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
“母妃!我是仲瀛!”
他小小的身体因为飞扑,重重撞在了门扉上,就是那一刻,冰冷的剑光扬了起来、直指菩萨的眉心。
年轻的帝王像是有千丝万缕的不舍,他的眸光缠绵又滚烫的烧过女子的每一寸肌肤,只剩下深长的喟叹:
“靥歌啊,朕真的很喜欢你。”
“完美的身体、至纯的灵魂,人世间、唯有你独一无二。”
“可这样的你,不能是仲瀛的母亲啊。”
“你若没那疯病,该有多好。”
冰凉的剑光斩落下去,女子睁大了她美丽又迷茫的眼睛。
她像一只雪白的蝴蝶在剑锋下颤抖,脸上慢慢浮出一个解脱的笑容。
血色泼溅在孩子的脸上,他睁大了眼睛。
皇帝也睁大了眼睛,殷红的血毒蛇般蜿蜒而来,汇成了铺天盖地的血浪,一路没过他的头顶。
……
“皇上!”
寝宫里燃起了明亮的烛火,灯火照彻黑暗的刹那,皇帝在冰冷的琉璃砖上扭曲痉挛。
他像是陷在了不能醒转的噩梦里,连眼皮下的眸子都在疯狂颤抖。然而舌头却死死咬在牙齿间,哪怕沁出了殷红的血,也只能挣扎着吐出含混的字符。
太监宫女们急惶惶地跪在地上,太医们焦头烂额地围着皇帝。
而外间的多宝阁前,大档头附在禅悦耳边,低声问:
“那古墓里弄出来的鬼掌墨蕈是不是用多了?”
“咱家看着,这症状过于强烈了些,像是有些不对。”
禅悦拢着手,觑了觑两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没人能够分神关注他们。于是他摇摇头,轻声轻气:
“都是按照调制好的分量来的。”
“虽然掺了乌桕,能让人神思惊虑,但到底蕈子本身是无毒的,一切都要慢慢来,不可能一晚便是这样的效果。”
大档头沉默了片刻,心头微微一动,他慢慢挑起长眉,眸光却一寸寸沉冷下去:
“不对。”
“除了我们,这禁宫里……”
“还有人,也对皇帝下手了!”
第48章 封城 我要留在这里,亲眼看着每一个司……
夜雪无声。
礼官牵着他的官袍衣摆, 在漫漫回廊上跌跌撞撞地奔跑。
回廊漆黑幽深,没有一星子光,像野兽永无尽头的咽喉。淅淅沥沥的血随着他的步幅一阵阵洒落在地面, 他艰难地抬头,黝黑的夜色里终于浮出一点暗红。
前面就是宗人寺的大门。
礼官露出了渴望而惊喜的神色,他捂着腰后的刀口, 踉跄着去拉粗重的门栓。就是在这一刹那,修长的胳膊扼住了他的咽喉。
礼官瞪大的眼睛里全是惊恐,整张脸因为窒息涨得通红,而那人死死把他的脖颈圈在臂弯, 缓缓用苍白的手盖住了他的口鼻。
像是在哄着孩子入睡,青年张扬艳丽的脸上缓缓浮出一个爱怜般的笑容,他轻轻抬起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压在唇间, 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礼官还在绝望地挣扎, 青年便一脸遗憾的叹了口气, 泛着银闪的宽大袍袖间滑下一截雪亮的光。
然后那光在礼官咽喉间一划,礼官睁大了眼睛。
鲜红的血宝石般泼洒滚动地面上, 礼官摔倒在跳荡的血珠中,痉挛般的挣扎着, 望向宗人寺的大门。青年也不看他,长腿迈过热血, 哼着入睡的歌谣、摇曳着银光浮动的漆黑衣摆, 掠起冷风、一路于回廊漫步而去。
庭院里终于亮起了火光,十几个穿着夜行衣的武者举着火把朝他快步跑来,为首的人摘下了面罩,露出了一张木讷平淡的脸:
“殿下, 都准备好了,请您随我们移步大营,引领我们最后的战役。”
司仲瀛拨弄着廊檐下的玉坠子,慢悠悠地挑眉一笑:
“蓬山,那位大人那边怎么说?”
曹蓬山躬着身子回禀:“那位大人说,皇帝那边他已经处理好了,今夜才发作了一次,药效出奇的显著。眼下最重要的,是带您突围出京城。届时我们再揭破宣王和阉党联手毒害皇上的阴谋,举兵勤王、定能大获全胜。”
司仲瀛幽幽地笑,他朝着曹蓬山吹了个轻盈的呼哨,没头没尾地骤然问了句:
“蓬山啊,这若是你最重要的任务,那他们给你、也用了‘悬针术’吗?”
