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扶风大声喊着太医,几个宫人便从外面涌上来,而姬倾领着孟太医绕过屏风,大步走过来、一把揽着她的肩膀,把她朝门外带。
太子断续的声音透过人群传过来,几乎有了乞求的意味:
“小扶风,明日、明日再来,我有好多……
“等摇光回来,你替我告诉……
姬倾撩开了厚重的帘子,把她送到帘子外,司扶风望向水波一样合拢的帘子,姬倾垂着眼,笑容苦涩:
“没事的,别担心。”
司扶风焦急地往帘栊后探,抓着他的胳膊晃了晃:
“我每天都想来看他,太子说了要等我哥哥回家。”
姬倾点点头,连他的笑容也难得有了悲伤的意味:
“好,你每日都来。”
司扶风便沉默了,她盯着他垂下的眼帘,那烟烟冷冷的睫影盖着眸子,冰玉一样的脸便像蒙上了面纱,再没人能看穿他的思绪。
但她隐隐觉得,他极难过。
司扶风叹了口气,毫无预兆地伸出手,搂住了姬倾。
一刹那间,姬倾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的心里猛地胀了胀,像一颗埋藏已久的种子终于迎着光撬开了岩层,舒展着纤细枝叶的瞬间,抖落的露水暖洋洋叫岩石也为之震颤。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的短促:“你……”
司扶风抬起脸,拍了拍他的后背,却难得没有羞赧的模样,只是朝他安慰地笑。
虽然那个笑分明有着苦涩的意味:
“我也经历过许多生死,但生死这件事,不论如何经历、终究也不会习惯。尤其,是至亲之人的生死。”
“你若是心里不畅快,千万不能憋着。便是喊我陪你打打杀杀,陪你痛饮一场,也好过死死捏着自己的心。”
“又要面对人心险恶,又要把自己的心也困得死死的,这样走久了,真的会走上绝路的。”
姬倾沉默了许久,他垂着眼帘,那幽深的眸光就一路淌进她眸子里去,司扶风却没有闪躲,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姬倾缓缓牵起了一个沉重的笑,他的手雪云一般落在司扶风额头,看着冰冷、却温热柔软:
“好,我答应你。”
“这几日我要守在东宫,你也答应我,一切以自己的安全为要。不论是查幕后之人,还是有关恪王的一切,若是危及到你自身的安全,不论多么重要的线索,都立刻停手。”
“有任何事,立即来找我,不论早晚。若有人阻挠,只管杀了,我来善后。”
司扶风微微一怔,安慰似得朝他扬着脸笑:
“恪王关在宗人寺,陈家九族并诛,我也不是没经过风浪,你切莫分神忧心。”
姬倾朝周围扫了一圈,眸光幽幽掠过墙头,落在粉墙外横斜的枯枝上,那瞳孔里隐藏的深沉、是漫漫冷雨也冲不散的幽冷风暴:
“自今日起,这京城里,恐怕处处刀兵。”
司扶风有片刻的错愕,她想了想,眸光骤然亮起来:
“军方图作假的消息传出去,陈家就算倒了,鬼虏也不会放过幕后的人,他们会再找上门索命的。”
姬倾点点头,眸光却更冷一些:
“不仅如此,太子病重、恪王幽禁,有个人要乘着风浪回到京城了。”
司扶风眯起了眼:“是……”
姬倾的目光越过珠灰的雨云,声音慢慢沁进冰冷的雨里:
“皇上下了旨,急召宣王进京。”
第27章 柔训 姑娘家说了不想走,那谁都不能强……
二档头气喘吁吁地赶到东宫门口的时候, 姬倾正替司扶风系好披风带子,准备送她回提督府。
一看见二档头涨得通红的脸,他便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淡声问:
“可是杀陈川的人有消息了?”
二档头一边抱拳躬身,一边平复了气息,禀报着:“厂公明鉴, 按郡主吩咐的,宫里头一一比对了。”
“里头回禀说,殿前伺候的元峤本应昨夜当班,他嚷着说肚子疼, 他师傅翁广就给他换了职。结果他亥时三刻就不见影子了,的确和刘炳的行踪对得上。”
姬倾微微眯起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冷清地一笑:“翁广的徒弟咱家有印象, 接到郡主那夜, 咱家进宫面见皇上, 他那徒弟甚是乖觉,还知道拿个帕子伺候咱家。”
“眼下看来, 的确是个聪明人啊,藏得极好。”
他说着, 扣紧了手里冰透的翡翠手串,那坠着雨光的珠子被他捏得作响:
“这元峤咱家可是亲自查过身份, 且咱家试过、他绝无武功, 怎么一夜之间便能掀了皮子变成一等的刺客,这些人究竟是什么鬼魅手段,又是多久远之前就开始布局了?”
