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都拉图深长而悠慢地呼了口气,缓缓摇头:“不对,恐怕探子们,已经死在半路了。”
斯日波下意识攥紧了马刀,声音却有些颤抖:“要不要再等半日看看?”
满都拉图黑黝发亮的指节在桐木桌上敲打,沉缓的节奏仿佛战鼓声迫近,让人心惊:“事情有变,你们去试探一下这些人。”
斯日波一拳重重敲打在胸膛上,眼睛里亮起了决绝的光:“愿为将军赴汤蹈火。”
满都拉图与他耳语了几句,而后直起身,低声吩咐:“若是后一种情况,你立即安排我们带出来的所有人,假装身体不适,早些熄灯、全部从暗处撤离,我们启程回西境。”
斯日波看了看紧闭的窗扉,缓缓摇头:“我们在胤人的土地上,不能只从一条路撤离。到时候您带人取道往北,澜川此时应当结冰了,您渡过冰河,就可以抵达北境、脱离胤人的掌控,再从北境取小路回大营。我带人原路返回,一路留下痕迹,胤人一定会来追我们的。”
满都拉图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斯日波,你要知道……”
“我们知道!”斯日波单膝跪了下来,额头抵在满都拉图的佩刀上,声音坚决如冷铁:
“我们回不去家乡了,但我们的英魂会永远守护在您左右,您在何处,我们便在何处。”
满都拉图的大掌落在了他肩上,他的声音和掌心一样炽热厚重:
“你们会回到家乡的,草原的马蹄迟早会踏平大胤的疆土。”
“到那时,四海皆是我们的故土。”
……
应慎端着铜盆从内间出来,盆子里盖着纱布,晃悠的血水漫过纱布、便洇开了绯红的颜色。
司扶风的脸色立刻变了,她伸手去揭开纱布,里头露出寸长的钉子,上面黏着黑红的血肉、有的还连缀着丝丝缕缕的白脓。
她数了数,足足十八根。
司扶风沉默了片刻,并没有特别的表情,只静静问了句:
“我哥的腿还能走路吗?”
应慎一头的薄汗,尽管用了麻沸散,但这些钉子围绕在司摇光的骨节和膝盖边上,每一根挖出来的时候,都要极致的小心,稍有偏差就会碰到他的筋络。更别提层层叠叠的鞭痕、烙印、刀伤,司摇光一个人身上、攒够了他好几年才能见到的伤痕。
他看向司扶风的脸,姑娘脸上仿佛异常的平静,那双眼睛直直地看过来,比刀光还要清亮迫人。
那沉冷的神色逼得应慎呼吸一滞,他赶紧挪开眼睛,笑了笑:
“走路是没问题,短时间内是上不了战场了,但是按照下官的方子好生调理,加上世子天生的底子,三五年后便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了。”
三五年……
司扶风微微睁大了眼睛,一个武将的三五年,意味着什么?
她许久没说话,半晌,才慢慢牵起一个平静的笑,轻声说了句:“多谢应太医。”
然后她提起□□,转身就走。
应慎愣了愣,赶紧喊了句:“郡主,您不陪陪世子?”
司扶风回过身,看了他一眼:“他不是用了麻沸散,现在应当还在睡吧?”
应慎呼吸一滞,点点头,艰难道:“是这么个理儿。”
但若是常人,就算知道守着没用,也该陪着哭一哭才对。
司扶风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回过身,深深吸了口冷气,却逼着自己牵起个笑容:
“应太医,我父王问过我一句话,这世上最没用的两样东西是什么,您觉得呢?”
应慎被她问得一愣,想了半天,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说。司扶风微微垂眼,盯着面前被血水打湿的一小块地面,平静地笑:
“我父王问问题,从来不给答案,他喜欢让我们自己想。因为每个人的答案,终究都是不一样的。”
“若你问我,那我会告诉你,我觉得这世上最无用的两样东西,是泪水和追悔。”
“泪水洗不干净悲伤,追悔改变不了结局。”
“我从记事起,只留过两次眼泪,一次在我的师长离世时,是我的父王盖住了我的眼睛,对我说不要哭、不要追悔,记住他的话、替他往前走。”
“另一次,是在我父王殉节的时候,是我的兄长盖住了我的眼睛,对我说不许哭、不许悔恨,拿起父王的枪、替他扫平沙场。”
她说着,唇边慢慢勾起一个决绝的笑:
“西境还有成千上万的士兵和百姓,他们和他们的亲人,甚至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能活着、于我们这些人而言,就是最好的结局。我的兄长和我都还活着,所以我们弘王府的这点伤痕,于西境千百年尚在淌血的伤疤而言,已然是幸运的一道。”
“您要知道,西境的眼睛不为活人流泪,西境的眼睛……”
司扶风的眸光缓缓落在那些浸泡着血水的钉子上,炽烈得足以融化铁水:
“我们西境的眼睛,只用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她转身的时候,掀起一阵凛厉狠绝的风,刮得应慎一个激灵,浑身的寒毛都从骨缝里立起来。他下意识朝着那姑娘掠着冷风离去的背影喊:
“郡主,您这是做什么去呀?”
