一般高举长刀劈砍而下。就在这无可阻挡的一刀中,满都拉图却迅速撤回了嵌进冰面的长枪,他甚至来不及回身, 只能拧腰一个斜挑,枪杆与刀锋重重撞击的时刻,火花与冷铁的声音一同迸溅在月色里。
那深重绵长如龙吼的气劲震得姬倾双臂一麻,只能就势翻身,落下的瞬间他单膝跪地,左手撑在冰面,右手长刀斜指弯月,整个人像一只展翅的飞鹰。被那绵绵不绝的力量生生推出半丈,才止住了后退的趋势。
他抬头,与司扶风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警惕和震撼。
被誉为当世战神的满都拉图绝不是束手就擒之辈,若论武学的造诣,他已然堪称人间巅峰!
满都拉图朝他们各自扫了一眼,慢慢勾起一个轻蔑的笑:
“你们困住了老虎,也要看有没有降伏它的本事。”
司扶风把擦破的掌心在白袍上蹭了蹭,朝他歪头一笑:
“降伏?”
“你可真会做梦,我根本没准备让你活着离开这里。”
满都拉图缓缓浮起一个残忍的笑容:
“就凭你们两个,杀死我,你们同样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司扶风擦手的动作一顿,她像是听见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一脸匪夷所思地指向架着弓箭的番子们:
“我看着像傻子吗?”
“我俩要是真打不赢了,我让他们放箭啊。”
“你再厉害,你也是凡夫俗子,也不能以一敌千啊。”
满都拉图的笑容有一刹那的僵硬,司扶风便朝掌心吹了口冷气,摸摸后脑勺,仿佛有些不好意思:
“害,别看了,都是跟您学得。”
“莽夫之勇最是无用,再厉害的一杆枪,也比不过铺天盖地的箭雨。”
“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好学、而且脸皮厚。”
崖壁下被人架着的锦衣卫小旗发出了爽朗的大笑,于是满都拉图的脸色更加沉冷了。
他终于意识到了,司扶风与姬倾和他这一战,并不是什么荣誉之战。
这是他们对他的嘲讽和戏弄,哪怕他已然必死,但他们不会让他死得痛快。
这世间还有什么复仇,比亲手逼着强大的敌人、毫无尊严地做出无用的挣扎更痛快呢?
鬼虏的士兵们说得对,这个女孩,她是一头狼。
狼孤勇、凶狠、一往无前,但狼也是狡猾而耐心的,它认定了一只猎物,可以跟着猎物蛰伏日日夜夜,在切断猎物所有的退路后,拖垮它的勇气、击垮它对生的信念。
她在撕毁他的尊严!
满都拉图再抬起脸时,脸上已然是赴死的决绝,他猛地抄起长枪,反身向姬倾突袭。
他们是才踏上征途的年轻人,而他已然是武学的巅峰所在,力量、速度、经验,他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他的枪锋在瞬刹间攻向姬倾所有的弱点,那银芒攒动着破开雪色,速度之快,在空气中留下无数道重叠的虚影。
姬倾同时挥舞着刀鞘和长刀,一边后退一边精准地接下他的每一道攻势。碰撞的火星和刀兵交接,在虚空里交织出缭乱的风景,连月光也被反射的银芒割裂成一幅幅凝滞的画面。
姬倾的虎口绽裂开,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他的动作泼溅在寒空下。而满都拉图身后高高跃起雪白的影子,那枪刃裹挟着万钧的力量砸下来的刹那,满都拉图猛地撤回了攻势,就地一个翻滚,冷笑着将姬倾暴露在了司扶风的长枪下。
然而少女在武学上亦是天赋异禀的,她反应极快,枪锋迅速朝向地面,贴着姬倾的脸扎向他面前的湖冰。而她被刃尖与冰面撞击的力量弹起,整个人掠过姬倾头顶时,姬倾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以自身为支点,一声轻喝将她横抛出去。
于是寂灭天横切开黑色的断面,它像一把横斩的铡刀,直直朝着满都拉图的颅脑切过去。
满都拉图一个仰面,避开了司扶风的进攻。他手在冰面一撑,整个人便拧身跃起,枪尖对准姬倾的眉心,再一次攻了上去。
他可以死,但他要让司扶风痛彻心扉、追悔莫及!
刀鞘与刀锋交叉,姬倾硬生生架住了这一刀。然而满都拉图重重蹬在冰面上,以摧枯拉朽的力量,一路逼得他后退,直至肩胛重重撞在石壁上。
两股力量在姬倾的身体里碰撞,他气息一滞,骤然喷出口热血。
那触目惊心的艳色顺着他柔软的唇、孤俏的下颌、雪白的脖颈缓缓淌下,宛若蜿蜒的红蛇、一路游走进他的衣领深处。
满都拉图在低低地笑,他的牙齿间咬着冰冷的杀意:
“这副皮囊,倒是当得起一个‘倾’字。”
“可惜,等你死了,她会记得你的脸多久?一年?十年?”
“她会嫁给别人,嫁给真正的男人。她在别人身下喊着他的名字的时候,你的皮囊就在黄土里腐烂!”
姬倾猛地抬起了他赤红的眼睛,就在满都拉图大笑的刹那,他骤然撤下了面前架着的武器。满都拉图的枪锋朝着他的脸扑下来,而姬倾一声冷笑、轻轻侧身。
那裹挟着杀意的锋刃便擦着他的脸、铿锵一声砸进了他身后的岩壁,直直没入狭长幽深的裂缝里!
满都拉图一惊,双手绷紧试图撤回枪刃。
然而来不及了,他的锋刃卡在了天然的陷进中。
长刀贴着姬倾的掌心转开锋利的圆弧,他反手持刀朝着满都拉图横切而去。满都拉图奋力抬起枪杆,架住了他狠绝暴戾的一击。
刀锋与枪杆的对峙中,姬倾血红的眼里泛起艳丽冰冷的笑意:
“你以为,我们为什么敢对你动手?”
满都拉图的劲力猛地一滞。
他心中早有答案,但却还是承不住这致命的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