曹蓬山微微一怔,低垂的眼帘下,眸光有一刹的沉冷和锐利,然而抬起头时,那双眼睛依然是死水般的平静:
“回殿下,用了。为了您和我们的大业,蓬山死不足惜。”
司仲瀛轻轻叹了口气,斜挑的眼从他脸上瞥过时,唇边的笑有种深长的味道:
“哦?真的吗?”
火光在曹蓬山的脸上摇晃,然而他连眼皮都不曾颤抖一下,只坚决地单膝跪地,抱拳朗声:
“请殿下移步!”
司仲瀛一寸寸抚摸着玉坠的流苏,宛若爱抚着恋人光滑冰冷的皮肤。他垂下长长的睫影,轻轻洒下一阵薄冷的笑:
“移步?我何时说过,我要离开京城了?”
曹蓬山和身后众人的神色俱是一震,他微微皱起了眉:“殿下您……”
“我的目的和你们从来不一样。”司仲瀛抬起沾了血渍的手,指腹缓缓擦过温热的舌尖。他笑得畅快而狂妄,胸膛在冰冷的空气中起伏,仿佛死亡和毁灭于他而言,才是世间最酣畅淋漓的情事:
“一直以来,你们和你们的那位大人,利用鬼虏、利用陈家、利用我,但我也在利用你们。”
“我知道你们真正的目的,我不在意,因为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要留在这里,亲眼看着每一个司家人,流尽他们最后一滴脏血!”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司仲瀛猛地眯起了修狭的妙目,他手上深刻的筋脉暴起,那流苏哗啦一下被扯断,玉珠噼啪砸在地面,宛若一阵疾来的骤雨。
曹蓬山望着面前迸溅的珠影,沉默了片刻,慢慢抬起了手:
“殿下不走,那我们只能请您走了。”
身后的武者们抬起了他们沾血的长刀,开始朝司仲瀛围拢。司仲瀛张开他的手,一丝丝流苏便柳絮般随风散落,他却噙着笑,盯着那飞散的流苏,幽幽叹息:
“你们看、烟火!”
他的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城墙上骤然闪过几点光华,仿佛午夜星坠,仿佛波光闪现。紧跟着的便是遥远而空旷的炸裂声,断断续续,隔着渺远的雪夜,像是谁家孩子在甩着鞭炮。
曹蓬山的脸色猛地变了,他平淡的面具似乎被闪光炸出了一道裂缝,里头露出了震惊和凶狠的颜色:
“你!”
司仲瀛扬起下颌,慢悠悠吹开面前飞舞的薄雪,仿佛见到了什么极开心的事,他笑得灿烂:
“对,我让王府的侍卫,带着鸟铳去偷袭守城的军队了。”
“你说,下一刻,他们是不是就会找上我了?下一刻,他们是不是就会封锁京城了?”
他大笑着张开双臂,寒风从他漆黑如夜的袍袖下掠过,吹起那缥缈宽大的衣袖,飘浮如沁入夜色的噩梦。司仲瀛像是在拥抱冰冷的星夜,合上双目的时候,胸膛中发出舒畅而颤抖的喟叹:
“这座城很快就会锁成铁桶,所有人都将困死在这城中。你们要走,只有眼下的机会。”
“要么立刻从京城消失,要么留下来陪我和司家一起覆灭。”
曹蓬山身后,有人低声道:“来不及了,我们只能先撤。”
“不行,”曹蓬山皱起眉,片刻后,他咬紧了牙关:“你们先带他去安全的地方、躲避锦衣卫的搜查,我去问问那位大人的意思。若是没有他和那位大人,我们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身后的人领命,他们上来拖拽着司仲瀛。司仲瀛并不反抗,只看着曹蓬山奔向夜色的身影,慢慢勾起一个微笑。
地狱的业火就要烧向人间了。
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都将随他葬身火中。
世间,再没有司家的坏血!
……
司扶风和姬倾才望见城门,城门下便有番子飞驰来报,说是临近天亮时,恪王府的侍卫袭击城门守军,眼下城门封锁,除命他迎接姬倾一行外,再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姬倾眉峰微挑,只不动声色地说了句:“恪王眼下在何处?”
番子叹了口气:“大档头带人去宗人寺拿人,但到那里的时候,宗人寺上下已遭屠戮,恪王也不见了人影。小的们查遍了城门岗哨,可以确定恪王尚在城中。眼下正挨家挨户地搜,恐怕要些时间。”
姬倾微微颔首:“那大档头现在何处?”
番子朝北边一指:“大档头说得了新消息,非常重要,请您一回来、即刻往诏狱会合。”
司扶风和姬倾眸中俱是一亮,他俩扯了缰绳就要往诏狱去,却看见公主府的几个侍卫慌慌张张地来寻。司扶风心中一惊,喊住他们:
“怎么了?公主没事吧?”
