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檐下一小滩积水里,烟火的光一阵明一阵灭。姬倾便伫立在那木回廊下,铁马在他身侧叮当地响,他像是在听铃声,也像在看烟花。
热闹的光华浮动在他玉一般的容颜上,照得满园荒芜的海棠枝像一阵阵开着花。
天与星灿烂,人与树寥落。
司扶风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她走到姬倾身边的时候,他便笑了笑。许是因为星转霜降,连他冷冽的声气都变得缥缈幽远:
“太冷了,怎么这样晚还过来?”
司扶风垫着脚去看那浮动着星彩的眸子,那幽深的眸光、疏离得像年节里的湖,湖面映着火树银花的热闹,却化不开湖底深沉的清冷。
她拎起点心盒子朝他笑,面前扑出暖融融的白雾,欢喜的声气就像一颗石子、撞碎了夜色的深湖:
“怕你饿肚子,特意给你送点心来了。”
她说着,歪着脑袋撇撇嘴,有些赧然:
“不过不是我做的,我不会做这些。”
姬倾垂下眼,轻轻地笑:“没事,我会。”
司扶风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说得迷茫,只能无措地抱着点心盒子迈过栏杆,坐下来陪他一道看天。
姬倾又不说话了,她看着他,莫名想起苍山雪顶上升起的孤星。
一样的耀眼,一样的遥不可及。
司扶风觉出些酸涩的惆怅,她想了想,伸手拽了拽他坠着金麒麟的宫绦,眨着大眼睛,眼巴巴地喊了句:
“过来吃点心呀,我饿了。”
她才喝了参汤,其实一点也不饿。但她想,姬倾定然是没吃什么的。
姬倾像是缓缓回过神,交织的眼睫垂下来,那眸光影影绰绰看不清,但眼梢的飞红因着天冷,却愈发嫣然动人。
司扶风盯着他绝艳的轮廓,打开盖子的手便顿住了,只觉得那隐忍孤弱的眉眼才是人间最美的一口韵味。
什么点心也比拟不了。
姬倾坐下来,胳膊肘撑在长腿上,整个人朝前倾着、侧过脸来朝她微笑:
“晚上没好好吃饭吗?饭菜不合胃口?”
司扶风一个激灵回过神,一边急惶惶地把点心端出来,一边低着头遮掩:
“吃了吃了,吃得可多了,我是来监督你的,你看着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想来是不肯好好吃饭的。”
“你已经够美了,再这么飘飘渺渺的,是准备飞上天当神仙不成。”
她数落着,也不知哪里来了恼火,把点心递到姬倾面前的时候,还亮晶晶地瞪了他一眼。姬倾便笑了,静静接过玉碟,本想放下来,但司扶风两手抱着盒子盯着他,像一个气哼哼的雪人。
姬倾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拈了块最轻软的贵妃糕,递到她唇边。
司扶风疑惑了一下,摇摇头:“我吃过了。”
姬倾像是叹了口气,朝她挑挑眉:“你尝一下甜不甜,我只爱吃甜的。”
司扶风没好气地咬了一口,含糊地数落他:“就你挑嘴……”
她话音未落,姬倾伸手便将那剩下的小小糕点抛进了嘴里,指腹利落地抹去唇角一点芝麻。
他看着天微笑,声气儿冰玉似的落下来:
“甜。”
司扶风先是怔了一刹那,在脑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滚烫的血就烧上了脸颊。她屏住呼吸扭过头,一刻也不敢看姬倾眼梢的笑影。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有烟花一朵朵的绽开,呼啸声掠过耳边,姬倾忽然觉得,刹那未必就比不得久远。
经年的空洞,好像也只要一刹那的甜就能填满。
他垂下眼来看那抱着点心盒子的姑娘,她亮闪闪的眼睛里全是斑斓的星点。即便看惯了茫茫冻土和烽烟,这双眼睛里却没有一点苦,盈盈浮动的全是糖水似的清透。
只看着那双眼睛,他便也尝到了人间烟火的热闹。
姬倾想,他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染了风寒在发烧,才会骤然问姑娘:
“你为什么送点心来了?”
司扶风一愣,收回了视线,一瞬间,漫天的灿烂都黯淡下去。
她看着姬倾,茫然偏了偏脑袋:“什么为什么?怕你饿了呀。”
姬倾侧过脸,一寸一寸自她脸上扫过,眸光冰凉、却也滚烫:
“东宫没有厨子吗?为什么我会饿着?”
司扶风被他突如其来的逼问弄得有些恼火,她一把抓起盒子盖,到底想着他心里不顺畅,便只是自己嘟囔着:“我没想到嘛……”
一道温热忽然落在了她下颌,像一片轻软多情的雪云。姬倾捧着她的脸,缓缓抬起来,头一回、眼睛里没有一点笑影。
只定定地问她:“你为什么没想到?”
司扶风被他问得呆住了,那柔柔捧着她下巴的手像在烧,烫得她一下跳了起来。她慌乱地把盖子噼里啪啦往盒子上按,却怎么也对不上,手忙脚乱一阵乱塞,恼得恨不得把盒子都砸了。
姬倾却轻声笑了,那碎玉似的声音洒下来,浇得她浑身一个激灵:“你千军万马都能冷眼应对,还怕一个盒子不成?”
