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倾沉默了片刻,终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再看向司扶风时,眼里竟沉着前所未有的哀意和沉重:
“对,你猜得没错。”
“这个局,早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之前,执子的人、就开始拿人命博弈了。”
“除却你我,几十年间,有无数人想撕破背后的阴谋。他们前赴后继地倒在了棋盘上,你我现在立足的土地,浸透了先人的血。”
司扶风只觉得浑身的寒毛一下子立了起来。
四面八方的隐秘暗角里,有窃窃私语的黑暗汇成一道大河。它们裹挟着饥肠辘辘的亡灵和嗜血的鬼魂,冰冷地乘着黄土下的幽泉,没过她的呼吸和头顶,也没过起伏的大山与江海。
一路奔涌向摇摇欲坠的烈阳。
她难以置信地摇头,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的颤:
“不可能,就算是替换了这样多的人,他们需要的、依然是以一敌百的士兵。”
“弃婴可以从小在育儿堂训练,那成人呢?”
“若是要训练成人,那需要大规模的场地、精良的武器和经年的训练,未免过于引人注目……”
她说着,忽然却僵住了。
她知道他们怎么训练成人了,譬如那夜刘平府上的逃兵。
先通过户部安排,死户不予以批注和销户,那就成了最好的空户。死人不会来干扰他们,他们便可堂而皇之的由兵部安排,各自进入兵营,在大胤的角落蛰伏等待。
大胤不允许军户随意脱籍,更不允许普通人随意进京。所以需要的那日,他们再换上流民的黄册,千里迢迢奔赴向大胤的心脏。
她猜得没错,几十年来,他们已经摩挲出了一个恶毒的连环。
也许宋培然在户部只待了五年,但五年之前,户部又出现过多少个宋培然?
陈家之前,又出了多少个饱食了大胤血肉的贵胄?
姬倾缓缓别过脸,他的目光穿过茫茫夜色,望向千万里河山。那每一座山的起伏、每一条江的蜿蜒,都是他曾夜夜描摹、日日牵挂的熟悉。
可这一刹那,这河山上奔亡着吃人的鬼,这人间,陌生得叫他也心生寒意。
他再开口时,笑意悲凉:
“你又猜对了。”
“鸠占鹊巢、借花献佛,他们要的士兵,大胤替他们训练了。”
“大胤亲手锻造的利器,如今、架在了我们自己的咽喉上。”
司扶风后退了一步,她定定地望着姬倾,眼里浮动着灯火,像是茫然、像是隐怒:
“有多少人……有多少人是因为挖掘这个秘密而死的?”
“你的师傅是不是也……”
姬倾勾起一个笑,眸光落在晚天上,像一块冰冷沉铁,缓缓被夜色的海洋淹没:
“他是。而除他之外,仅我所知,还有几千名忠臣、良将、番子、锦衣卫甚至内廷的女官因追查此事而亡。他们中许多人,连完整的姓名也不曾留下,只留下了蛛丝马迹、在指引今日的我们。”
“也许这一路上,他们一边为死去的同伴洒下烈酒,一边痛饮一杯,继续往死路尽头走。他们的昨日,极可能、便是你我的明日。”
姬倾的声音在微微颤动,然而他没有来得及说出下一句话,司扶风忽然狠狠勾着他腰间的金带,把他往怀里一拽。
他的身体重重压在少女的躯体上,炽热的温度交叠着,而那姑娘靠在柱子上,明明被他圈在怀里仰头看他,却没有一点羞怯的姿态。
反而眸光亮得迫人:
“我不怕。”
“你说、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人,那这漫漫长夜,你我便不是独行。”
她忽然绽开一个神气的笑,那是寒风吹不散的执拗、是夜色压不弯的骄傲。她所在处,连晦暗的烛火、也明艳得照亮了满目河山:
“敌人藏在夜里,但还有许多和你我一样的人,也走在这夜色里。朝堂、东厂、锦衣卫、军中,甚至闺阁内院、贩夫走卒,他们之中,有敌人、也有你我的同伴!”
“何况这所有人之外,我还有你。”
姬倾的心口在剧烈颤抖,他的呼吸深切又绵长,开口时、连唇都在颤:
“你……”
“你听我说完!”司扶风望着他,歪歪头笑了。
她猛地抬起手,扣住了姬倾的腰,把他往自己怀里按。姬倾只觉得脊梁上一阵战栗,有火烧在骨血里,烧得人的腰肢、又软又硬。
司扶风环着他的腰,眸子亮得像浸了星河天水:
“我知道,举火之人最是孤独艰辛,这么些年,你辛苦了。”
“但走在夜里,第一眼能看见的,便是火光、而不是黑暗。”
“我知道你等了很久,但我走进黑暗,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举火的你。是你手心的火,让我在这漫漫人海、茫茫黑夜里奔你而来。”
她歪歪脑袋,笑得慧黠又神气:“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给你送点心吗?”