二档头亦愤然地沉了脸:“别说是督主,小的们方才也反复核对了几遍, 这元峤是个弃婴,自小在弃婴堂长大,十岁入宫,从最低等的打扫做起,直到殿前侍,不论身世还是平日为人,真是一点儿错摘不出来。”
“小的们拿了他师傅翁广,眼下正在诏狱里头熬刑呢。翁广是司礼监老人,督主知道的,是个油滑没骨气的,眼下居然还嚷嚷着不知道,以他那软骨头,的确不像是假的。”
姬倾攥紧了手串,唇边笑容冷冽:
“翁广也不过是被人蒙骗了罢了,只是这些人手段如此厉害,若是为了祸乱大胤,殿前侍时时都有机会,早可以动手行刺皇上、为何一直按捺?”
“好不容易培养的殿前侍,为了杀陈川竟能舍弃,陈川究竟是知道什么攸关生死的大事?”
司扶风见他指节攒得发白,便伸手戳了戳他袖襕上金蟒:“别折腾自个了,你陪着太子,这人我去抓,是死是活、我一定给你查个明白。”
姬倾下意识想要拒绝,但对上她笃定的目光,想起那时说好的并肩却敌,便只能按捺下心中的担忧,望了一眼远天晦暗的雨云,肚子千言万语,嘴上却是淡淡一句话:
“我信你,但千万小心。”
司扶风点点头,翻身上马,一把抽出暗金沉沉的寂灭天,那一刹那她的神采便不一样了,明明单枪匹马,身后却像有千万人摇旗呐喊。
她朝二档头挑挑眉:“可有此人线索?”
二档头望着她轩朗蓄势的模样,不由得地跟着肃容:
“郡主,昨夜的事发生后,锦衣卫全城戒严,方才才得了此人消息。”
“眼下他过了西斜街,人在宣北坊!”
……
少女从蒲团间抬起头,铜铂声水一般在漫开在幽深的佛堂里,风吹着雨斜斜的洒进来,地面沾了湿汽,深浅斑驳、像一幅水墨画。
菩萨身上的金彩流淌着宝相澄妙的光,那光融融落在她脸上,柔婉的鹅蛋脸上泛起羊脂玉一样恬静细腻的色泽。
轻声地乞求从她绯红的唇间悄悄落下来:
“请菩萨保佑太子哥哥熬过此劫……”
谢璀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她实在端方优雅,的确配得上谢家门楣。
可惜太子不早晚偏挑着这时候病重,若是太子死了,他又要等上大半年才能求父亲、去向皇后提及他们的亲事。
谢璀想着便有些烦闷,取了伞,大步走到廊檐下,一边撑开纸伞,一边笑着:
“心诚则灵,拜久了也无益。你心里头不开心,没事,我带你去白帽胡同吃鱼羹,你最爱吃这口,吃了便好受了。”
少女有些微的尴尬,她起身,垂着眼轻声婉拒:
“阿璀哥哥,我替太子哥哥祈愿,今日不能吃荤腥。”
谢璀被突然拒绝,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当下便收了笑容,淡淡地说了句:
“是我疏忽了,我也是为公主着想,不过是希望你开心罢了。”
少女瞧见他脸色不对,便也静静地不说话,谢璀看她不言语,不想先开口失了面子,只望雨里看去,像是十分失望地叹了口气。
雨脚绵密,院子里绽开了千万朵水花。黄叶浸泡在积水里,被急流冲得打着转儿飘荡。这样大的雨,连侍卫们都躲在外围的廊檐下避着。
谢璀只有一把伞,少女却还带着宫里的嬷嬷,他心里窝了火,正有些不耐,恰好门廊下踉跄着走进个人来,他便朝那人喊着:
“这位师傅,我是太傅之子谢璀,劳烦您送把伞来,我们这里有贵人淋不得雨。”
少女蹙起了眉:“阿璀哥哥,切莫这样同师傅讲话,我们等雨停了再走就是……”
嬷嬷也为少女说话:“谢公子,公主气性好,但你到底是个大家公子,如何这样失礼?”
谢璀瞥了那嬷嬷一眼,他父亲位极太傅、是内阁头一等的阁老,更是享誉当世鸿儒之名。他又自小有才气,自朝中官员至普通士子、乃至于帝后,无人不称一声才思斐然。
放眼京中、便是王孙子弟也没有几个入得他的眼,更何况一个宫里的老嬷嬷。于是便淡淡一笑,望着冷雨道:
“公主不懂事,嬷嬷也不懂事吗?若是淋坏了公主,我是该去皇后娘娘面前禀报说,全怪嬷嬷年纪大多忘事,连伞也不记得拿吗?”