司扶风大步朝着门外走,风卷着冷雪穿过门扉,将她薄甲外斜裹的白色皮袍吹得飞扬。
激荡着,宛若白色的火。
她的影子在寒冷天光下拉长,而枪锋的倒影里,刃尖上只挑着两个字:
“杀人。”
……
姬倾坐在太师椅上,因为连着几夜不曾合眼,他的眼眶泛起了殷红,与眼梢的薄红连成一片,竟是一种隐忍般的哀艳。
他张开手掌,两指掐着太阳穴轻轻地揉,大档头给他沏了热茶端上来,二档头便躬身抱拳回禀:
“厂公,那个送元宝的女人小的们查了,就是当年先周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苏宝蝉。她当年恐怕也是牵连进了成嘉三年的宫廷旧事里。先周皇后定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保不住她,便和郁玟联手,将她以假死的方式援救出宫,从此她便不曾回京。”
“小的们跟踪她去了医馆之后,医馆的人说了,她生了病、只有半年时光了。可能这便是她今年回京的缘故,也许想在走之前祭奠一下故人,但没想到赶上太子……”
二档头觑了姬倾顿住的手一眼,立刻挪开了话头:
“公主和郡主带回来的那个罗灰子甚是麻烦,他一点文墨不通、说话词不达意,画师每一次画出来他都说差点意思,该威吓咱们也威吓了,该利诱也利诱了。倒是公主不放心、眼下还在那盯着,一有消息就会来报。”
“黑窑那些人却机灵,那后生的画像倒是先出来了,小的们在跟兵部的记载比对,但眼下看来,不是近几年在军的人,结论恐怕还要几日。”
姬倾合着眼,声气轻缓:
“好,这些时日辛苦了。咱家亲手杀了郁玟,苏宝蝉定然恨透了咱家,她是将死之人,什么都不会畏惧,若想知道些成嘉三年内廷的旧事,恐怕还要用些旁的方法。”
二档头也跟着点点头,轻声喟叹:“她也是苦命的人,这么些年一直孑然一身,咱们也拿不住她什么把柄。”
姬倾撑着额头斜靠在几案前,他微微合眼思忖了片刻,呼吸因着疲倦有些深长:
“扶风说她在另一个地方也看见了这样的元宝,如今坊间几乎没有人会用这种元宝了,咱们不能把它当成巧合。”
二档头并不知道山神庙的由来,便有些微的疑惑。
倒是大档头微微蹙起了秀眉,宛转低声:
“厂公的意思是……”
姬倾朝他勾勾手,大档头便俯身过来,姬倾对他耳语了几句,大档头笑了、慢慢挑起长眉:
“明白了。”
二档头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多问,只本分的继续禀报消息:
“满都拉图到回雁山驿站了,因着队伍里有人水土不服,说是今夜和明天歇一会,后日再进京。”
姬倾合着的眼皮跳了跳,那纤长浓密的睫便微颤着抬了起来,遮不住眸光凛冽:
“水土不服?”
二档头点点头,抱拳道:“是,说是不少人闹了肚子走不得路,刚刚番子才来报,说他们一个时辰前就歇下了。”
姬倾骨节分明的拳抵着红唇,眸光若有所思的冷下来:“可有找大夫看看?”
二档头微微一怔,“嘶”了一声,摇摇头:“没有,他们说是自己带了草原的大夫。”
姬倾猛地挑起了长眉,他抬头正要说话,门外却传来一个沉静又明亮的声音:
“别猜了。”
“狐狸发现了陷阱。”
“满都拉图要跑了!”