司扶风顿了顿,姬倾按住了她的手,那看着冰冷、摸起来却滚烫的大手包裹着她的手,轻轻将那盒子盖好。
她抬头,撞上姬倾冷清而幽深的眸光,他静静地望着她:
“你仔细想想,你为什么没想到。”
司扶风一把夺回盒子,宛若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紧紧搂在怀里。她盯着地上的积水,声气慌得飘飘浮浮:
“我……我这人就是这么粗枝大叶的,也不是第一天了,你习惯习惯就好。”
她不等姬倾说话,抱着盒子闷头就往外冲,姬倾笑了、喊了她一声:“东宫的大门不在那边。”
司扶风脚下一顿,换了方向、搂着那盒子就跑。
姬倾看着她的影子消失在垂花门后,便垂眼笑了笑,又抬头去看那漫天灿烂热闹。
烟火还是那个烟火,人间却不是那个人间。
第31章 阿日斯兰 就是想去你们家,讨个媳妇儿……
严寒最先降临的地方, 就是贫瘠的北方。
斓川结了厚厚的冰,雪又堆积在冰上,凝重的云层压下来, 连灌木丛都是死寂无声的。
整个世界只有黑与白的颜色。
人趴在雪地里,盯着那茫茫无边的黑白,盯久了、神思就开始飞远。
单调的雪白里仿佛浮出了黄金和赤红的纠缠, 威严的龙游走在云间,每一次他跪拜下去的时候,那俯瞰的龙都像在对他呼唤。
司叔衍攥紧了手里的长矛。
便是在这一刹那,枯枝仿佛再也承受不住积雪的厚重, 咔擦一声、有大片的冰雪骤然摔落下来。一道与雪色融为一体的影子猛地窜过冰面,像一道冰雪团成的闪电。
一瞬的失神,司叔衍便已失去了先机。但他的身体有着本能的反应,在神志还沉浮于王座的幻影时, 他全身的肌肉已然纠集着绷紧, 整个人破出积雪、贲张的力量堪比最精壮的豹子。
手里的长矛划开炽烈的风线, 直直追逐着雪白的影子,流星般没入雪丘后。他听见了一声低低地呜咽, 身边的积雪便被纷纷掀开,侍卫们在飞扬抖落的碎雪里喝彩:
“殿下好身手!”
司叔衍笑了, 他青涩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些得意,却又下意识在一瞬间、将那满满的喜悦压了下去。
他抬手指向雪丘的姿态老成得像个大人, 一点也看不出少年人的雀跃和蓬勃:
“切忌喜功, 咱们先去看看,别落了空。”
旁边的偏将赞赏地点点头:
“殿下如今颇有名将风范,听闻这几日鹰部大军隐有异动、多次挑衅,殿下却能沉着应对、按兵不出, 全军上下皆感震撼、人人称颂。”
名将风范。
这四个字像一根刺,在司叔衍的心底疯狂生长。那血淋淋的伤口溃烂成隐怒的漩涡,夜夜啃噬着他的骨肉。
谁是王,谁是将,难道老天说了就算?
但他只是平静地笑笑,嗓子还是少年稚嫩的沙哑,沉沉压下来的时候,却像极了龙座上那位喜怒无常的帝王:
“阿日斯兰是草原的雄狮,不可小觑。他有任何异动都要禀报我,我要亲自和他交锋。”
偏将望着他的侧影,那威沉的轮廓剪在雪里,和他曾在金銮殿前撇过一眼的模糊影子重叠在一处。
难怪都说,不论模样还是性情,宣王几乎是皇上的拓印。
所有皇上才厌恶他至极吗?
偏将意识到自己窥探得太多,心头一凛,便立刻抱拳领命。
司叔衍信手甩开狐裘,朝雪丘后走去。
然而远天的雪线上骤然升起一道藏青的旗子,金线绣成的烈阳在铁灰色的寒天中烙下夺目的印记。
那是大胤的王旗!
一小队重甲骑兵拱卫着举旗的人朝他们奔来,漫过雪岗的瞬间,像一道破开冰雪的冷铁洪流。
司叔衍有一瞬间的心慌,但他一把攥住了薄甲的边缘,冰冷而锋利的甲片陷进手心,刺痛便让他定住了神志。
他面无波澜地看着骑兵们翻身下马,裹成毛球的人扛着旗子趔趄了一下,被骑兵扶过来的时候,走得歪歪扭扭、甚是艰难。
但他吹得皲裂发红的脸上却挤满了笑容:
“宣王殿下、宣王殿下,太子病重、恪王幽禁,皇上口谕,急召您回京!”
