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璀沉着脸,一副与她多说一句就要吐出来的模样,只朝着少女伸出手,咬着牙催促:
“公主,我们走!”
少女的笑容也慢慢消散了,她看了一眼被锦衣卫扶起来,坐在门边直念“阿弥陀佛”的僧人,脸色便平淡下去。
她微微曲身,裙摆花瓣似的拂开,起伏地动作优雅得宛若出水仙鹤,但摇头时也坚定而冷静:
“我不走,谢公子先回府休息吧。”
谢璀的脸上裂开一瞬间勃然大怒的沉青,他扫向眸光不善的锦衣卫们,便又生生压住了,只嫌恶地避开司扶风去拉少女的衣袖:
“你心思单纯,不要同这种人混在一处,跟我回去!”
然而下一刻,少女就被人揽到了身后,司扶风一转枪锋,谢璀眼见着那乌金的光扫过来,大喊一声、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抬头时却发现司扶风只是悠然地转着枪杆戏弄他,于是便炸开满脸的怒意。
司扶风的脸上还挂着笑,眸光却清泠泠从他身上扫过、亮得迫人:
“你骂我,我没心情同你计较。”
“可是这位姑娘说了,她不走。姑娘家说了不想走,那谁都不能强迫她!”
谢璀恨恨地起身看向她的锋刃,咬着牙冷笑:
“你挟持公主,还对一品大员之子动武,等我回家定然叫我……
他的话并没有说完,二档头像是故意,又像是惊讶地朝司扶风招手。
急促的喊声回荡在佛堂里:
“郡主快来看,元峤的嘴……
“怎么会这……
第28章 悬针 据说曾个人精通此术,他是个不能……
司扶风便懒得再理会谢璀, 径直走到了元峤面前。
二档头正捏着元峤的下颌,撬开他的嘴巴。司扶风看了一眼,愣住了:
“他的舌……
那血红的嘴巴里空荡荡的, 舌根处整齐的断面上有炙红的痕迹,还塞了药,显然是有人刻意斩断。
司扶风的眉头皱了起来。
若是不想让他说话, 直接杀了不是更加干脆保险?
何况他服用了这种暴烈的药物,过不了几个时辰,自然会气血逆行而亡,何必要多此一举。
除非, 那人想人尽其用,让他完成下一个任务?
杀谁?公主还是谢璀?
她叹了口气,看向二档头:
“二档头,东厂可有大夫, 能缓解他气血紊乱的症状。”
二档头也叹了口气, 摇摇头:
“没救了, 舌头也没了,只能用针刑, 看看能不能激出他的神志,写字儿供述了。”
司扶风点点头, 朝他抱拳:“那就劳烦二档头了。”
谢璀被他们晾在一边,便一甩袖子大声朝外喊着:
“侍卫!”
二档头皱着眉扫了扫他:“别喊了, 你那不中用的侍卫, 早让元峤这小疯子砍了,脑袋还热着呢,要不咱家给你打包带回府?”
谢璀睁大了眼睛,抬手指着他们的时候, 指尖和声音都在颤抖:
“我是朝廷一品大员的儿子,你们竟敢谋害我的侍……
司扶风面色一冷正想上前揍他,二档头却不紧不慢伸手把她拦住了,看向谢璀,笑眯眯地拧着鞭子:
“这谢家公子,信口雌黄的本事还真是京中一绝嘿,小嘴儿叭叭的,还上什么香啊,跟咱家去诏狱说笑话解闷吧。”
说着便朝锦衣卫们一招手,怒声道:“带走!”
司扶风也觉得好笑,她的目光在凌乱的地上扫了一眼,对上元峤的眼睛,却看见那双红得要淌出血来的眸子直直盯着谢璀,指甲扣在砖缝里,手上青筋暴起,生生将那指甲盖一点一点从指肉上撬开。
她看得心里一颤,难以置信地望向谢璀:
“他是来杀你的?!”
二档头暼了元峤一眼,心里也觉出些怪异,但嘴上还要埋汰谢璀:
“看来谢公子惹人嫌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连疯子都嫌弃您嘿。”
司扶风一个没忍住叫他逗笑了,站在她身后的少女也想笑,但被嬷嬷扯了扯袖子,便只能悻悻作罢。
司扶风看了眼撕声大喊的谢璀,有些担心地皱了皱眉,压低了声音:
“会不会真正的目的,是要伤害谢太傅?”
