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扛着长枪,偏了偏身子望过去。
是京中常见的富家子弟,一个个穿着最时兴的花哨衣裳,为首的被两个家丁架着,胸口解开一溜儿扣子,露出肥白的胸膛,那横肉纵生的脸却是醉醺醺的酒红,眼神轻飘飘地往面前那人脸上身上飞,恨不得烫穿对方的衣裳。
他在富少们的哄笑声里踉跄着笑:
“嘿嘿,美人儿、你是哪里人啊,跟爷爷回家,爷爷带你在京城乐呵乐呵。”
那人背对着司扶风,只有一头纯金丝缎般的长发坠着夕光,泛起一片令人迷醉的色泽。
即便被不怀好意的富少们包围着,那人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窘迫,只是摆着一双修长的手,说起话来大大咧咧,仿佛并不在意的模样:
“不用不用,我小舅子让我在这等一会,待会小舅子找来了怕是不好看呀。”
那几个富少和家丁都发出会意的大笑,为首的绿衣富少拈着个兰花指朝他点了点:
“嗨哟小美人,什么小舅子,是你主子把。这京城可没有你刘哥哥罩不住的事儿,过来过来,哥哥疼你……”
说着便往那异乡人身上扑,异乡人倒是没闪躲,大大方方地被他搂进怀里,啧啧摇头:
“害,原来你们胤人好这口啊,糟了糟了,我这媳妇儿还找不找得着啊?”
他说着,甚是悲伤地拉住那公子哥在他身上乱摸的胖手,声音里满是忧愁:
“总不能空手来、空手回吧?太丢人了!”
旁边几个公子哥见他被搂住上下其手,便也低声笑着往上扑,那金色湖水一样齐整的长发被搅乱,浮动着一层破碎的光。
司扶风瞬间就腾起了怒火,她最见不得这种腌臜事,于是赶紧帮柔训把车帘放下来,轻声说了句:
“等我片刻,去去就来。”
巷子里几个富少正要搂住那皱眉感慨的异域美人,身后却突然响起了干脆利落地喊声:
“喂,你们几个,别调戏他了!”
富少们迷迷糊糊地抬头望过来,只看见斜阳下的巷子里,一个穿着男式曳撒的少女,沉着小脸、撑着长枪,朝他们勾了勾手指:
“过来调戏我!”
富少们面面相觑,他们从彼此迷惑的眼神里看见了匪夷所思的意味。
偌大京城,居然还有姑娘家,逼着别人调戏自个儿的?
连那金发美人也震惊了,他缓缓转过身,发出了惊喜般的赞叹:
“我的个天爷,大胤的姑娘都这么野的吗?”
他的面目笼在夕影里,隐隐绰绰只见一个深刻精致的轮廓。唯有那眸子落在寂灭天漆黑的锋刃上时,才折射出了翡翠般深邃幽沉的光。
“好枪啊!”
连被男子搂抱时都嬉皮笑脸的人,却在看见这征伐之枪的刹那,露出了炽烈而惊艳的神色。
再看向利落地挽着枪花的少女,他的薄唇便勾起一点笑来。
司扶风一转枪锋,刃尖指向富少们,却朝金发青年挑了挑眉,甚是神气:
“识货!”
那富少见她明朗可爱,虽然腰杆笔挺、却分明像个好欺负的雪团子,便搓着手嘿嘿地笑:
“妹妹这么说了,哥哥就不客气了。”
司扶风看向金发碧眼的男子,露出个灿烂的笑:
“你看清楚了,是他们先动手的,回头可给我作证!”
那青年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好嘞,我给你喊两声,不然多没诚意。”
说着,他一把拽着那富少的手放在自己线条坚韧的胸脯上,微微一笑,朝司扶风偏过头来:
“女侠救命!”
司扶风微微一怔,连那富少都愣住了,旁边的家丁更是面面相觑。青年见所有人都盯着他,倒也不羞赧,反而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摸了摸后脑勺,挑眉问那富少:
“是语气不够动人吗?还是我显得不够真挚?”
司扶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解开领口的一颗金扣,露出一道雪白脖颈,再往下,隐约起伏的、都是春山雪色。
青年看她直愣愣地望着他,想了想,试探地问:“再解两颗?”
司扶风倒吸一口冷气,赶紧别过脸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开打了!”
她这么一嚷嚷,家丁们倒是先反应过来,撸着袖子就往这边围拢。司扶风看他们做出恶狠狠的模样,便叹了口气摇摇头:
“哪有你们这样摆花架子的,看好了!”
