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眸光落在拢着凄迷雨雾的海棠花枝上,声气淡淡听不出起伏:
“咱家知道郡主聪明,定能明白阿日斯兰并不是真的要来和亲。但就算郡主不在意,咱家也想听郡主亲口说一声不愿意。”
“咱家可以猜君王的心思,可以猜朝臣的心思,可以猜敌人的心思,但咱家不想猜你的心思。”
司扶风微微一愣。
她的血液刹那就沸腾起来,也许是姬倾难得的脆弱、也许是她因为爽约而惭愧,她几乎是下意识攥住了姬倾的手腕,急惶惶地郑重说着:
“我不愿意!”
姬倾没有说话,只是望着花枝,自嘲般牵了牵唇角。
就是那寥落的一笑,司扶风的心里骤然炸开了说不出的古怪,胀胀的、空空的,像是隐约抓住了什么,但眼前雾蒙蒙一片,明明触手可及,她却摸不出那情绪的本来面貌。
但偏生那笑容攥住了她的心,狠狠一捏,捏得她鲜血淋漓、呼吸一滞。
姬倾还在沉默,司扶风却突然咬了咬牙,毫无预兆地伸出手,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就一把掐住了姬倾的下颌,逼着他侧过脸。
姬倾睁大了眼睛,他下意识要挪开脸,但司扶风忽然来了股狠劲,在姬倾反抗的刹那一把攒住了他的肩头,毫不犹豫地压了上去。
咚的一声响,两个人摔落在地板上,姬倾的发丝闪着光、摊开在他们卷作一处的衣袂间,他冷峭的下颌扬起来,似乎是因为背后的撞击,眉头微微蹙着、眼睛却睁大了,倒映着漫天舒卷的雨云。
然后他的瞳孔里映出了司扶风的脸。
她禁锢着他的手足,眼睛笼在垂下的暗影中,里头是他从未见过的恶狠狠的光。
这一瞬间,她露出了孤狼真正的面目,那眸光滚烫得叫人不敢直视,唇齿间咬着怒意:
“我再说一次,我不愿意!”
“管他长得多好看,管他是不是异族人,我不愿意、也不会跟他走!”
姬倾的眸光微微颤动着,他的红唇动了动:
“郡主……”
几乎是一瞬间,司扶风的手狠狠掐住了他雪白的脖颈。那薄软的肌肤在她的手心发烫着颤抖,而她克制着愠怒、逼着姬倾扬起下颌、绷出了一道脆弱而孤冷的线条。
司扶风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烧,她不由自主地勾了勾指尖,缓缓摩挲着他的下颌,咬着怒意、胸膛都在恶狠狠起伏:
“我憋着一肚子火气,阿日斯兰把我当傻子,你也要对我冷言冷语。”
“我平日好脾气,所以你是不是忘了,我手上沾着的血、比你手上的还多?”
“你对我好,我便对你乖顺些,所以你是不是就忘了,我在战场上的手段、比你的还狠?”
她愤然咬着牙,慢慢朝姬倾泛着微红的耳尖俯下身来。
那滚烫的呼吸就恶狠狠扑在他脆弱的颈侧,明明是软的,却像生了獠牙,下一秒就将他撕裂刺穿、拆解入腹。
那懵懂的软糯烟消云散了,露出其后红了眼的狼崽。
她平日里毛茸茸、暖乎乎,于是你逗逗她、惹惹她,然后下一刻、她便咬穿了你的咽喉。
姬倾抬起了烟烟冷冷的眼睫,他飞红的眼梢嫣然一片,那隐忍的眸光,叫人恨不得把他揉得破碎。
司扶风抬起脸,眼眶因为忍着火,一片泛红。
而她咬牙切齿的声气,是姬倾从没见过恼火:
“你再试试。”
“你再喊我一声郡主,你再自称一声咱家,抑或你再用方才的口气对我说一句话。”
“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惹恼了我、是个什么模样。”
姬倾的心跳猛然剧烈起来,那空旷回荡的撞击声里,他的喉头不可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于是那起伏不甚明朗的喉结便在野狼的铁爪下轻轻滚动。
司扶风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好像有什么炽热而狂烈的情绪,终于撕破了她压抑已久的伪装,咆哮着要奔涌而出。
然而就在她俯身的瞬间,偏殿的帘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姬倾身上便骤然一轻,他来不及起身,耳边便传来瓷盏哗啦的破裂声。然后一串滚烫的血珠泼溅在他的脸上,而司扶风毫不犹豫地攒紧了瓷盏的碎片,飞身而出的刹那,连姬倾也只瞥见了一道虚影。
帘子中传来裂帛的哀鸣,有人狠狠扯下了纱帘,朝她劈头盖脸的罩下来。可那轻纱的陷进拦不住暴怒的狼,它在司扶风面前脆弱如虚烟,那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金色的纱就在他面前溅开艳烈的血滴,被炽烈的风撕成了碎片。
而下一刻,那暴烈的气劲就撞在了他的胸口,他一声痛呼,金色长发在风中抖开华丽的光。
然后哐啷一声巨响,是银甲撞击着墙壁的冷硬声音。阿日斯兰被司扶风一拳击中腹部,整个人狠狠砸进了墙壁。
背后的墙为之一震,墙灰扑簌簌落下来。
他胸口气血一阵翻涌,才要直起身,碧绿的眼睛却对上了尖利如刺的白色瓷片。
淅淅沥沥的热血从司扶风指缝间滴落下来,淌在他雪白的脸上,一片摄人的滚烫。
而她身后,姬倾撑起身子正要说话,司扶风便回过脸,朝他神气地挑了挑眉:
“看见了?还惹我吗?”