二档头想了想,点点头:“难说,谢太傅虽然平日里跟个纸糊菩萨似的,但为官难免得罪人。”
司扶风想了想,嘱咐他:“咱们还是派几个人暗中保护谢太傅吧。”
二档头一拍手掌,爽快道:“咱家亲自送谢公子回府,恰好审审谢太傅,他一个纸糊阁老,怎么也和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儿扯上关系了。”
司扶风知道自己审人的本事肯定不比东厂,谢太傅这样惯会打哈哈的老臣,交给二档头才是上策,于是便安排起自己:
“那我送公主回去吧,回头咱们诏狱碰头。”
二档头一抱拳,点了几个锦衣卫跟着她。
她扶着少女上了马车,自个便披了油布衣裳,骑着马在边上跟着。
嬷嬷在絮絮叨叨地数落着谢璀,少女便悄悄抬头从缝隙里往外瞧,那睫毛弯弯的杏眼里有微微的好奇。
像一只羞怯而优雅的白鹿。
司扶风笑着问她:“公主叫什么名字啊。”
少女脸上微微一红,抿了嘴笑:“扶风郡主,我叫柔训,虽然大家都叫我公主。”
司扶风伸手替她挡着斜飞的雨丝,笑盈盈道:“那我就喊你柔训,你也不要喊我郡主,叫我扶风就好啦。”
司柔训瞥了嬷嬷一眼,嬷嬷还在愤愤自语,她便露出一点笑来,扒在车窗前,压低了声气、脸上红扑扑地笑:“扶风,你在京城还有别的朋友没有?若是没有,可以来找我说说话呢,你那飞起一脚的功夫叫什么?我也想学。”
司扶风本想说公务繁忙,但柔训一双大眼睛温顺又乖巧地望着她,她便开不了口,只能笑着:“好,等我得空带你练去。”
柔训便捂着脸笑了,一双眼睛倒映着流云微雨:
“还有白帽胡同的鱼羹,你喜欢吃鱼吗?我请你吃。”
“对了,马上天冷了,还可以冰嬉,你身手这样好,一定厉害。”
“我还会绣花,改天给你绣个好看的荷包……”
司扶风目瞪口呆地看着柔训偷偷掰着指头,用小小的气声、兴冲冲地计划着如何结伴玩耍。
她望向着少女亮晶晶的眼,歪了歪脑袋、心里全是迷惑:
啧,当公主,好像很寂寞啊?
……
应慎是大半夜被番子从太医院的班房里拖出来的,他被两个人高马大的番子架着,一巴掌塞进马车里,车夫一路策马狂奔,颠得他以为自个得了失心疯。
然而等诏狱两个冷冰冰的大字撞进眼里的时候,他才恨不得自己是真疯了。
他扑通一声就给番子跪下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被深夜的寒风一吹,凉丝丝地刺进骨头里:
“各位爷爷,下官不知做错了什么,请各位爷爷明示啊……”
两个番子也不多言语,架着他就往诏狱里拖。他像只抽了骨头的死鱼般瘫软了手脚,脑袋仰着、嘴里大喊:
“我不进去!你们杀了我吧……”
一栅栅爬满霉斑和血渍的牢房从他面前晃过去,他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双腿拖在积满血膏子的地砖上,拉开两道泛着血渣滓的痕迹。
一路过去,哭喊声、疯笑声、怒骂声高高低低的起伏着,番子们的影子就在那层层声浪里映到墙上,被火光狰狞扭曲地拉长开来。
有人打开了牢门,应慎感觉自己像年边上抬给城隍老爷的猪,被人拎着往草垛子里一扔。他哎哟一声抬起头,面前垂着银辉朦胧的衣摆,藏青的水云间,金光闪闪的蟒冷淡地盯着他。
他僵着身子仰起脸,那人背对着光,容颜隐在浓影里,唯见眉眼飞挑的弧度,整个轮廓便有了睥睨般的深刻。
声音落下来的时候,像浮冰在月光里摇晃,有些许熟悉:
“应大人是不是在背后编排过咱家,所以每次见到咱家都这么慌?”
应慎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愣着连鼻涕也忘了擦,只喃喃地瞪着眼睛:
“厂、厂公,下官没在话本子里写过您……
姬倾便噙了点笑,俯身拍了拍他肩膀:“应大人起来回话。”
应慎战战兢兢地扒着栅栏,好半天没爬起来,有人伸过来一只手,拎着他的衣领就把他提拉起来了。
应慎望过去,对上一张朝气明朗的脸,那姑娘看他一脸惊愕,便笑了笑:
“太医受惊了,听闻您对宫闱秘史、江湖传言都颇为了解,所以请您看两个病号。”
说着往里头一指,应慎哆嗦着看过去,暗处并排绑着两个人,衣裳上血迹斑斑,垂着脸看不清面貌,但两个人的脑袋上都插满了头发丝那么细的银针,在昏暗里流溯着寒光,蛛丝一般闪亮。
是东厂的针刑。
银针入脑,魂就不是自己的了。
应慎膝头一下就软了,他哆哆嗦嗦告饶:“下官、下官一族虽善针灸,但是委实不懂针刑啊。”
姬倾暼了他一眼,声气烟烟冷冷,听不出一点情绪:
“这两人,一人是前些日子,在右佥都御史刘平大人家抓住的粤州逃兵,另一人,是宫里的殿前侍。”
“旁的刑罚不提,但一施针刑,这两人便彻底丧失了神志,状若失魂、痴傻呆滞。咱家审讯过如此多人,针刑过后本应无所不言,而后再气血入脑暴毙,绝不是如今的模样。”
“东厂的刑官认为可能是巧合,而你出身太医世家,可有听说过什么法子专门针对针刑,让人一旦施了针、便无法再开口的?”