所有人的视线一瞬间打在了司叔衍脸上,他拼命克制着自己想要睁大的眼睛,耳边回荡着那句话:
太子病重,恪王幽禁……
皇上,只剩下一个儿子了。
司叔衍的心重重撞在胸膛上,剧烈的震颤让他的心口都膨胀地发疼。那一声声震彻天地的巨响激荡在他耳边,宛若征伐的战鼓、催促着他浑身的血一瞬间炽烈奔涌。
挣扎着要破出这冰雪天地的桎梏,一口气淹没远山后的锦绣平原。
那俯瞰的巨龙又浮在眼前,近得一抬手,就能按着它高傲的头颅、让它俯首称臣。
司叔衍感觉自己仿佛被割裂成了两半,灵魂在叫嚣,但说话的声音却还是那样沉缓:
“劳烦公公了,我即刻启程。”
偏将下意识禀报:“殿下,阿日斯兰近日有异动,您是否待军中稳定再走……”
司叔衍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冰冷淡漠的眼神,宛若来自吞天巨兽的藐视,只一眼,偏将全身的骨血都在冻结着战栗。
那是将他视为死物的一眼,是他从未在少年眼中见过的轻蔑。
没有任何一场恶战,能像这个十六岁少年方才的眼神一般,让他毛骨悚然。
偏将闭上了嘴,司叔衍微微勾了勾唇,朝着传话的太监拱手:“事出紧急,公公辛劳了,我带人先行一步,公公慢些吧。”
他翻身上马,点了一队侍卫,青嫩的声音回荡在雪原上,竟也磅礴威严:
“你们三十人,随我即刻启程回京!路上到了驿站再补充粮草,所有人轻装简行、务求三日内到京城!”
偏将望着他的影子飞驰着消失在雪线后,那薄甲泛着刺目的冷光,几乎要烫穿人的眼眸。
老太监见他不说话,只是皱起皲裂的老脸咧开一个笑。他晃了晃手里金线璀璨的王旗,悠悠一声叹:
“哎呀,这天和人呐,向来说变就变……”
偏将不语拍,只走向雪丘后,那里孤零零伫立着冷青色的长矛。
长矛下空无一物,只有一缕残碎的狐毛,随着寒风隐隐摇晃。
……
马蹄下飞溅着雪沫,枯草被踏平在冰渣里,染出一片褐黄的污渍。
漆黑的铁蒺藜从残雪中暴起的瞬间,司叔衍来不及反应,骏马嘶鸣着撞向地面,而他只能护着脑袋就地一滚。骏马的腿骨喷涌着鲜血,那钉了铁掌的蹄子高高扬起来,像两颗千钧的陨星,朝他狠狠砸下。
侍卫们有的和他一样摔下马,有的正急于勒马来不及援护。眼看马蹄就要踏向司叔衍的脊梁,寒风里却撕开了锋利的呼啸。
拇指粗的铁箭飞旋而来,电光火石间精准的扎进了骏马的眼睛,对穿而出的刹那、喷溅的血花宛若凄艳的泼墨,在雪上甩下一道滚烫的猩色。
撞击的力量裹挟着悲鸣的骏马向雪中歪倒,砸开满地冰屑雪沫、堪堪避开了抬手挡在面前的司叔衍。
两旁白雪皑皑的灌木丛里响起刀兵出鞘的冷铁声,周遭的积雪颤动着摇落,白茫茫天地间便骤然窜出披甲带刀的骑士们。他们或挽着弓、或举着矛、或架着长刀,一个个虎视眈眈地将司叔衍和侍卫们围困在雪中。
司叔衍一惊,翻身抽出长刀,和侍卫们背靠背形成了铁桶似的防御。他看向高鼻深目、肤色比雪色更白的敌人们,胸膛里撕裂着暴怒地呐喊:
“是鹰部!是鹰部的轻骑兵!”
侍卫们纷纷握紧了手里的马刀,刀尖对准了敌人的眉心,寒光洒落在雪地里,摇晃着凛冽的杀气。
那个爽朗而满不在乎的笑声,便是在此刻飘摇而至的。
“哦哟……若是要宣王殿下的命,我还杀了刚才那匹好马干嘛?”
司叔衍朝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有人策马而来,铁灰的天光洒在他身上,那砂金似的长发和冷白的皮肤便泛起迫人的冷光。
连司叔衍也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银甲严丝合缝地勾勒出那人的身形,宽肩、窄腰、修长的腿,全身的线条都舒张着极具美感的力量。
他用长弓拨开金发上散落的雪,那洒脱地姿态,让人想起午后睡醒的雄狮,优雅独步在它的王国里,抖一抖纯金的皮毛、浑身都在闪着骄傲的荣光。
厚重的狐裘披在他开阔的肩背上,竟也压不碎那轻盈又轩昂的俊美。
司叔衍的呼吸顿住了,他慢慢瞪大了眼睛,对上一双碧莹莹的眸子,那沉璧似的眼睛弯着笑意,跳荡着幽酽又透澈的飞光。
司叔衍的唇齿间咬出一个高傲的名字:“阿日斯兰……”
被称为阿日斯兰的青年偏了偏头,天光吻着他的脸,那深刻俊美的轮廓简直要烙进每个人脑海里。
深邃眉目、挺拔鼻梁,连唇线起伏的弧度都诱人得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