一个家丁朝她飞身扑过来,她便飞起一脚、毫不留情地兜头踹在他肚子上,那家丁惨叫着飞出去,重重撞在个尚在直勾勾盯着金发青年的富少身上,两个人哎哟惨叫滚做一团。
有人抄了棍子往她头上砸,她脚步都不带挪动一下,一个轻巧的俯身避过去,抬起膝盖就给了那个胸口一下,那人一声惨叫,手里的棍子当啷砸下来。
司扶风足尖一点,负手踢着那棍子飞到半空,然后衣摆泼墨似的飞开,一脚横踢在那棍子上。棍子呼啸着斜飞出去,邦一声砸中了青年面前那富少的额头。
富少瞪大了眼睛,鲜红的血淌下来,他倒抽了口冷气,直挺挺地往后栽倒。青年立刻松开了手,看向司扶风的时候,一脸无辜诚挚:
“我可没做什么,你做个见证。”
其余的富少见到这阵仗,一个个吓得脸白腿软,推搡着家丁就要跑。司扶风抄着寂灭天一转,笑得兴致勃勃:
“我还没活动筋骨呢,别跑哇!”
青年边慢条斯理地扣好扣子,边朝那被家丁拖着两只腿拽走的富少招手:
“哥哥们,下回还来玩儿呢!”
司扶风被他逗笑了,撑着寂灭天,下巴搁在枪杆边,饶有兴趣地朝他喊:
“你哪里人啊,怎么奇奇怪怪的?”
青年悠然转身,笑眯眯退后一步,雪白的手在半空转了个优雅的圈圈,然后朝她俯身:
“我是来自北境的旅客,姑娘叫我阿日斯兰就行。”
司扶风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即便常年驻守西境,北方雄狮阿日斯兰的名号依然如雷贯耳。
如果说有重名的可能,那这双绿宝石一样贵气的眼睛,水晶一般完美无瑕的容颜,金子一般闪亮夺目的长发,却是无法复制的绝世之美。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长枪森森龙吟,荡开一道炽烈的浪。连她的眸光也冷了下来,脸色再没有一点喜悦:
“你来做什么?你怎么进得边关?”
阿日斯兰慢悠悠举起双手,满脸的迷茫:“干嘛呀?刚才不好好的吗?我看咱俩挺投缘,你别拿这枪指着我,我害怕!”
说着,他还撸起袖子给司扶风看他修长的手臂:“你瞧瞧,我都怕得打颤呢!”
司扶风被他插科打诨的本事绕得有些头晕,她嫌弃地瞥了一眼,枪刃又抬高了些,对准他的咽喉:
“你老实点,你到底来干嘛?”
阿日斯兰气得笑了,摊开一双漂亮的手,口气极其无奈:“你们大胤人,一个两个都喜欢凶巴巴地质问别人来干嘛?”
“我来看风景不行吗?我来吃喝玩乐不行吗?我来讨媳妇儿不行吗?”
“我好歹也是我们鹰部的小汗,你一个姑娘家家、怎么动不动凶我!”
说着,伸出两根玉白的手指,按着那黑漆漆的枪刃往下压。司扶风咬着牙暗自使劲,但对面那人笑得灿烂,两人僵持间,枪刃竟纹丝不动。
司扶风便一把撤回枪刃,没好气地指着他:“信你的鬼话!”
阿日斯兰还想辩解,一个沉威的声音却骤然落下来:
“是我带他来的,扶风姐姐不必多心。”
司扶风一回身,对上一张陌生而稚嫩的脸。她还在疑心对方的身份,那少年却朝柔训的车架喊了句:
“姐姐,我回来了!”
车帘被卷了起来,露出柔训的鹅蛋脸,在看见少年的一刻,她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像春夜里的星星:
“叔衍!”
阿日斯兰看了看柔训,那幽绿沉璧的眸子却转瞬落在司扶风脸上。他挑挑长眉,朝司叔衍开心的笑:
“害,你姐姐还挺多。”
司叔衍一副不想搭理的样子,随便应了句:“就两个。”
阿日斯兰却大剌剌的摆手,笑得灿烂,连夕光也为之黯淡:
“没事没事,足够了,我这辈子只想着取一个媳妇儿。”
他说着,看向司扶风,纯金的长发在晚天下泛着橘绯华丽的光芒,那碧幽幽的眼睛眯起来,里头跳荡着喜悦的光:
“姑娘多大了?可曾婚配?你看看我,我这模样可还行?”
他说着,张开手臂转了一圈,宛若一只喜气洋洋展示着自己的飞鸟:
“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疼媳妇儿,你考虑考虑呗。”
晚风吹过来,小巷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司扶风也沉默了许久。
半晌,她才看向司叔衍,艰难地开口:
“宣王殿下,您为什么……要大老远带个傻子回家啊?”