“我其实早就想好了,但是我不能说。”
“等我杀了满都拉图,等我过了孝期,我给你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你安心一辈子的答案。”
姬倾的心猛地一沉,复而又羽毛一般漂浮起来。沉浮之间,他感觉自己宛若溺水的人,面前似乎是希望、又似乎是幻觉,那窒息的痛苦与快意交织在一处,让他煎熬而期待。
他的心仿佛被她攥在了手里,一阵温热、一阵紧缩,连那淅沥的血都叫她掐得支离破碎、酣畅淋漓。今夜于他,是赴死前的痛定,也是走向明光的畅快。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得拢不到一处,喉间哽了许久,才艰难地咽下一个字:
“好。”
他的脸上慢慢浮出了笑容,宛若一道迫不及待的艳火:
“那我就祝满都拉图大将军,日夜兼程、早赴黄泉。”
司扶风噗嗤一声笑了,她仰着脸看着他:
“好,等我拎着他的脑袋,来给你答案。”
晚风呜咽,远处的苍山顶上,有戍边人的火把在明灭。
旅人走进黑夜,第一眼便能看见他的火炬。
若有人向他奔赴,哪怕到那时、举火的人已不在世间,也会有人再举起那微光,星火不灭、便有前路。
人们说,光明不灭、则夜色不灭。
没错,夜色亘古。
但长夜有火。
……
马车走到边境线的时候,驾车的人忽然勒住了马儿。
车里有人说话,声音有些虚弱、但那笑意倒是明朗:
“大档头,后头还跟着追兵呢,咱们把人家小汗父子俩灭了口,可还有大汗的那许多侍卫呢。被追上了、怕是要砸碎了骨头喂猪。”
斗笠被人掀了起来,底下露出大档头的脸。他靠着车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尽管车里的人看不见。
“已经到边界线了,咱家送个朋友,马上就启程。”
他起身,宽大的袍袖泻下来,一点雪白沿着他的胸膛、腰肢、长腿,交缠着亲昵地滑落而下。
白蛇落在地上,歪歪头看着他。
大档头俯身伸手,怜惜地在它眉心一点。
他半跪下身子,飞挑眉目竟散了那妩媚的凛冽。
声气里全是温软,像是眷恋、像是惜别:
“我到家了,你也该回家了。”
“这一路谢谢你,人心险恶,在你的自在山谷里遨游,往雪山更深处走。”
“永远不要再见世人。”
白蛇盯着他好一会,忽然吐出颤抖的红信,一寸寸摩挲过他的脸颊。大档头的唇颤了颤,伸手抚了抚它的脊背:
“也许此生不复再见了,但我朋友不多,我会记住你的。”
白蛇在他下颚蹭了蹭,望向他,看了最后一眼。
那是来自自由天地的告别,它毫不犹豫地陪他来,也决绝的离开。
它拧过身子,匍匐进荒草里,像一道蜿蜒的雪痕、眨眼消散在广阔寒天里。
大档头望着白蛇消失的天际,那里似乎有人朝他挥了挥手。
但他定睛去看,那里只有荒烟浮动。
身后又传来那个声音:“没给你的朋友取个名字?”
大档头俯瞰着没膝的荒草,摇了摇头:
“它们是天地孕育的灵物,人不配为天地命名。”
他复又盖上了斗笠,坐回车前,一抖缰绳,唇边勾起陌上花开般的笑:
“走了,回家。”
马车碾过荒草,车辙印延伸向天际的垂云。
云天之下有城关,城关之后,是乡愁的解药。
……
深夜,东宫。
太子剧烈的咳嗽声回荡在寝宫的时候,天上的雨却停了。烛火星光般浮动在铜枝立灯上,摇曳得人眼目晕眩。
宫人们急惶惶地端着汤药过来,姬倾接过,亲口尝了、才半跪在床沿,吹温了递过去。
太子却没有动。
宫人替他擦了唇边湿漉漉的血痕,他急促地喘了好一会,才艰难地开口:
“姬倾吗?”