第45章 围捕 鬼虏先锋大将军的脑袋,……
屋内的人一齐抬眼望过去, 风雪在门外呼啸,吹得少女斜披的白袍疾飞如湍流。她高高束起的长发在风里飘舞,像一道淋漓的泼墨。
而那轻薄银甲勾勒出的坚韧腰身却没有一丝晃动, 在她身周,连风雪也为之却步。
姬倾一撩衣摆,大步走上来, 用袖子替她遮挡风雪。司扶风扬起脸看向他:
“我要去抓他,绝不能让他离开大胤的疆土。”
“不仅是为了复仇,更重要的是,有满都拉图的鬼虏、和没有满都拉图的鬼虏, 是截然不同的敌人。”
姬倾点点头,抓紧了她的手,声音沉着:
“这边的事我已交给秘色一一安排,我带人陪你一起去。”
司扶风瞥了一眼他赤红的眼眶, 抬手按住他的胸膛:“不成, 我自己带人去, 但你不行。”
姬倾沉默了片刻,他手上忽然用力, 揽着少女柔韧的腰肢往自己怀里一撞。
司扶风一怔,他的大掌按着她的后腰, 像是被她气笑了:
“凭什么我不行,你试过?”
司扶风脸颊一红, 一把拍开他的手, 她别开眼,只拿指尖戳着姬倾的胸膛,恶声恶气:
“我说得是什么不行你心里没数?你几个晚上没睡了?你给我留在这、坐镇京城,等我回来, 我再与你探探什么行不行的!”
姬倾正接过大档头递来的暗金薄甲,听见她的话,便噙着笑,把那腰带狠狠一勒、勒出个坚挺的线条,他微微扬起下颌,眼梢唇角都勾着艳绝的笑:
“你惯会赖账,我一定要跟去,不然你回来、又要赖账。”
赖账?又赖账?她什么时候赖过账了?
司扶风微微一怔,正想与他争辩,大档头却幽幽叹了口气:
“世风日下,你俩这话、能不能去司摇光面前说?”
司扶风和姬倾对视一眼,两个人一起别开脸。
姬倾背上金弓,别上长刀,拍了拍大档头的肩,暗金盔甲铿锵作响:
“京城交给你了。”
大档头按住他的胳膊,沉声道:“两日。最多两日,你们中必须有人回来。若是被那些人知道你们不在京城,只怕会随时发难。”
他说着,又看向司扶风,叮嘱道:
“铁疙瘩,你打架看这些,你若伤了,可有人心疼。”
姬倾在他背后一拍,司扶风却回过脸,扬起的笑容骄傲而坚决:
“狐狸若缩在他的洞窟,我自然玩不赢狐狸。”
“但狐狸暴露在光下……”
她一转枪锋,眉梢挑着的笑意锋利如刀:
“那它绝不是狼的对手。”
……
举着火把的马队宛若闪光的利剑,他们冲破了黑暗、一路消失在京城的巷陌里。
而他们身后,公主府的车架停在提督府前,坠了碎珠的帘子打起来,里头露出柔训的脸,她穿着素白衣裳,眉目间因着哭了几日、有些许憔悴:
“厂公和扶风这是去哪?”
大档头和二档头向她躬身行礼,大档头看向她手里捧着的画卷,轻轻叹了口气:
“辛苦公主,但您和他们恰好错过。”
柔训微微捏紧了画卷,娴雅的眉无可奈何地舒展着苦笑:
“那我便等明日,先拿着去问问宫里的花匠吧。”
大档头知道她不想在众人面前暴露线索,正想说请她移步提督府说话,应慎却背着他的药箱、匆匆地出来告辞:
“二位档头,太医院还有急诊,下官先回去,过几个时辰等麻沸散醒了,下官再来为世子换药。”
大档头点点头,朝他抱了抱拳,应慎便与他们几人一一告辞。大档头替他喊了东厂的马车过来,他与柔训擦肩而过,急惶惶上了马车,催促着车夫消失在窄巷里。
大档头回身正要请柔训进来,却看见少女望着应慎离去的方向,抱着卷轴、微微歪着脑袋,露出些迷惑的神色:
“大档头,可否劳您派些人,随我去应太医府上坐一坐?”
大档头望向消失在风雪里的马车,慢慢挑起了长眉:
“公主……可是发现了什么?”
柔训的目光缓缓落在了怀里的卷轴上,她清婉的眉微微蹙起,轻缓的声音落在风雪里,像一缕烟、眨眼就弥散开来:
“他身上的味道……”
“应太医,是不是有什么瞒着大家?”
……
枪刃刺破胸膛,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满都拉图踩在番子的肩膀上,将枪刃缓缓从他炽热的胸膛里拔了出来。
番子捂着胸口,无力的摔落在满地尸体中央。其余的鬼虏侍卫将满都拉图围拢在中心,刀尖纷纷朝向剩余的十数名番子和锦衣卫。
年轻的锦衣卫小旗用手背在脸上一抹,口鼻上的血糊开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他手中转着两把银光湛湛的短刀,狠狠朝脚下鬼虏侍卫的尸体啐了一口,鬼虏侍卫们的脸色便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