第34章 见狼 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惹恼了我、是……
司扶风满头恼火地冲进东宫偏殿的时候, 姬倾正盘坐在描金小几前,慢条斯理地烹茶。
露台外宿雨未歇,漫漫天光笼罩着他疏冷的腰身, 那珠灰的飞鱼服沾了雨气,他周身的素光便摇曳着烟水,杳杳消融在阑风长雨里。
也许是天光寂寞, 也许是茶香清净,司扶风的脚步便下意识放轻了些,她静悄悄穿过多宝架子,刚踩上木阶梯, 姬倾便背过身去。
他淡淡地笑,垫着丝帕拎起铸银小壶纤细的提手,闪着雨光的热水自壶口滚落进白瓷方盏里,那瓷胎轻薄剔透得像冰, 茶叶在水声中舒展, 清透茶盏里便漫开琥珀的颜色。
冷白的手指轻轻靠在茶碟边沿, 无声地将茶盏往司扶风这边推了推,姬倾并没有抬眼看她, 只微笑了一下:
“郡主请。”
司扶风的脊梁骨微微一僵,她从未见过姬倾这般疏离的模样, 心里便更加憋闷了些,那暗火烦躁地突了突, 宛若岩浆的浪, 恨不得大喊一声迸溅在姬倾冷淡的笑容上。
但到底想着姬倾近日心里难过,她也只能把那火头按下去,牵出个勉强地笑:“多谢厂公。”
她客气的声音落下来,姬倾雪白的耳尖便动了动, 他拿着暗金火钳的手不可察觉的一顿,炭炉里火星子飞出来两颗,眨眼就消弭在冷风里。
他放下火钳,脸上只有端方的笑:
“昨夜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听闻北境之主向郡主提亲,咱家听外头派着探查的番子说了,本还等着郡主亲口来告之这个好消息,没想到一夜也未见郡主身影。这等大事,郡主也不同咱家说说,咱家连贺礼也不曾准备,倒是辜负了你我的交情。”
司扶风见他笑着调侃阿日斯兰那家伙嚷嚷着要娶她的事,本来一肚子的怒火就要冲他去了。但听到他念叨她昨夜未来的时候,却隐约听出些隐隐的不甘和失望。
难道是她的错觉?厂公这神色,似乎是在埋怨她没有第一时间来寻他?
司扶风被自己的想法一震,伸向茶盏的手抖了抖,胳膊肘恰撞在姬倾倒茶的手上,那银壶一抖,滚烫的水珠便往她手上直直洒下来。
姬倾眼皮一跳,左手立刻挡了上来,然而司扶风反应向来迅速,早就抽回了手。那水珠溅在他手背上,当下便绽开几点花似得绯红。
可惜却是白白挨了一下烫。
司扶风都吓了一跳,她哗啦一下起身,拽着他清峻的手腕就要看。姬倾却垂了眼,硬生生把胳膊从她手里往外拽,淡淡地说着:
“是咱家多虑了,郡主这样英雄,自然不必咱家操心的。”
司扶风听着这口气,越来越觉得莫名其妙。这人向来宠辱不惊,什么样的刀光剑影、鬼蜮伎俩,也能谈笑自如,怎么今天这么毛毛躁躁,一副看谁都不顺眼、做什么都不顺意的模样?
从容不迫、八风不动了二十几年的人,缘何一夜之间,气量和心思都变窄了?
她觉得奇怪,便拗着一根筋不肯松手,那玉白的手腕上便泛起了薄红,和手背上的红痕连缀起来,倒是一片楚楚的嫣然。
姬倾暗地里使劲把手往回拽,脸上却还自嘲似的浅笑:
“咱家从洒扫太监做起,什么样的热水没烫过,郡主忙成那样,不必分神来管咱家这点小事了。”
司扶风本来还一肚子的气,气他变得生疏,气他和旁人一般揶揄她。但不知怎么的,姬倾每说一句话,她心里就松乏一些。
她明明不懂姬倾的反常,却又觉得他这幅模样既好气又好笑,怎么看,都像是被人伤了心似的,藏着掖着地埋怨她。
司扶风想着,对上姬倾的眼睛,姬倾便迅速垂下眼帘,眼梢楚楚的红,平日里艳烈勾人,此刻却仿佛一片破碎的绯冰,孤弱而孑然。
那样强悍冷冽的人,竟也有这般寂寞破碎的时候,司扶风心头一酸,竟生生觉出些惭愧和心虚来。
她手上的力气便软和下来,姬倾一下就抽回了手,脸上还是不起波澜的笑,端着方盏吹了吹,人却不言语。
她悻悻地拨弄着茶碟里装着的小金橘,也不敢抬头看姬倾,只是轻声轻气地自语:
“昨夜、昨夜一肚子恼火,和柔训骂得起劲,一时忘记了时间。”
姬倾吹开琥珀琼浆上的浮叶,轻轻地笑,眸光淡淡地,还是那副疏冷的模样:“郡主这个年纪,多交些朋友是好事。”
司扶风正要开口辩解,他却又垂着眸子,轻笑一下:
“因着郡主前夜来送点心,咱家昨日便眼巴巴地等着郡主再来,却饿着肚子等来了番子的消息,说郡主被人当街求亲,看着像是心里不大爽快,气哼哼跟着公主回去了。”
“咱家就怕郡主心里不畅意,寻思等你来了,好好陪你说会话。结果等到大半夜,郡主也没来送点心。咱家怕你在京中被人算计,急惶惶地叫太监去公主府问,结果公主的嬷嬷说,郡主和公主相谈甚欢、让太监别来吵你们。”
“太监回来的时候,咱家还坐在门廊下淋雨,他告诉咱家不必等了,他出来的时候,听见郡主跟公主两个人的笑声,又热闹又畅快,哪里有番子说得气哼哼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