嬷嬷被他说得噎了噎,这就要反驳,却见谢璀皱了眉,指着雨里那人喊道:
“这位师傅怎么这样难说话,不过是请您取把伞来……”
他剩下的话便卡在了咽喉里。
那人在逐渐朝他们迫近,看着是个清瘦的少年,手里却提了三尺长的一把刀。他走路的姿势极其古怪,像是跛着脚,每走两步,整个人就扭曲地痉挛一下,诡异得宛若坏掉的偶人。
隔着雨帘,少年朝他抬起眼,两只眼睛瞪得几乎要爆出眼眶,那漫布交织的血丝,似乎要汇聚着淌出血来。
盯着他的时候,仿佛燃烧着病态的火。
嬷嬷看见那少年的脸,惊讶地叫起来:“这不是殿前的那个……”
她想了半天,想不起少年的名字,只觉出些惊悚的古怪来,便扯了少女的手把她往身后藏。
谢璀也反应过来,一边往门里挤,一边慌乱地喊着:
“侍卫呢!都是吃白饭的!快过来保护公主!”
然而没有人应声,雨声哗哗冲刷着空旷的佛寺,后堂有僧人听见他的喊叫,便出来探头看。
恰好少年骤然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像一只扑食的虎豹,掠起一大片冷冽的水光飞身上台阶、提着刀朝谢璀劈下。谢璀便一个闪身,将那僧人往前推去。
眼看着那刀刃就要辟开僧人的胸膛,雨声里划开萧萧一声龙吟,暗金的光像一颗撕裂天穹的陨星,破开雨幕、裹挟着风声,狠狠扎进少年的肩胛。
然后一道素净的影子自廊檐下奔出,踏进水面的一刻溅开绚丽水花,整个人便随着那水花高高掠起,皂靴狠狠踹在长枪末端,力量带着长枪往前突进,生生将少年踹进了佛堂,在地上拖开一道黏腻的血痕。
嬷嬷惊叫着把少女往身后拉,而那少年受了这样重的伤,居然像感知不到疼痛一般,喘着气拔出肩上的长枪。那锋利的刃边刮过他的骨肉,发出令人心肝颤抖的摩擦声。
长锋破出身体时,炽热的血像喷泉一样倾洒在佛堂里,少年也不过是脸色惨白了些,手里却握紧了枪杆,直直朝着少女掷过来。
嬷嬷尖叫着瘫软在地上,少女却喊了声“小心”,拼尽全力一把将她推开。
半空中掠过素白的风,司扶风一把揽住了少女的肩将她护在身后,锋芒呼啸而至的瞬间,她扬起腿,曳撒的衣摆掠开于灯光下,像一道潇洒的泼墨。
她一脚踹在长枪上,在长枪落地的瞬间,一个点足踢起枪杆,那长枪落在她手中,灵蛇般挽了个绚丽的枪花。
少女被她挡在身后,妙目里全是惊异,司扶风笑着轻声问她:
“姑娘没事吧,吓着你了,锦衣卫办案,你且退开些。”
少女却攒紧了她的衣摆,大喊着:“刀!”
司扶风早有防备,在背后劲风袭来的一刻,她长枪一转,枪尾斜挑、对准少年扬起的肘尖,狠狠撞了下去。
当啷一声,是长刀落地的铿锵之声。少年身形一晃,却没有片刻的犹豫,撕声厉喊着又要冲上来。
半空中响起“啪”一声脆鸣,长鞭灵巧地攒住他的脚踝,硬生生将他扯倒在地面,冲上来的锦衣卫们便一个个飞身扑过来,死死把他压在了地板上。
滚烫的血随着少年疯狂的挣扎而喷涌出来,但他只是朝着虚空伸出手,怨恨至极、愤怒至极的发出无声的狂喊。
少女脸上的镇定不变,只是微微抓紧了司扶风的袖子,司扶风便把她挡在身后,侧过脸安慰:
“没事了,这人不是什么疯子。他平日里为了掩盖身手,定是吃了药压制着筋脉,后来又强行用药激发功力冲破了限制,所以神志疯癫,只怕再过一会,他就要气血逆行而亡了。”
少女脸色有些苍白,但仪态间竟没有一点慌乱,只是看向司扶风的时候,眼睛里全是好奇:
“你不怕吗?你也是个女孩子呀。”
她说着,回想着司扶风的身影,眸子里便掠过艳羡的华光:
“你方才的模样真好看,像天边的飞鸟。”
司扶风被她这么一夸,顿时有些脸红。她拼命压住心里的骄傲,只是声音免不了的轻快起来,一笑清朗,神采飞扬:
“害,女孩子也可以当英雄啊,有什么好怕的,反正也没几个人打得过我。”
她话音未落,身后骤然响起一声厉喝:
“司扶风!不许对公主口出狂言!”
那叱骂回响在大殿里,连正在捆人的锦衣卫都愣愣地望向司扶风,而二档头是个暴脾气,当下就撸着袖子、笑得阴沉:
“哟,谢家公子,谢太傅没教教你不该恩将仇报吗?没教过咱家来替他教教。”
司扶风看向满身泥水、狼狈不堪的谢璀,满脸惊异地挑了挑眉:“你是谢太傅的儿子?”
她上上下下扫了谢璀一遍,疑惑地自语:“假冒的?”