侍卫长喘着粗气抱拳回禀:“可找着郡主了,大早上咱们护着公主才要去提督府,却发现谢公子泡在公主府门口的燕河里,谢家公子身上被铅丸打中了,人都没了意识,幸好扒着浮木没松手,这才留了口气,公主看见、便立刻送了他回谢府。”
“但等我们到了太傅府上,叫门许久都没人应声。公主不放心,叫我们进去看看。这一看不打紧,满地满墙都是血痕,却见不到一具尸体!”
“就像谢府所有人都被劫持了似的,公主不知道怎么办,叫我们来城门口等您,请您带锦衣卫一起去看看。”
“谢府?!”姬倾慢慢挑起了长眉,司扶风和他对视一眼,两个人心头都是一沉,司扶风微微蹙眉:
“当时在大报恩寺,元峤也是冲着谢璀去的,我们一直怀疑幕后之人要对谢太傅下手。”
姬倾当下便调转马头,沉声道:“我陪你去看看。”
司扶风一把拽住他胳膊,摇摇头:“你去找大档头,他那里必定是有了突破性的线索,才会这样等得急。我多带些锦衣卫和番子,若有不对我会立刻来找你。”
姬倾动了动唇还要说话,司扶风却抬手在他愈发殷红的眼梢上摩挲了一下,脸色便有些不悦:
“除了满都拉图这个人间第一,如今我便是人间第一了,就是有什么事、我也能自保求援,你便放心些吧。倒是你,去完诏狱快休息片刻,你都几夜没睡了?不爱吃东西还不爱睡觉,修仙这不是这样修啊。”
姬倾沉默了片刻,终是反手拉住她的手腕捏了捏,轻轻叹了口气:“好,我等你回来就睡。”
他点了一整队番子跟着,沉声嘱咐她:“只怕京城异动已经开始了,千万小心……”
司扶风便在他下巴上拧了一把,挑挑眉一笑:
“走啦。”
谢府在靠近皇城的小时雍坊,从南门一路奔过去,花了司扶风不少时间。柔训是个稳重的姑娘,显然她并不想把谢府的事四处张扬,只有几个侍卫守在公主府的车架前,并没有过度声张惹来围观。
司扶风下了马,马车的帷幕被掀起来一条缝,里头露出柔训有些苍白的小脸:
“扶风,快上来。”
跟在她后头的侍卫长有片刻的犹豫:
“郡主,您要不要先去看看谢府的情况……”
司扶风微微皱起眉:“活人比谁什么都重要,既然谢府空无一人,大可等我看过谢公子的伤势再说。”
侍卫长便躬身抱拳下去了,司扶风望着他退下的背影,心头微微一动、有片刻的疑惑。
柔训扯了扯她的袖子,觑着她的脸色轻声问:
“扶风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司扶风这才回过神,摇摇头,牵起个笑:“许是昨晚没睡觉,脑子有些糊涂罢了。”
她钻进马车,便看见谢璀那张惨白如纸的脸。柔训一边用暖炉替他保持体温,一边小声说着:
“我看谢府里头诡异,实在不敢把他送进去,按说应太医治伤最厉害,可他人现在在诏狱里……”
“应太医?!”司扶风正撸起袖子去探查谢璀的伤势,听见柔训的话便瞪大了眼睛。柔训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
“在他家里找到个受伤的人,那人身上有那种花的味道,但那人和应太医都不肯开口,大档头把他们带回诏狱了。”
受伤的人……那个斥候?!
司扶风并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想,便拍拍了柔训的肩安慰她,转身查看起谢璀的伤痕。
他是肋下中了铅丸,伤口因着浸了水有些发白,指头和皮肤上都是泡皱了的褶痕,连手足都有些发胀。那铅丸整个碎在了他的脏腑间,又被水泡了,别说是他的身体,便是换个铁打的来,只怕也没救了。
司扶风看了一眼谢璀紧皱着眉头的脸,心里微微的沉了下去。即便她厌烦这人,但目睹他人的死亡、依然令人心生悲意。
她有些艰难地看向柔训,缓缓摇了摇头。柔训的眸光也一寸寸凉了下来,她才失去了兄长,又要亲眼看着自己一起长大的少年缓缓流逝着生命,于是喉间便哽咽了一下,笑容苦涩的浮出来,紧跟着坠落的就是晶莹泪珠。
司扶风动了动唇,想要安慰她两句,柔训却憋着清浅的哭腔,颤抖着开了口:
“公主府门口的巷子里有血。”
“我猜,他是被人刻意扔在那里的。但他想到府里来找我,所以才往公主府爬。昨晚上下了雪,又冷又滑,他恐怕是摔进了河里。”
“河里多冷啊,他要不是自小水性好,只怕今日这一面也见不上了。就是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些什么,竟然忍着这样的疼,在水里泡了许久。”
她说着,泪珠子一颗一颗落下来,打在了谢璀脸上。谢璀紧蹙的眉动了动,唇也颤了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