阿日斯兰苦兮兮地朝姬倾瞪眼,捂着胸口倒抽冷气:“你说句话啊。”
姬倾动了动唇,司扶风冷下脸来,她恼火地咬了咬牙:
“我方才话还没说完呢。”
“你动一下试试。”
第35章 白骨生火 那是死神的眷属,是没有温度……
尖利的瓷片对准阿日斯兰的眼睛, 他只觉得眼珠里一阵发疼。
他捂着胸口苦笑:“昨天你是让着我呢?”
司扶风耸耸肩,摸了摸后脑勺,像是不好意思地笑:“害, 我跟你又没仇,上来就下死手吗?”
但那攒着瓷片的手,并没有一点要放下的意思。
姬倾望向她手中滚落的血珠, 眼神便沉了沉,他刚想开口,司扶风就打断了他的话:
“待会跟你算账,等我先把这金毛碎嘴的狐狸皮扒了。”
阿日斯兰气得笑了, 他指着姬倾,声音诚挚而恳切:“是你男人喊我来的,这不是赶上你正好来了,他就让我去边上避一避?”
司扶风挠了挠毛茸茸的脑袋, 像是十分迷惑:“这样啊?东宫这么大, 你非要在帘子里躲着呢?”
阿日斯兰缓缓挑起浅金的长眉, 碧眼里浮出玩味的笑意:“害,他还真是你男人。”
司扶风气息一滞, 姬倾的唇却不可察觉地勾了勾。
阿日斯兰望着两边散落的墙粉,朝姬倾投去同情的目光:“兄弟, 好眼光啊,这姑娘镇宅啊。”
司扶风手里的瓷片便往他眼前戳, 吓得他往后一缩, 金光闪闪的后脑勺贴着墙壁,蹭了一脑袋灰。
司扶风被他狼狈的样子逗笑了:“看你这怂样,活该你娶不到媳妇。”
她说着,扬了扬下巴:“我警告你, 别打我主意,也别打柔训的主意。敢拿我们做文章,我就把你这金毛扒了,让你光着脑袋滚回北境。”
阿日斯兰想了想,仿佛想象到了自己顶着闪光的脑门回老家的模样,于是一个哆嗦,惊恐地朝姬倾喊:
“你管管你女人啊。”
姬倾的目光慢慢落在司扶风脸上,他只望着她,辛苦地半撑着身子,不言语。
司扶风沉默了一会,最后红了脸、别开眼睛问他:
“你昨夜,当真饿着肚子等了我一夜吗?”
姬倾缓缓地点了点头。
司扶风的目光便一点点软和了下来,半晌,她悻悻地嘟囔了一句:
“我又不是故意的,一个两个都要来气我。”
然后她一把扔开瓷片,撕了片帘子包住手,没好气地说了句:
“起来吧。”
阿日斯兰松了口气,这就捂着胸口要起身。司扶风便板着脸看过来,狠狠地瞪他:
“没在说你!都是你惹出来的好事,你还有脸起来。”
阿日斯兰倒吸了一口冷气,指了指胸前凹进去一小块的薄甲,一脸愤然:
“我可是来帮你们胤人的,没人以身相许就算了,怎么还恩将仇报呢?”
司扶风一肚子火还没消,听见他的话,便踢了他小腿一下:
“你气得我一晚上没睡觉,骂你骂得嘴巴都起皮了,你帮我什么啊?”
阿日斯兰愣了愣,蜷起长腿一脸苦兮兮:“害,我说我昨晚打一晚上喷嚏……”
司扶风看他又在嬉皮笑脸,四下张望着,就开始找趁手的家伙。阿日斯兰一惊,跳起来就往姬倾身后躲。
姬倾皱了皱眉,一闪身避开开阿日斯兰抓向他胳膊的手。
他看向司扶风,声音清冷如落雪:
“满都拉图要来诈降了。”
“你要光明正大的复仇,大胤要打退鬼虏大军。”
“我们需要北境的力量。”
……
在刚杜拉山的深处,有一座被诅咒的神庙。
即便是在春来草长的时候,牧民们也绝不会踏足那片血红的土地。伊勒德的父汗也曾无数次警告过他,绝不能试探神明的禁忌。
但他却捧着黄金、别着马刀,在一个漆黑的雪夜,踏进了回荡着风声的山谷。
最精壮的侍卫们围在他身周,他们踩着咯吱作响的散雪,小心地摸索着行进。火把被呼啸而来的风雪扑得残喘,每个人都弓着腰背试图抵抗风雪,但凛风是雪山的呼吸。
而雪山面前,人人称臣。
仅仅是前进的路上,他就折损了三个近卫。
他们和破碎的冰雪一同跌进深渊的时候,拉长的惨叫回荡在山谷里,惊起了山间的秃鹫,一只只掠过月影、消失在他们坠落的方向。
伊勒德裹紧了他的狐裘,恶狠狠地挥手:“继续!”