“这样黑,你不点灯会不会摔着……”
就着热水拧着帕子的宫人微微一怔,下意识说了句:
“太子殿下,烛火不够亮吗……”
他话音未落,对上了姬倾的眼睛。
那眸子沉下去,眼睫却飞着锋利如刀的薄光。宫人心里一惊,忽然明白过来,惨白了脸要跪下来,但姬倾缓缓抬起了一只玉白的手,压在了唇上。
一刹那,他毛骨耸立、却噤若寒蝉。
姬倾望向太子,沉默了许久,刚要开口。
却是太子抢了先,他唇边牵起的笑容苦涩而清浅:
“啊……姬倾,我看不到摇光回家了。”
姬倾的唇动了动,终是垂下了眸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子艰难地抬了抬手,在虚空中晃了晃,最后他只是静默的笑:
“我的眼睛……看不见了呀。”
第38章 徇香 正南坊黑窑!你们去找一个背着长……
“老伯, 您确定、这里是山神庙?”
司扶风目瞪口呆地站在田埂上,面前是一大片饱满的芦菔。昨个夜里打了霜,那芦菔秧子一片片没精打采地垂下来, 露出一小截的白胖根茎却在霜晶下泛着诱人的色泽。
那发鬓斑白的老农伸手便拔了一个出来,就着衣裳擦了擦、咔擦一声咬下一口,指着那一路延伸往崖边的开阔田地, 费力地嚼着芦菔、抹了把脸:
“这山上几十年里也就一座庙,后来叫人放火烧了,这地咱们就分了。我这种得是芦菔,你俩再往前头, 还有番薯、黄芽菜、山药蛋子,你俩想吃啥、随便摘,给咱们点辛苦钱就成。”
司扶风啪一声拍在脑门上,闭着眼摇头。柔训迟疑的声音从面纱下传来:
“扶风, 要不、我陪你再往前走走?”
司扶风仰头望着天, 深深叹了口气, 最后无可奈何的谢过老农,两个人手挽手沿着田埂往前走。柔训走得摇摇晃晃, 司扶风要伸手扶她,她却笑得开心:
“像在走独木桥似的。”
司扶风便陪她一起跳着玩,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到了崖边,果然如老农所说, 满地的庄稼菜瓜, 偏生没有一点断壁残垣的痕迹。
想也是,恪王出生都二十二年了,以皇上那讳莫如深的态度,必然不会留一点蛛丝马迹。
司扶风的心微微一沉, 尽管早有预期、却还是浸满了空荡荡的失望。
她叹了口气蹲在田埂上,面前一堆纸灰还在袅袅的飘散着轻烟,她盯着那还没烧尽的元宝、抱着膝头,忽然有些落寞。
柔训新奇地摸摸叶子、戳戳番薯,兴冲冲正要转头跟她说话,但那沉默不语的影子却透过面纱落进眼里。她以为司扶风因着没找着山神庙而失落,便悄悄摘了朵菜花,蹲下来、伸手试探着递给她:
“扶风,这花还怪好看的,你看看、别难过了,我们再找就是了。”
司扶风盯着面前在风中翻飞的纸灰,心不在焉地接过菜花搓了搓,唇边便牵起一点苦涩的笑:
“马上就是冬至了,我还没给我父王烧元宝呢……”
柔训这才明白过来,她心里头咯噔一下,知道司扶风正是最难过的时候。但她想不出来怎么安慰她,只能急切地扯扯她袖子,轻声轻气:
“那、那我陪你一起给弘王伯伯叠元宝吧。”
她想着要哄司扶风高兴些,便指了指那堆被风吹散的纸灰:
“我陪着母后给外祖母叠过呢,你不知道,元宝还有许多花样的。”
司扶风知道她是想安慰自己,便强打了些精神,笑着问:
“元宝还能叠出花来了?”
柔训掰着指头给她数:“京中贵胄可喜欢攀比了,什么年节也不放过的。譬如近年推崇把元宝叠成方角的,意思是四方太平,前些年推崇刚把元宝叠成鼓囊囊的,意思是家宅丰饶。要是谁家里没跟上这劲头,那可要被大家笑话的。”
她说得起劲,指向面前那堆纸灰,才要说话、却迷惑地偏了偏脑袋。
司扶风见她突然不言语,便戳戳她手背:“怎么啦?”
柔训沉默了片刻,像是有些羞赧:“说大话了……这种我就不会折,我都没见过这种尖角的。”
司扶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拉着她的手晃了晃:“咱们又不开纸扎店,管它什么方角尖角,你愿意陪我一起叠,我就很开心了。”
她说着,望向云天,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咱们从前也不认识,不然我觉得,我父王也会喜欢你的。”
柔训的脸上微微一红,看她望着天、眼睛里寂寞浮动,便又觉出些心酸。
她正想拍拍司扶风的肩头,身后却传来一声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