他话音刚落,应慎骤然就不抖了,他像是听见了什么极有趣的事,从夜影里抬起头的时候,秀气的脸被火光晃得闪闪发亮。
他的喉头抖动了一下,整个声音都激烈地颤抖起来:
“是‘悬针’啊,是悬针术!”
他抬起手,眼睛里燃烧着狂热的色彩,连火光也为之失色:
“据说曾有一种针法,根据头骨和筋脉的走向,将三根银针精准地封在通天穴周围三个特定点,就能使此人不惧生死、忠诚听令。而后若再有银针刺入脑中任何部位,气血就会推动这三根针刺入深部,使人永远成为痴人,再吐不出一点秘密。”
司扶风看了姬倾一眼,姬倾望过来的眸光也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她便忍不住问:
“银针怎么可能固定在人的穴位上啊,三根针悬在脑子里,随便打个滚也要移位啊。”
应慎看向她,脸上的笑容热烈如疯魔:“不不不,这个法子需要施针之人技艺超绝,每个人的颅骨和筋络走向都不一样,需要推测不同的点位,偏差一点,就成了废人。”
“而就算成功后,还要长期服用一种秘药,使人每三日定时气血逆流,将偏移位置的银针推回原状。而每个人需要服用多少秘药,需施针之人亲手把脉断定,多一分少一分都极其凶险。”
“这法子,非高手不能承受,非绝世之才不能施针。”
司扶风迟疑了一下,她见惯了真刀真枪,对这些秘闻传言总有些质疑,便勉强笑了笑,撇撇嘴问:
“那如今世上,可有人会这悬针术啊?”
应慎一脸激动地动了动唇,那口型已然露出个苗头,他却又仿佛想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事,生生掐断了自己的话头,一口气没接上,差点把舌头截成两段。
他捂着嘴巴憋着眼泪,姬倾却慢条斯理地垫了块帕子,自那炭盆里拎起火钳,取出块明灭的热炭,噙着笑细细的玩赏。
仿佛那不是酷刑的利器,而是块荧光夺目的宝石。
他并没有说话,应慎却吓得一哆嗦,膝盖咚一下就嗑在地上,捧着下巴眼泪汪汪:
“我说我说!”
“据说曾个人精通此术,他是个不能提的罪人。”
“是西境随梦书院的夫子,他叫徐沅!”
第29章 苍山故人 银白与漆黑割裂开一道触不到……
月光洒在雪山上, 雪山映在寒鸦的眸子里。
它张开漆黑的鸦翼,乘着荒原的风盘旋着缓缓降落。像一片撕落的夜色,无声没入了绵延千里的火光中。
雪白的毡帐连缀起伏, 像一颗颗占据着荒原的棋子有人裹着厚厚地狐裘走在那棋盘里,寒鸦便扑打着翅膀落在他面前的拴马桩上,扭动着它的脑袋, 审视般凝视着夜色里的行客。
那人不可察觉地挑了挑眉,脚步顿了顿、复又疾步朝着鎏金的大帐走去。
大汗的卫兵用牛角替他挑起了帘子,他走进金帐便立刻脱下狐裘,露出一张大胤文士特有的斯文脸庞。
“大汗”, 他半跪下来,以拳叩胸,用鬼虏的语言,向草原的主人问好。
面前是碎裂的沙盘, 几根细小的旗子惶恐地歪倒在砂砾间, 连那起伏的山河都被人狠狠地踩得粉碎。
沙盘显然经历了一场暴怒。
果然, 大汗的声音沉闷如荒草上的雷云,他难得用大胤的语言呼唤:
“柏岩。”
杜柏岩沉默了片刻, 依然用鬼虏的语言回答:“何人惹怒了大汗?”
大汗图钦的目光越过满地破碎的山河和揉皱的皮卷,落在杜柏岩后颈时, 又冷又沉,像一块千钧的铁。杜柏岩盯着地面不说话, 呼吸平静而绵长, 似乎并不因为他的怒意而心慌。
图钦便慢慢收回了目光,深深吸了口气,声音滞重而冷涩:
“京城的探子带回了消息,我们被大胤的皇子骗了, 肉腥吞干净了,陷进就要刺中我们的咽喉了。”
杜柏岩仿佛担忧的皱起了眉:“大汗强征各部屯兵于破虏关前,已引起各部小汗的不满。若是不发兵拔城,只怕小汗们要借此污蔑大汗的威名。若是发兵拔城,万一中了圈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