雪山的寂夜里,伊勒德一行人像渺小的草虫,在那雪白中踽踽独行。过了许久,在火把都要燃尽的时候,前面探路的侍卫压低了声音:
“小汗,我们到了!”
转过一处山坳,面前便是一大片开阔的盆地。群山的臂弯里,风雪终于静了下去,十数根巨大的古木雕琢成獠牙的形状,围拢在盆地四周。它们无声沐浴着月色、静静伫立如同王冕的尖刺。
而那王冕的中心,无数惨白的骸骨堆积在高台下,那些交织的骨头像一片死亡的海,一路淹没到高台边缘。高台之上,便是孤零零的祭坛,一颗颗排列整齐的头骨镶嵌在祭坛上,空洞的眼眶对着天空,一次次望着太阳升起又落下。
却再也感觉不到温度。
披着银灰大氅的人就斜倚在祭坛上,他曲起一只长腿,肘尖搭在膝头,寒鸦落在他的手背上,寂静地拍打着翅膀。
他身后,山谷的隘口上,巨大的月轮沉下来。他仿佛睡在月亮里,白骨便是他的王座。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鬼虏汉子们不惧生死,但月色下、寒夜里,那个倒映在月轮中的侧影圣洁又不祥,莫名让他们想起传说中与死亡相伴的神明。
连伊勒德也放下了捂着黄金的手,握紧刀柄的时候,手心一片滑腻的汗。
火把上爆开了几个星子,那毕驳的声音里,伊勒德终是按捺不住,向白骨祭坛上斜倚的人大喊:
“黄金我带来了,杜军师说,你能带我找到先王的宝藏。你带我们去,荣华富贵、美人黄金,随你挑!”
那人蹙起了秀丽的长眉,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刚从千百年的沉眠中苏醒。他缓缓站起身,周身的银辉便流泻而下,顺着他慵懒向后仰起脖颈的动作,在圆月下勾勒出舒展修长的身躯。
“先王宝藏?”
他偏偏头,漆黑的长发在月光下泛起亮闪闪的光,看向众人的时候,俏丽的下颌扬起来,眉目间嘲讽的浅笑,是月光也遮不住的风情。
“我要是有这样的线索,还会告诉你们?”
他像是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话,手背掩着红唇,笑得那大氅上的银毫都在月光下浮动,宛若深湖里摇曳的水草。
伊勒德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腰后沉甸甸的黄金骤然变成了一个昂贵的笑话,他唰一声拔出长刀,对准了美人的眉心,连牙齿都咬着深切的怒:
“杜军师骗我?你们是一伙的?”
那人缓缓放下了纤长的手,那飞挑的眼扫过他们的脸,让人想起夜隼翘起的尾羽。
一样妩媚又残忍的弧度。
他的声音幽幽转着,像一片雪、在空中缓缓落下来:
“一伙?咱家是大胤的刀,跟叛徒,可不是一伙……”
“他是胤人!”伊勒德瞬间反应过来,举刀朝着他嘶吼:“给我杀了他!”
火光瞬间汇成一道洪流,铺天盖地地朝大档头漫过去。鬼虏勇士们高举的刀刃反射着月光,宛若一场古老而残酷的祭祀。
然而就在他们冲上高台的刹那,大档头摇头叹惋,眉梢写满了惆怅:
“真笨。”
“咱家在这里等你们许久……”
“可是交了个新朋友。”
最先的登上高台的勇士只觉得脚踝一疼,他甚至还举着刀往前冲了几步,才踉跄着摔倒在地上。
他大喊着想要止住扑来的同伴们,然而无数扭动的银芒漫上他的身体,一片铺天盖地的冰凉里,有什么东西争先恐后的、从他大张的嘴巴里涌了进去。
他的呐喊瞬间淹没在月色下的银白中。
而其它勇士并没有察觉到的他的消失,他们怒红着脸、刀尖对准天空,前赴后继地朝着大档头奔袭而来。
银色的喷泉就是在这一刻、骤然绽放在了月光下。
伊勒德听见高台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勇士们宛若祭品,而那攀附着他们的身体、迅速喷涌而上的大片银光,是闪亮的泉水,是冰凉的火焰。
那些交缠扭动的银辉将他们吞没,翻涌激荡,仿佛一片死亡的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